一

“阿婆……”夜深，老人奄奄一息、痛苦呻吟著。

床前的三人已經紅了眼。屋子外的雨聲滴答，仔細聽，還有風敲竹。

霖琊看了眼窗外，卻覺得心情是那樣的沉重、煩躁。她一向喜愛雨季，但近些年，已經逐漸不再喜歡。

“到底發生了什么……阿婆……外面的人都在傳貍姝妹妹被阿婆殺死了……阿婆……”樓笙跪在霖琊身邊，瞧見霖琊灰色泛白的眼珠和干裂的嘴唇，甚至連手都時不時呈現隱身的模樣，只覺心里忽然襲來陣陣疼痛。

南信滿看了眼已經痛苦的樓笙，努力平復了心情，對霖琊道：“殿下，你身體怎么樣？”

樓笙這才醒悟過來，她都問了什么？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阿婆的傷勢究竟如何了呀。也是當局者亂……

“我覺得自己大限將至。”霖琊只是這么說。即使是一句話，霖琊也感受到靈體似乎被針扎了一般的疼痛。

“我就要死了嗎？”霖琊現在只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是月霓虹了一樣，她摸了摸樓笙的頭，這一會兒，她的頭上又是一層汗了。可她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生命流逝的感覺，樓笙就忽然抱住了她，一時間，樓笙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樓笙一邊哭，一邊說道：“我不要阿婆離開！我絕對不要！阿婆一直照顧樓笙……月族，月族的人一定有辦法吧？”她的目光轉向炎曄：“我認得你，你三番五次來找我阿婆，你是月族的人，你一定有辦法吧？還是你背后有什么人，他應該也有辦法吧！”樓笙紅著眼。

炎曄被樓笙盯得心里發悚，但也不能騙她吧，況且這丫頭算起來還是自家妹妹。

“我沒有辦法。如你所見，你阿婆的靈魂現在無法與身體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對吧？”炎曄搖了搖頭，直接澆滅月樓笙內心的想法道：“誰能為一個天仙打造軀體？很少吧？就算有，那價格也……”

“不是價格不價格的問題！”樓笙尖叫道：“價格算什么！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為了阿婆去死！”她忽然指著炎曄問道：“你敢嗎？你敢用命來換阿婆的命嗎？”

炎曄一時語塞。

他敢嗎？他不知道。

“好了……”霖琊笑了：“樓笙，我的孩子，你從出生開始就是那么的樂觀、善良。”霖琊忽然想到真正的月霓虹的騷操作，下意識道：“我的孩子，你實在太像你的母親，對所有事情都是那樣義無反顧地努力……阿婆很后悔，沒能從一開始就陪伴著你……你母親死了。但是阿婆從來沒有怪過你，真的。阿婆……失去的了唯一的女兒，才會一直走不出來。”說到后面，霖琊實在忍不住了，只覺得臉上黏糊糊的。

屋內幾個人都是那樣沉默。

之后每人臉上都是一副驚訝的模樣。

“阿婆，你流血了。”樓笙已經從剛剛的悲傷里走了出來，在為霖琊不斷擦拭她臉上的淚和血跡時，她忽然意識到，時間就是金錢，現在哭鼻子完全沒有用……

擦了眼淚，樓笙已經轉身而出，只是說：“阿婆，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父王。他忌憚我已久，無論如何，我也要說服他，盡力來救你。”

怕樓笙一個人威脅，霖琊對南信滿打了個手勢，南信滿立刻就明白了，連忙跟上去。

房間之內，忽然就沉默了。

這個屋子，空落落的。

霖琊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就在這個偌大的寢宮之內，心情沮喪而慶幸。而現在她快要離開禁制了……屋子里也還是沒有半點生命的氣息。

“霖琊……”炎曄想說什么，但是卻被霖琊打斷了。

霖琊反而握住炎曄的手，說道：“炎曄，你不必幫助我了，我是說渡劫的時候。”

看見炎曄懷疑的表情，霖琊直截了當地說：“對不起，炎曄，但我必須謝謝你。”

