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弱勢民族文學在現代中國:以東歐文學為中心
- 宋炳輝
- 3685字
- 2019-08-09 18:50:23
第一章 中外文學關系視域中的文學東歐
第一節 從地理東歐到政治東歐
“東歐”作為一種國際區域劃分,有著特定的文化內涵,它是冷戰時期形成的一個特殊的地緣政治概念。表面看來,東歐是一個地域性稱謂,但實際又對其地理內涵進行了明顯的修正,比如蘇聯的東歐部分顯然不曾包括在內,相反,習慣上又將巴爾干中南部的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前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納入其中,從而體現其特定的政治、歷史、社會和文化內涵。這種諸國并稱的方式,幾乎貫穿了整個20世紀的世界歷史敘述,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相當長時間內,因為特定的世界政治格局,更加凸顯了“東歐”這一概念的政治文化內涵。而在中外(特別是近代以來)文化與文學關系的意義上,這一概念的地緣政治與文化意義顯得更加突出。中國與東歐文學的關系由此也就成為中外文學關系中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個組成部分。
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東歐,是指較少受大西洋和地中海海流影響,接近烏拉爾山和伏爾加河流域的地區,實際上主要指俄國的歐洲部分和其他獨聯體的歐洲成員國。而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東歐”,則包括了地理位置上的中歐東部四國,即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以及東南歐及巴爾干半島除希臘以外的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和前南斯拉夫諸國。前者由北至南橫貫歐洲大陸中部,是連接歐洲東西部的橋梁;后者地處歐、亞、非交匯處,西南隔地中海與北非相望,東南與土耳其的歐洲部分接壤,扼三大洲之咽喉要道。因此,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東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受特定時空規范的政治文化概念。自歐洲近代民族國家出現之后,以維也納體系(Vienna System,1814)和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凡爾賽體系(Versailles System,1918)為歷史淵源,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那些地處中南歐與巴爾干地區,不同程度地受蘇聯控制,在政治上實行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民主制度,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經濟上多采用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它們以二戰所確立的“雅爾塔體系”(Yalta System,1945)為國際關系框架,是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及地緣政治意義上的“西歐”相對應的,以蘇聯為首的(蘇聯之外的歐洲)社會主義陣營國家。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里的情況已發生相當大的變化:首先,德意志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東德)已經從這個概念中分離出去(1990年10月東西德合并);其次,捷克與斯洛伐克各自獨立(1992年7月);第三,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已分解成若干個民族國家,包括先后分離并獨立的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波黑;最后,連“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這個延續了近80年的國家名詞也變成了“塞爾維亞和黑山”(2003),2006年黑山宣布獨立,2008年科索沃宣布脫離塞爾維亞宣布獨立,至此,前南斯拉夫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分裂為7個國家。那么,“東歐”作為二戰后形成的地域政治概念,其所指已經從90年代之前的7國(即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此外另有東德)已經分化(或歸并)為14個主權國家了。如此,我們還是否有足夠的理由把他們放在一起進行討論呢?特別是作為比較文學和文化的研究者,當我們在討論中外文化和文學關系的時候,這樣的歸并處理方式還有沒有理由和價值?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
英美政治學者對“東歐”這個概念及其所指有過不少相關論述。英國的蘇聯東歐問題專家本·福凱斯(Ben Fowkes)在十多年前就曾預言:“‘東歐’這一術語將來很可能不再被人使用,代替它的可能是‘中歐’和‘巴爾干歐洲’這兩個術語。”[18]的確,以西歐強勢國家的眼光看來,東歐國家始終沒有形成一個鮮明統一的國際形象,因為它在歷史上的“有好幾個世紀都被看作是東方四個大帝國——德意志、哈布斯堡、俄羅斯和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在國際上或全世界幾乎看不出有什么鮮明的民族特性。這個地區對于歐洲來說也是遙遠的、陌生的,只有匈牙利和波蘭除外”[19]。不過,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東歐諸國極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這一地區在近現代的政治版圖始終變化不定的特點,本身就是東歐諸國在歷史演變中所體現的共同特性。在這一點上,還是那位本·福凱斯的話或許有其道理,他緊接著上述那句話后又說:“但對歷史學家來說,‘東歐’這一術語是不可缺少的”[20],至少,它反映了一個特定時期的特殊歷史現象。
