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烏煙瘴氣的，先不說視覺上，就說嗅覺上的——死人的味道、體液的味道、胭脂水粉刺鼻的味道，陳年的老木頭散發出來的味道。我差點吐下來，倒不是因為死人和體液，而是滿屋子的香味。可能這些能夠刺激到男人吧……我訕訕想到。

再說視覺上的，屋內還站著很多人，林林總總十來個吧，是海神和花魁兩邊的仆從。可那花魁，就在我們進去的一瞬間佯裝摔倒，嘴里還哭哭啼啼的沒個體面樣子，一邊捏著手帕往海神身上倒去。誰知海神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樣子，見我進來了，立刻閃人過來拉住了我的手，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道：

“妹妹怎到這種地方來？”

而他身后，穿了一身白色的花魁摔在了地上，已經哀怨地爬了，丫鬟們都眼疾手慢地想把丟人的主子給扶起來，她甚至還瞪了我一眼，我覺得有些許難受，也覺得好笑，隨即不看她。

“哥哥，我剛剛遇到一點小麻煩，還找不到路了，還得多虧了有丫鬟知道你在哪里。”我兩眼一紅，緊握住他的手，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梨花帶月的效果了，誰知卡蒙洛傳音告訴我：“別這樣，我要吐了，真的好傻！”我頓時表情不對了——這下真的有點委屈。

一旁的護衛走到門口：“王爺。”他警惕地看著我。

“不妨。”海神擺手。

“我們已經通知了衙門，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派人來了。”

“畢竟我們是外來的，也不是擅長斷案，來束風也不是為了這么點事。”他的眼睛原本就狹長，再一皺眉，便甚是威嚴。

“這死者死狀凄慘，說不上來的詭異，要說他殺，他看上去并非中毒死亡，身體上亦無外傷。”護衛分析道。

海神蹙眉側視：“你的意思是只能歸為自殺？行了，這件事情我們就不要再管了。”

他們談話的功夫，我已經研究起了死者。我繞開那個哭哭啼啼的花魁，站遠些遠些觀察尸體，畢竟在場的幾個人已經對我虎視眈眈的了。

死者是個尚且年輕的男子，從衣著打扮及頭上的發飾來看，是個當官的富人。傷口我是不知道，但是就這般看上去，他就像是被人抽取了血肉般，只剩下皮包骨。如果他不是毒殺也不是外力的話，那么極大的可能性就是……

“非人力而為。”卡蒙洛輕聲嘀咕。

我轉頭問那花魁：“宋小姐，這死者是死在你的房間里的嗎？”

“是啊，這死者是林員外，林炳誠員外可是我們汕城有名的富賈。束風縣單單地產就萬畝，惹上他的人，一般都沒有什么好下場。”花魁沖我眨了眨眼睛，“他并不是我的常客，但是他這個人，不喜男女之事，所以只是到我這兒來聽聽小曲兒，他忽然這樣，我也十分難辦，我們這兒可是春香樓，死了個有錢富賈，誰還敢來？”

她努力講清利弊，倒也不是沒什么道理。

“你剛剛說忽然，是什么意思？”我追問。

宋曲安眼簾抖了一抖，隨即又笑起來道：“姑娘你可是問道點子上來了，先前與我聊得甚歡的林員外，中途出去了一趟，我便也出門去如廁，誰知回來的時候，林員外還是沒有回來。我一看放下了一顆心，因為我其實夜間受了點風寒，又坐在那風口彈琴，肚子著實是不舒服。回來我剛坐下不久頭一抬，林員外就已經一聲不響地進來了。我叫了許多聲，他也不睬我，只是直直地向前倒過去了。”

停頓了一會兒，她的身體都有點抖動:“他的身體由胖到皮包骨，真的是忽然……”

看她這個反應，頓覺無比真實。我喃喃：“所以中途接觸了誰才是關鍵嘛……”

海神已經走到我身邊了：“怎么樣？你有什么發現嗎？女兒家，還是離這些遠一點。”

我看他一眼，正打算反駁呢。

“王爺說笑了，民女定會全力配合這位姑娘，畢竟是與王爺有關的人，民女不會怠慢。”宋曲安一副柔柔弱弱卻還是以身作則的態度說，“方才我已經將對王爺說過的話一一告知了這位姑娘，不知王爺還想知道什么？”