“你就這么厭惡我？”炎曄還是喜歡說這句。

她一直把炎曄當做朋友。

霖琊搖了搖頭：“我對你，沒有厭惡也沒有喜歡。”

這一句，已經表明所有。

二

妖王堡壘的大殿，也是妖王平日歇息、讀書的地方。現在這里的書不多，幾年前月霓虹無聊，月蕭原為表現自己的慈孝，特地撥了一大半的書給楠漱苑，現在這書院之內，掛滿了他和貍棘王妃的畫像、詩詞等。

夜色已深，外面卻有著淅淅瀝瀝的聲響，許是雨又開始下了。月蕭原此刻滿心的煩悶，他看了一眼身邊正認真做女紅、絲毫沒有就寢意愿的貍棘，為她整理了垂在臉上的發絲。

這動作剛剛作罷……

“大王。外面是樓笙公主請求覲見。”隨身的妖仆走進來，畢恭畢敬，頭也不敢抬一下。

“這個時辰，她怎么來了？”月蕭原皺眉，正想說下一句，卻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貍棘抬頭嫵媚一笑，之后就摟著月蕭原的手臂道：“再怎么樣，樓笙也是大王的孩子啊，讓她進來吧。”

她說話的時候，月蕭原也安安靜靜地聽著。她要月蕭原做什么，他就會立刻去做。這就是月蕭原愛她的方式。

可是月蕭原對月滿樓的愛，又是怎么樣的呢？

妖仆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只覺不可思議。但是他知道，這個妖王就是這樣的，這王宮就像個妖怪，不知道早已吞噬了多少人了。而這個妖王，可是妖王堡壘的主人。他沉溺美色、暴虐殘忍、弒殺成性，名聲本就不好聽。但現在看來，陰晴不定這個詞，在月蕭原身上都能算作為數不多的優點了。

樓笙一被接見，就連忙沖了進去。南信滿跟在其身后。

快步走著，眼神不好的還以為走進來了兩位風度翩翩的少年。

“父王！請救救我阿婆。”樓笙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了，但她看見貍棘此刻的神情，卻略微一怔。貍姝今日死了，這二人為何像沒事人一樣？

“哦？母后她怎么了？”妖王只是問。

樓笙雖不滿他的反應，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回父王，阿婆她靈魂脫離了肉身，與肉身不能融合。現在阿婆病癥嚴重，若是再過一會兒，阿婆就要死了……若是阿婆死了……那我們王室也太過無能了吧……”

月蕭原的態度還算好：“你等會兒，我與你母后商量一下。”

“母后”這兩個字刺痛了樓笙，樓笙苦笑，一言不發。但內心已經幾近崩潰：我的母后？誰是我的母后呢？父王，你不愛母后，又何苦一定要娶她……你不愛她，卻騙她，還要她為你生孩子嗎？母后，該有多厭惡我呢？

樓笙想這些，甚至就快沉浸進去了，忽然，肩上忽然一陣溫熱。

樓笙忽然明白：這應該是信滿的手掌了。

等了許久，月蕭原和貍棘才重新面向樓笙。

“來人，立刻派人前往楠漱苑。”月蕭原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為這個……

樓笙不解，立刻說；“父王，你這是在做什么？”

貍棘搖頭：“孩子，我和你父王商量了，姝兒今日死的不明不白的，你阿婆那里一定是受到了驚嚇。現在當務之急就是保證母后的安全啊……來人，帶領兩隊護城衛，立刻將楠漱苑給包圍起來。”

這時候，月蕭原卻一句話不說了。

樓笙苦笑，朝著這二人走去。

“樓笙！”南信滿驚呼，他不知道樓笙要干什么，只好也跟上去。

“父親一直不喜歡我，不喜歡我母親，對吧？我一直以為這是假的……我一直以為父王是真的忙碌才對……可是父王卻有時間一直和我的后母在一起……”樓笙哭了，及笄的這年，真不是什么好年歲……

“父王從來不來探望我，雖然最近父王開始照顧我了，但也是因為看上了我的實力，對嗎？現在看來，父王始終猜忌我，猜忌月族啊……”樓笙走近，拔出自己的長劍道：“父王，我求你了，我求求你，救救阿婆，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了……”她覺得心里悶悶的，這種感覺是那樣的熟悉。