東歐地區在近代之后雖然分屬不同的民族國家,但從地緣政治到歷史文化傳統,都有著明顯的相似性和關聯性。
從地理位置看,東歐諸國地域相鄰,位于歐洲大陸中東部和歐亞非咽喉要沖,又夾在俄、德、法、意等大國之間,因此從地緣政治考慮,它們在歷史上既是諸大國相互爭奪、企圖占領或者控制的地區,也是國際勢力爭取并加以同化的對象,同時在各個歷史時期,還分別受到來自周邊大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影響。
長期以來,東歐處于歐洲大國之間,飽受侵擾與控制,因為在爭奪歐洲和世界之時,諸列強差不多都以中東歐為突破口,自古以來影響、侵略和控制過這個地區的國家,古代有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中世紀有土耳其奧斯曼帝國,近代有奧匈帝國、沙皇俄國、德國,現代有第三帝國、蘇俄和美國等。尤其在17世紀“三十年戰爭”(1618—1648)為標志的近代歐洲國際關系形成的時候,東歐地區的早期國家均已滅亡,各民族寄人籬下,受盡異族的奴役和統治。此后兩個多世紀,歐洲戰爭頻仍,最后中歐地區的弱小國家都淪為大國宰割的對象。一次大戰結束后,東歐雖先后建立起現代民族國家,同樣仍是諸大國所構建的凡爾賽體系安排的結果。二次大戰后,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東歐出現了。東歐國家相繼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但其歷史原因除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抵抗或反法西斯的英勇斗爭外,還與法西斯國家的失敗和美蘇對歐洲的重新劃分緊密聯系在一起。之后在整個“冷戰”時期,東歐更是生存于兩極格局的框架內。除走上不結盟道路的南斯拉夫外,其他東歐國家無不生活在一個充滿矛盾與困惑的時代里。冷戰后的中歐中斷了社會主義道路和與蘇聯的依附關系,但他們的返回歐洲之路仍受制于美國、西歐和俄羅斯等大國集團。
如果把東歐置于整個歐洲歷史發展的視野中,歐洲的四大半島即亞平寧半島(意大利)、比利牛斯半島(西班牙、葡萄牙)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挪威、瑞典等)都曾先后崛起并主導歐洲乃至世界發展的大國。與其他三個半島均受單一文明的影響不同,東歐地區不僅缺乏對一種文明的認同感,而且承載著不同文明間的沖突。這樣,處于不同文明和政治文化的交匯處并深受它們的影響,是東歐在地緣政治意義上之重要性與特殊性的體現。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東歐地區是強大國際勢力范圍間的“破碎地帶”,英國學者艾倫·帕爾默(Alan Palmer)更是把保、匈、波、羅、南等國稱為“夾縫中的六國”,并稱“今天的東歐舞臺上是三種不同文明的互動:西歐的天主教/新教文明、東正教文明和伊斯蘭教文明”[21],他借用地質學大陸板塊學說,認為東歐東正教板塊就夾在西北方的西歐天主教板塊和東南方的穆斯林板塊之間,他們之間的分界線處的碰撞就像板塊斷層處那樣常常引起地震。[22]進一步說,構成東歐社會發展最重要、最根本的要素就是東西方不同文化的既互相排斥、相互沖突,又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相互融合,這種融合與沖突的不同文明是外來的而非內生的,他們自己的文明淵源,在各個歷史發展階段不同程度地被外來文明所吞沒,這取決于東歐地區長期以來受制于大國關系或現實的國際體系。
當西歐諸國在16、17世紀啟動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時候,東歐諸國幾乎都處于被占領的屈辱地位,盡管到19世紀中葉它們先后不同程度地取得了民族自主并開始了現代化進程,但與西歐國家相比,其現代化的外激性、滯后性和非自主性是共同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擁有相似的國際境遇,相近民族歷史記憶。僅20世紀的百年里,這一片土地就經歷了政治、軍事、經濟和社會的一次次激蕩和沖擊。20世紀初興起的國際共產主義及蘇維埃運動,波及了此地并產生巨大的影響;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烽火硝煙中,這里的民族無一幸免,都相繼成為各大帝國利用和瓜分的對象,淪為法西斯德國占領和殘殺的土地。二戰之后,世界進入冷戰時代,在兩大意識形態的對立和“北約”“華約”兩大國際陣營的長期對峙中,東歐諸國作為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因地處于兩大對立陣營的交界地帶,同樣也付出重大的歷史代價。戰后初期,保加利亞、波蘭、匈牙利、捷克和南斯拉夫等國領導人,曾結合各自特點,對社會主義發展做出不同探索,但也在斯大林的東歐政策和華沙條約的推動下幾乎全部夭折。[23]
總之,正因為他們大都反復遭受強國的侵略、壓制甚至瓜分,并始終難以擺脫作為周邊列強爭奪對象的處境,因此,反對列強的侵略和奴役,反對外部勢力的各種占領與同化企圖,爭取和保衛國家的獨立與自由,努力探索自主的現代化發展道路——盡管長期以來,在種種外部壓力和內部牽制下,這種努力常常難以成為現實,但這仍然——是這些國家所共有的民族性格。
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東鄰大國蘇聯的解體,東歐地區的歷史似乎開始了新的一頁,以中東歐國家為主體的華沙條約國紛紛進行體制改革,由原來的一黨制演變為多黨民主選舉的議會制度,進入21世紀后又先后加入歐盟組織,幾乎不約而同地完成了所謂“回歸歐洲”的轉型,但從這種紛紛然的舉動中,我們似乎仍可以看出他們之間在處境、利益、選擇上的共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