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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空蟬[1]

卻說源氏公子當晚在紀伊守家里,輾轉不能成眠,說道:“我從未受人如此嫌惡,今夜方知人世之痛苦,仔細想來,好不羞恥!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君默默無言,只是淚流滿面,蜷伏在公子身旁。源氏公子覺得他的樣子非常可愛。他想:“那天晚上我暗中摸索到的空蟬的小巧身材,和不很長的頭發,樣子正和這小君相似。這也許是心理作用,總之,十分可愛。我對她無理強求,追蹤搜索,實在太過分了;但她的冷酷也真可怕!”想來想去,直到天明。也不像往日那樣仔細吩咐,就在天色未亮之時匆匆離去,使小君覺得又是傷心,又是無聊。

空蟬也覺得非常過意不去。然而公子音信全無。她想:“敢是吃了苦頭,存戒心了?”又想:“倘就此決絕,實甚可哀。然而任其纏繞不清,卻也令人難堪。歸根結底,還是適可而止吧。”雖然如此想,心中總是不安,常常耽入沉思。源氏公子呢,痛恨空蟬無情,但又不能就此斷念,心中焦躁不已。他常常對小君說:“我覺得此人太無情了,太可恨了。我想要把她忘記,然而不能隨心所欲,真是痛苦!你替我設法找個機會,讓我和她再敘一次。”小君覺得此事甚難,但蒙公子信賴,委以重任,又覺得十分榮幸。

小君雖然是個孩子,卻頗能用心窺探,等待良機。恰巧紀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留女眷,清閑度日。有一天傍晚,天色朦朧,路上行人模糊難辨之時,小君趕了他自己的車子來,請源氏公子上車前往。源氏公子心念此人畢竟是個孩子,不知是否可靠。然而也不暇仔細考慮,便換上一套微服,趁紀伊守家尚未關門之時急急忙忙前去。小君只揀人目較少的一個門里驅車進去,請源氏公子下車。值宿人等看見駕車的是個小孩,誰也不介意,也就沒有來迎候,倒反而安樂。小君請源氏公子站在東面的邊門口等候,自己卻把南面角上的一個房間的格子門砰的一聲打開,走進室內去。侍女們說:“這樣,外面望進來看得見了!”小君說:“這么熱的天,為什么把格子門關上?”侍女回答道:“西廂小姐[2]從白天就來這里,正在下棋呢。”源氏公子想道:“我倒想看看她們面對面下棋呢。”便悄悄地從邊門口走到這邊來,鉆進簾子和格子門之間的狹縫里。小君打開的那扇格子門還沒有關上,有縫隙可以窺探。朝西一望,設在格子門旁邊的屏風的一端正好折疊著。因為天熱,遮陽的帷屏的垂布也都掛起,源氏公子可以分明望見室內的光景。

座位近旁點著燈火。源氏公子想:“靠著正屋的中柱朝西打橫坐著的,正是我的意中人吧。”便仔細窺看。但見這個人穿著一件深紫色的花綢衫,上面罩的衣服不大看得清楚;頭面纖細,身材小巧,姿態十分淡雅。顏面常常掩映躲閃,連對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兩手瘦削,時時藏進衣袖里。另一人朝東坐,正面向著這邊,所以全部看得清楚。這人穿著一件白色薄絹衫,上面隨隨便便地披著一件紫紅色禮服,腰里束著紅色裙帶,裙帶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樣子落拓不拘。膚色潔白可愛,體態圓肥,身材修長,鬟髻齊整,額發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無限愛嬌之相,姿態十分艷麗。她的頭發雖不甚長,卻很濃密;垂肩的部分光潤可愛。全體沒有大疵可指,竟是一個很可愛的美人兒。源氏公子頗感興趣地欣賞她,想道:“怨不得她父親把她當作蓋世無雙的寶貝!”繼而又想:“能再稍稍穩重些更好。”

這女子看來并非沒有才氣。圍棋下畢,填空眼[3]時,看她非常敏捷;一面口齒伶俐地說話,一面結束棋局。空蟬則態度十分沉靜,對她說道:“請等一會兒!這里是雙活[4]呢。那里的劫[5]……”軒端荻說:“呀,這一局我輸了!讓我把這個角上數一數看!”就屈指計算:“十,二十,三十,四十……”機敏迅速,仿佛恒河沙數也不怕數不完似的。只是品格略微差些。空蟬就不同:常常用袖掩口,不肯讓人分明看到她的顏貌。然而仔細注視,自然也可看到她的側影。眼睛略有些腫,鼻梁線也不很挺,外觀并不觸目,沒有嬌艷之色。倘就五官一一品評,這容貌簡直是不美的。然而全體姿態異常端嚴,比較起艷麗的軒端荻來,情趣深遠,確有牽惹心目之處。軒端荻明媚鮮妍,是個可愛的人兒。她常常任情嬉笑,打趣撒嬌,因此艷麗之相更加引人注目,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源氏公子想:“這是一個輕狂女子。”然而在他的多情重色的心中,又覺得不能就此抹殺了她。源氏公子過去看到的女子,大都冷靜嚴肅,裝模作樣,連顏貌都不肯給人正面看一看。他從來不曾看見過女子不拘形跡地顯露真相的樣子。今天這個軒端荻不曾留意,被他看到了真相,他覺得對她不起。他想看一個飽,不肯離開,但覺得小君好像在走過來了,只得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走到邊門口的過廊里,在那里站著。小君覺得要公子在這里久候,太委屈了,走來對他說:“今夜來了一個很難得來的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道:“如此說來,今夜又只得空手回去了。這不是教人太難堪么?”小君答道:“哪里的話!客人回去之后,我立刻想辦法。”源氏公子想:“這樣看來,他會教這個人順從我的。小君雖然年紀小,然而見乖識巧,懂得人情世故,是個穩健可靠的孩子呢。”