“父王聽信妖后讒言，是不是在懷疑我阿婆……可是沒有我阿婆，您又怎么會成為妖王呢？若阿婆真的對父王執政不滿，那干脆最開始就放棄父王好了……”樓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以往很愛笑的她不笑了，雖然此刻臉上依舊是那么素凈。

“父王豈會是這種人啊……”月蕭原這么說，顯得蒼白無力。

局面忽然無比尷尬。貍棘忽然迎著笑臉道：“樓笙，你一定是誤會了，派人將楠漱苑圍起來，真的是為了母后的安全著想。壞人暗中殺害了你妹妹貍棘，卻嫁禍于母后，我和你父王一致認為，賊人定是與母后有什么過節，討論許久，還是覺得得保護好還活著的人……”

荒謬……簡直荒謬！樓笙可不吃這一套：“救、還是不救，與保不保護有何關系？把楠漱苑圍的跟鐵桶一樣，就能救我阿婆了嗎？”

說完，樓笙扭頭就走。

“樓笙……身為公主，你的禮節何在？”月蕭原哆哆嗦嗦地問。

“既然不救，就別那么多廢話！”南信滿放話道，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就要穿透月蕭原：“管好你自己吧，身為妖王，你又何時盡過你作為父王的責任……既然養不好，甚至把孩子隨意扔在王宮里不管死活，那你為什么還要生她？可既然一開始就決定不養，為什么還要給月滿樓希望？”

月蕭原直直怔在了原地。

一方面是回憶襲來，一方面是心底疑惑，為什么南信滿會知道這一切。

可是等他反應過來，南信滿早已快步走出了宮殿。

“樓笙！你等等我。”

可是他帶笑的聲音，月蕭原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王宮之外，潮濕的土地之上，佇立著兩個瘦削身影。

樓笙停下腳步的時候，南信滿也迅速停下了腳步。

“樓笙，你現在要干嘛？”

面對南信滿的疑問，月樓笙也疑惑了。

“信滿，阿婆老了，父王的態度就是等著阿婆快點兒死的樣子……雖然身為他的女兒，我這么說可能不好，但是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都習慣了，習慣沒有父母，習慣我身邊有你和阿婆……可是我今天親耳聽到父王那樣說，我還是會難受。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我從未見到的母后也……”樓笙搖了搖頭：“我侵蝕了母親的生命能量，母親為了生下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很難想象，母親到底是懷著什么樣的情感將我生下來的。母親……會不會厭惡我？”

樓笙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二人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其實，信滿又何嘗不這樣想，更可笑的是，他還不如樓笙。樓笙好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叫什么名字。可是他呢？什么都不記得了。

所以他沒辦法安慰樓笙。他根本就不知道何為親情。

深吸一口氣。

“樓笙，我們回去吧？”

或許想要放棄真的很難，但是如果不放棄，我們又能走多遠呢？

有的時候，放下比拿起更需要勇氣。

南信滿深知救月霓虹的機會已經渺茫。

四目相對，二人不再多言。樓笙臉上的淚痕還能看見，恐怕剛剛在大殿之上就已經有，可既然如此，作為樓笙父親的月蕭原也并沒有一點點關心。

“我想陪著阿婆，就陪在她身邊……”只感到眼角又是一股熱流，樓笙連忙捂住了眼睛。她挽住南信滿的手臂，信滿也沒有掙開，他們一同忘向不遠處的楠漱苑，向那殿宇之中，蒼老的靈魂趕去。

然而就在二人的身后，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個一襲黑衣的老人忽然伸手捏訣，那一對如鷹般銳利的眼神之中，映出兩個正相互依靠的身影。

三

勞累、困意盡皆向霖琊涌來。

“樓笙……樓笙還沒有回來……”霖琊只是自言自語，因為炎曄已經不再理睬她。

一陣風吹過，外面的樹葉沙沙作響。

“樓笙……離開這里，我就不再是你的阿婆了……我……也要去找我的阿婆了……”霖琊雖然忽然好想阿婆，但臉上依舊平靜的，她能感受到月霓虹身體開始消散，如今的心思，都在維持肉身和靈魂上。