一口一個王爺？我還沒來得及問海神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王爺呢……

“這事不忙……”敷衍四字。

“可民女害怕……”宋曲安怯怯低語。

“這位姑娘，我家王爺已經說的很明確了，衙門的人已經快到了，您還有什么話，就等到衙門的人來了，再暢所欲言吧……”這護衛牙尖嘴利的，“不必送。”護衛也不知姓甚名甚，竟是這般的護犢子，說這番話的時候，好像還很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霖兒，六初，沒什么事，我們就回家吧……”海神說，一邊說，我們一行幾人已經出了花魁的房間了。

我拉住那個叫六初的家伙不放：“我見你看上去不像人類呀？牙尖嘴利的。你叫六初？是哪個六哪個初？”

他看我一眼，僅僅說了句：“壞女人。”就跑到海神邊上了。

“壞女人？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卡蒙洛已經出來了，只是給自己加了隱身咒。

“六初……休要對霖兒無理。”海神隨即轉頭對我說，“他叫公伯六初，一二三四五六的六，當初的初。是我家旁系表弟家的大孫子的老舅爹……”

這是……這么算起來，還與海神同輩。我“噗呲”笑出了聲：“攀龍附鳳。”

六初可能打小都聽膩了這四個字，迅速回擊道：“華而不實。”他指著我說道。

卡蒙洛則是悠閑地坐在我的肩頭上，選擇站在我這邊，指著六初，還滿臉不懷好意：“斷袖龍陽。”她的兩只小手指一只對著六初，還有一只……咳咳咳……

回到當初七樓那個華麗的包廂里，也不做多余的收拾，一行人便由海神領著，去往束風縣的府邸。霖琊對春香樓那滿園春色說了句再見后，還心疼地說了一句:“再也不見。”原本霖琊一行并不想再死乞白賴地蹭飯蹭住的，可是大抵是因為霖琊本人又眼珠子一轉，覺得有關自己失憶前的事情，她應該能夠尋找到更多，便答應跟著去了。

再看霖琊和海神身后，一個滿臉不滿的小護衛，一個是無奈的卡蒙洛。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幾個打雜的人類手下。

分轎子的時候，卡蒙洛自告奮勇選擇和六初走一起，她和霖琊僅僅對視了一下就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小蟹將，海諾大人怎么在這束風縣？”卡蒙洛有意無意地問六初。

六初則一副死活守住自己清白的樣子說：“我告訴你做什么！你們全然不知最好了。告訴你了，你也肯定會告訴那個女人！”

“哦？”卡蒙洛好笑，“那個女人?這語氣聽起來如此嫉妒。你為何如此敵對我書主？她不好看嘛？”

“那個女人……”六初沉思，“她很好看……”他自然不討厭她，只是因為她，王爺……不，是那位大人，那位至高無上的年輕的海神，過得很不好。他心里有點癢癢，還有點發悶，額頭上的汗珠子冒了一顆又一顆。也沒注意身邊的小矮子掏出了個什么，就往他的嘴里塞進去了。

“來顆清涼丸咯……”卡蒙洛笑得很單純。讓六初沒多想，甚至還多嚼了兩口，只是嚼躲了才發現，這哪是什么清涼丸，這分明就是一顆濃縮的果酒爆丸。他的酒量很差的呀喂！他忽然暴怒，看向卡蒙洛，卻發現這姑娘正訕訕地笑著，還一邊欣賞著他暈乎乎的表情。

他伸手抓了一下，卻發現手穿過了卡蒙洛的身體。

“誒呀！抱歉，我現在不想實體化呢……”卡蒙洛嘻嘻一笑，“乖乖接受姐姐的洗腦吧……”她是書靈，兩百年前，因為“那位大人”，她選中的霖琊作為自己的主人。經歷一百年，功夫不負有心人，霖琊總算是填滿了簪錄。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簪錄居然有了再生的能力，霖琊的過去雖然被封印，可現在卻依舊在繼續，眼看著齋錄生長出新的部分，她是有喜有憂。