棋下畢了,聽見衣服窸窣之聲,看來是散場了。一個侍女叫道:“小少爺哪里去了?我把這格子門關上了吧。”接著聽見關門的聲音。過了一會,源氏公子對小君說:“都已睡靜了。你就到她那里去,給我好好地辦成功吧!”小君心中想:“姐姐這個人的脾氣是堅貞不拔的,我無法說服她。還不如不要告訴她,等人少的時候把公子帶進她房間里去吧。”源氏公子說:“紀伊守的妹妹也在這里么?讓我去窺探一下吧。”小君答道:“這怎么行?格子門里面遮著帷屏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錯。但我早已窺見了。”心中覺得好笑,又想:“我不告訴他吧。告訴了他,對不起那個女子。”只是反復地說:“等到夜深,心焦得很!”

這回小君敲邊門,一個小侍女來開了,他就進去。但見眾侍女都睡靜了。他說:“我睡在這紙隔扇口吧,這里通風,涼快些。”他就把席子攤開,躺下了。眾侍女都睡在東面的廂房里。剛才替他開門的那小侍女也進去睡了。小君假裝睡著,過了一會兒,他拿屏風遮住了燈光,悄悄地引導公子到了這暗影的地方。源氏公子想:“不知究竟如何?不要再碰釘子啊!”心中很膽怯。終于由小君引導,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鉆進正房里去了。這時候更深人靜,可以分明地聽到他的衣服的窸窣聲。

空蟬近來看見源氏公子已經將她忘記,心中固然高興,然而那一晚怪夢似的回憶,始終沒有離開心頭,使她不能安寢。她白天神思恍惚,夜間悲傷愁嘆,不能合眼,今夜也是如此。那個下棋的對手說:“今晚我睡在這里吧。”興高采烈地講了許多話,便就寢了。這年輕人無心無思,一躺下便酣睡。這時候空蟬覺得有人走近來,并且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知道有些蹊蹺,便抬起頭來察看。雖然燈光幽暗,但從那掛著衣服的帷屏的隙縫里,分明看到有個人在走近來。事出意外,甚為吃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終于迅速起身,披上一件生絹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間去了。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看見只有一個人睡著,覺得稱心。隔壁廂房地形較低,有兩個侍女睡著。源氏公子將蓋在這人身上的衣服揭開,挨近身去,覺得這人身材較大,但也并不介意。只是這個人睡得很熟,和那人顯然不同,卻是奇怪。這時候他才知道認錯了人,吃驚之余,不免懊惱。他想:“教這女子知道我是認錯了人,畢竟太傻;而且她也會覺得奇怪。倘丟開了她,出去找尋我的意中人,則此人既然如此堅決地逃避,勢必毫無效果,反而受她奚落。”既而又想:“睡在這里的人,倘是黃昏時分燈光之下窺見的那個美人,那么勢不得已,將就了吧。”這真是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啊!