她已經習慣了疼痛。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霖琊上方都出現了禁制空間的裂縫，透過裂縫是無盡的黑暗。不過霖琊記得自己剛剛落入禁制的時候，就像是墜入了無盡的黑暗。

“透過這里，我就可以出去了吧？可惜了最后我也沒能見到樓笙……五精靈出禁制了嗎？他們在禁制內扮演了誰、成為了誰，我都一無所知……”霖琊閉上眼睛，就在那一瞬間，靈魂就與月霓虹的肉體分開。

沒有了肉體的支撐，霖琊什么法術都無法施展開來了。

就在這時，一縷屬于外界的信息飄向霖琊——九九天劫，將在七日內降臨。

終日的疲憊總算消散，但在霖琊的靈魂飄向外界之前，炎曄卻忽然動手了。他的手變作了原形，那就是最好的武器。

霖琊瞪大了眼睛，她還從沒見到居然能將別人的肉體用得如此精妙的。不過下一秒，霖琊的靈魂就被那雙手給禁錮住了。

炎曄的眼睛不知何時變得血紅。

“炎曄，你不要沖動啊！你怎么了？眼睛怎么這么紅？”霖琊拍打著炎曄的手，直接傳音道。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炎曄的嘴角已經流下了一滴刺眼的鮮紅。

他想了好幾個時辰了。

關于樓笙問的那句話：“你敢嗎？你敢為了我阿婆，付出生命嗎！”

“就算是我死！你也不可以離開我！”忽然大叫一聲，將霖琊的靈魂強行包裹在一層又一層的字符之中。

每一個字符都是霖琊沒見過的，在字符多到可以覆蓋霖琊身體兩層之后，一道道血光沖入霖琊的眼睛，而后，破碎的禁制對霖琊再也沒有任何吸力了。

“炎曄，你這樣做，對自己的傷害到底大不大？”霖琊擔心地問道。再怎么樣，炎曄也是自己的朋友……即便她現在不走，難道七日后，他和她一起渡天劫不成？他現在已經重傷了吧？

霖琊猜測。

“霖琊，可能你就像是毒藥吧……只要我一經沾染，就無法擺脫……”炎曄的話語是那樣讓霖琊陌生。不過霖琊被稱作“毒藥”，還是頭一遭。

不過……霖琊覺得炎曄可能真的磕了藥。不然怎么會那么喜歡她呢……

“這禁制的反噬，我扛得，你的天劫，我也能扛……霖琊，也許你是覺得我太過于熱情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熱情，我會安安靜靜地陪在你身邊……無論你是變成了老太婆也好，變成了土、沙石也好……我都想陪你度過……”炎曄說完這些話，已經不能站穩，一個踉蹌，便跪在了地上。

這是多么令人心動的話語，霖琊的心里也有陣陣暖意，她一時無言，但細想炎曄這些年說過的種種……霖琊還是覺得已經是很負擔、很消受不起的了……

霖琊暗自腹誹：在起源之地見到寧藏的時候，那丫的長得一點兒不帥氣，可是自己就好那口子一樣……炎曄不帥嗎？不高嗎？可是自己就是沒辦法喜歡他。因為她已經有真正喜歡的人了呀？和金海凌曖昧的感覺不一樣，當初她和寧藏在一起的時候，是在她最弱小、最害怕、孤獨、無助的時候。他們一起經歷了數年的磨合和相互依靠……那種心安的感覺，才是霖琊最喜歡的。

炎曄挺好，但是她已經有寧藏了。雖然她還不知道寧藏究竟在哪里……

有的時候，霖琊會胡思亂想起來，她在想，寧藏如果已經死去了，她該怎么辦？可是和現在的狀況比起來，現在的情況一下子就焦灼了起來。

她該如何拒絕炎曄呢？

霖琊忽然想到一句。

——

“對不起，炎曄，你長得太好看了，沒有安全感。我喜歡丑點兒的……”

像這樣？

其實不是非那個人不可的，只是無意之中，霖琊就已經認定了寧藏。

“我該走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