齋錄的書靈——大多數書靈的作用就是感知與記憶。少數書靈可以搜索情報，例如搜索一個人的記憶。

而此刻，卡蒙洛已經探入了六初的腦內。

……

六初發呆回過神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還是很厲害的，畢竟走在路上都能晃到神。他側目一看，卡蒙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著了，可是有一根靈力的絲線，還牽扯著她，使她繼續飛行。“像個小天使一樣……”感慨完，他只想打自己的臉，頓時覺得自己好惡心。

灰色的墻磚已經映入眼簾，這暫住的園林叫梨園，汕城多山，梨園的存在尤為珍惜。

轎子上的二人，正在說笑梨園的由傳。

那王爺先開了口:“古傳汕城有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他們自娘胎里，便被指腹為婚。當時的汕城不富裕，但百姓民風淳樸，樂善好施。兩個孩子在這樣的氛圍里成長，女子生于安平的時代，卻依舊不能讀書。男兒卻可以讀書習字，行走他鄉。”

“這對青梅竹馬亦是如此，男子帶著女孩給他的信物，前往都城學習任官，女子留在汕城習女紅、手持紅豆骨梳以答思念。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終于那男人回了家鄉任職，便親自選地建起園林，并以梨園命名。”

“似乎是一個好故事。”坐在一邊的霖琊感嘆，喝了口茶，將糖果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說:“梨那是通一個離字，那男兒回來任官，卻未曾娶她，建起的園林，不是為了長久，而是為了了斷。這故事乍一聽就像是個園林由來，他定是負了她。”

海諾輕笑，隨即扭頭發問:“霖兒可還記得你曾經喜歡叫我什么嗎？”

少女滿臉的憂傷。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她不是那個他嘴里的霖兒，她只是一個防若重生、背負著滿身罪孽的霖琊。

“實不相瞞……”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里有星光。讓他想起他第一次對她動心的時候，漫天的星光都在她的眼底流轉，她的笑容，或嫵媚，或不屑，或嘲笑，可眼神卻仿佛永遠都是在深淵里，看不清也走不進去。

“我基本上什么都不記得了，無論是前世今生……我都不記得了”霖琊一副怕被打的動作，“但是我真真切切，是那個霖琊不錯，只不過已經不是那個霖兒了。你不要難過。”她還大大咧咧的笑了。

可你若不是霖兒，那誰是呢……“霖兒……你當真不記得海諾?即使告訴你這個名字，你也不能想起來嗎?”海諾……不，應當是當今的王爺展晉揚，他忽然看向霖琊，雖臉上沒什么表情，可霖琊卻滿腦子都浮現出他瞪著她，咬牙切齒到嘴角都流血的形象。

霖琊有點怕他，后悔將失憶的事情告訴他。她天生便有的奴性罷了。

“大哥，我是真的不記得了。”她無語凝噎，更不愿意想。她從頭到尾都不想和過去的自己活的一樣……有些事情不記得，或許也好罷。

“明明是數百年的陪伴，可為何你什么都不記得？”海諾低頭喃喃道。

剩下的時候，霖琊其實還在說什么，他都基本上聽不見了。

她的確……與她不像。

要下車的時候，展晉揚走得飛快，六初追上去，卻發覺大人的臉色不是那么好。

卡蒙洛迎著霖琊下了轎子，見海神跑得那般，她怪道:“這人怎么走這么快？不用等我們嗎？他不是強烈邀請的你我?”抬頭卻見霖琊那沒出息的樣子，她忽然間明白了什么。

“六初，你去將兩位客人安頓一下。”海神頭也不轉地進了梨園。

六初應了一聲，便轉頭，差點撞上卡蒙洛。不滿之余，他抬起了頭。

映入眼簾的是那姑娘的眼睛，綠色的瞳孔里是深不見底的螢火，就像是要溢出水來，那微微泛紅的臉頰和精巧的五官湊到一起，令他不禁臉紅。

“六初……有空和姐姐一起喝酒嘛……”霖琊正笑著他打趣兒呢……

他雖是蝦兵蟹將，但也算遠古的一批神仙了。他雖然是海神大人的親戚家的表弟家的大孫子家的舅爹，可他如今已有一萬四千歲，這姑娘幾百歲的小妖，可莫要和他沒大沒小。六初感慨萬千:“這樣的女子，竟是那般的不正經。”只覺得夢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