軒端荻好容易醒了。她覺得事出意外,吃了一驚,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深加考慮,也不表示親昵之狀。這情竇初開而不知世故的處女,生性愛好風流,并無羞恥或狼狽之色。源氏公子想不把自己姓名告訴她。既而一想,如果這女子事后尋思,察出實情,則在他自己無甚大礙,但那無情的意中人一定恐懼流言,憂傷悲痛,倒是對她不起的。因此捏造緣由,花言巧語地告訴她說:“以前我兩次以避兇為借口,來此宿夜,都只為要向你求歡。”若是深通事理的人,定能看破實情。但軒端荻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還小,不能判斷真偽。源氏公子覺得這女子并無可憎之處,但也不怎么牽惹人情。他心中還是戀慕那個冷酷無情的空蟬。他想:“她現在一定躲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笑我愚蠢呢。這樣固執的人真是世間少有的。”他越是這么想,偏生越是想念空蟬。但是現在這個軒端荻,態度毫無顧慮,年紀正值青春,倒也有可愛之處。他終于裝作多情,對她私立盟誓。他說:“有道是‘洞房花燭雖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濃’。請你相信這句話。我不得不顧慮外間謠傳,不便隨意行動。你家父兄等人恐怕也不容許你此種行為,那么今后定多痛苦。請你不要忘記我,靜待重逢的機會吧。”說得頭頭是道,若有其事。軒端荻絕不懷疑對方,直率地說道:“教人知道了,怪難為情的,我不能寫信給你。”源氏公子道:“不可教普通一般人知道。但教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說罷起身,看見一件單衫,料是空蟬之物,便拿著溜出房間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源氏公子便催他起身。他因有心事,不曾睡熟,立刻醒了。起來把門打開,忽聽見一個老侍女高聲問道:“是誰?”小君討厭她,答道:“是我。”老侍女說:“您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她表示關心,跟著走出來。小君越發討厭她了,回答說:“不到哪里去,就在這里走走。”連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時候將近天亮,曉月猶自明朗,照遍各處。那老侍女忽然看見另一個人影,又問:“還有一位是誰?”立刻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民部是一個侍女。這人個子很高,常常被人取笑。這老侍女以為是民部陪著小君出去。“不消多時,小少爺也長得這么高了。”她說著,自己也走出門去。源氏公子狼狽得很,卻又不能叫這老侍女進去,就在過廊門口陰暗地方站定了。老侍女走近他身邊來,向他訴苦:“你是今天來值班的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厲害,下去休息了;可是上頭說人太少,要我來伺候,昨天又來了。身體還是吃不消呢。”不等對方回答,又叫道:“啊唷,肚子好痛啊!回頭見吧。”便回屋子里去。源氏公子好容易脫身而去。他心中想:“這種行徑,畢竟是輕率而危險的。”便更加警惕了。

源氏公子上車,小君坐在后面陪乘,回到了本邸二條院。兩人談論昨夜之事,公子說:“你畢竟是個孩子,哪有這種辦法!”又斥責空蟬的狠心,恨恨不已。小君覺得對公子不起,默默無言。公子又說:“她對我這么深惡痛絕,我自己也討厭我這個身體了。即使疏遠我,不肯和我見面,寫一封親切些的回信來總該是可以的吧。我連伊豫介那個老頭子也不如了!”對她的態度大為不滿。然而還是把拿來的那件單衫放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后就寢。他叫小君睡在身旁,對他說了種種怨恨的話,最后板著臉說:“你這個人雖然可愛,但你是那個負心人的兄弟,我怕不能永久照顧你呢!”小君聽了自然十分傷心。公子躺了一會,終于不能入睡,便又起身,教小君取筆硯來,在一張懷紙[6]上奮筆疾書,不像是有意贈人的樣子:

“蟬衣一襲余香在,

睹物懷人亦可憐。”

寫好之后,塞入小君懷中,教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個軒端荻,不知她作何感想,覺得很可憐。然而左思右想了一會,終于決定不寫信給她。那件單衫,因為染著那可愛的人兒身上的香氣,他始終藏在身邊,時時取出來觀賞。

次日,小君來到中川的家里。他姐姐等候已久,一見了他,便痛罵一頓:“昨夜你真荒唐!我好容易逃脫了,然而外人懷疑是難免的,真是可惡之極!像你這種無知小兒,公子怎么會差遣的?”小君無以為顏。在他看來,公子和姐姐兩人都很痛苦,但此時也只得取出那張寫上潦草字跡的懷紙來送上。空蟬雖有余怒,還是接受,讀了一遍,想道:“我脫下的那件單衫怎么辦呢?早已穿舊了的,難看死了。”覺得很難為情。她心緒不安,胡思亂想。

軒端荻昨夜遭此意外之事,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這件事沒人知道,因此無可告訴,只得獨自沉思。她看見小君走來走去,心中激動,卻又不是替她送信來的。但她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7],只是生性愛好風流,思前想后,未免寂寞無聊。至于那個無情人呢,雖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源氏公子對她的愛決非一時色情沖動可比。因念倘是當作未嫁之身,又當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張懷紙上題了一首詩:

“蟬衣凝露重,樹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濕,愁思可告誰?”


[1] 本回緊接上回,也是寫源氏公子十七歲夏天之事。

[2] 住在西廂的小姐,人稱軒端荻,是伊豫介前妻所生的女兒。

[3] 填空眼,雙活,劫,都是圍棋里的名稱。

[4] 填空眼,雙活,劫,都是圍棋里的名稱。

[5] 填空眼,雙活,劫,都是圍棋里的名稱。

[6] 把橫二折、豎四折的紙疊成一疊,藏在懷內,用以起草詩歌或拭鼻。此種紙稱為懷紙。

[7] 當時風習:男女共寢后,次日早晨男的必寫信作詩去慰問,女的必寫回信或答詩。第二天晚上男的必須再到女的那里宿夜,才合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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