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PART 01 禮物

天亮時比利·巴克從工棚里出來,在門廊上站了一會兒,抬頭看天。他個子不高,寬肩膀、弓形腿,兩綹海象胡子;一雙手方方正正,手掌肌肉發達。水汪汪的眼睛晦暗迷離,若有所思;牛仔帽下露出刺猬式的頭發,飽經風霜。比利站在門廊上,正把襯衫往牛仔褲里塞。他解開腰帶,又把它勒緊。皮帶扣頭左側的洞眼一個個磨損發亮,顯示出比利的腰圍年復一年日漸增長??磯蛄颂鞖?,比利用食指逐一捏住鼻翼,大力擤鼻涕。然后走到牲口棚,雙手揉搓個不停。他在馬廄里梳刷兩匹鞍馬,一直跟它們輕言細語;農舍的三角鐵叮當作響時,他也差不多忙活完了。比利把毛刷和馬梳錯在一起,擱在橫桿上,走上去吃早飯。他的動作不緊不慢,但又恰到好處,走到農舍的時候,提夫林太太還在敲三角鐵?;野咨哪X袋對他點點,退回到廚房里。比利·巴克坐在臺階上,因為他只是個牧牛工,第一個進到餐廳里不大合適。他聽到提夫林先生在屋里跺腳,穿靴子。

三角鐵刺耳的叮當聲把小男孩喬迪驚醒。十歲大的小男孩,灰撲撲的頭發像黃草,灰眼睛,靦腆謙恭,心有所想就溢于嘴角。三角鐵讓他睡意全無。它的刺耳召喚他不敢不從。他從未有過抗命的想法:他認識的人里也沒有。他撩開纏在眼前的頭發,脫下睡衣。一轉眼就穿好了衣服——藍色的棉麻襯衫和工裝褲。夏天眼看就要過去了,所以當然不用費心穿什么鞋子。他在廚房里等了一會兒,直到母親從水槽前起開,回到火爐那里。然后才洗把臉,用手指把濕漉漉的頭發往后梳。離開水槽的時候,母親猛地盯住他。喬迪的眼睛縮到別處。

“應該盡快給你剪頭發了,”母親說,“早餐在桌上。進去吧,比利才好進來?!?/p>

喬迪坐在鋪了白油布的長餐桌邊,油布上有些地方洗得可以見到紋理。荷包蛋排列在大淺盤上。喬迪取了三個荷包蛋,又取了三片厚厚的脆培根。小心翼翼地刮掉一個蛋黃上的血漬。

比利·巴克步履沉重地進屋?!安坏K事,”比利解釋說,“只是公雞留下的印記?!?/p>

喬迪高大嚴厲的父親這時也進了餐廳,喬迪從地板上的動靜知道他穿著靴子,但還是瞄了一眼餐桌底,確認一下。父親關掉餐桌上的油燈,因為大把的晨曦已經破窗而入。

喬迪忍住不問父親和比利·巴克今天騎馬去哪兒,雖然他心里很想一塊去。父親不茍言笑,說一不二。事無巨細,喬迪惟有聽從,不敢多問。卡爾·提夫林坐下來,伸手去拿裝著荷包蛋的大淺盤。

“奶??梢陨下妨藛??”他問比利。

“在下面的畜欄里,”比利說,“其實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p>

“你當然可以。但人總要有一個伴。而且你的喉嚨聽起來很干?!笨枴ぬ岱蛄纸裉煸缟闲那椴诲e。

喬迪的母親從門口探進頭來?!澳銈兪裁磿r候能回來,卡爾?”

“說不準。我得在薩利納斯見幾個人。可能天黑前吧。”

荷包蛋、咖啡和大餅干很快一掃而空。喬迪跟著他們出門。他看著他們上馬,趕著六頭老奶牛出了畜欄,向通往薩利納斯的山脈進發。他們打算把老奶牛賣給屠夫。

等他們在山脊上消失了,喬迪漫步走上屋后的小山。兩條狗弓著背在屋角小跑,開心得齜牙咧嘴。喬迪拍拍它們的腦袋——尾巴粗壯、黃眼睛的雜種狗是“雙樹”,牧羊犬“靚仔”咬死過一頭土狼,為此丟了一只耳朵。不像一般的柯利牧羊犬,“靚仔”殘存的耳朵長得很高。比利·巴克說這并不稀奇。一番親熱后,兩條狗例行公事地垂下鼻子,在地上嗅來嗅去,小跑到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確保小男孩跟在后面。他們路過雞舍,看到鵪鶉正與小雞爭食?!办n仔”追著小雞到處跑,為牧羊的事業小試身手。喬迪繼續向上走,經過一大片菜地,嫩玉米比他還高。喂牛的小南瓜還是綠的。他走到鼠尾草那溜矮樹叢,冰涼的泉水從管道里冒出來,流入一個圓木桶。他彎下身子,靠近長滿綠色青苔的桶壁喝水,那里的水最甜。然后他轉身俯瞰農場,紅色天竺葵環繞的白屋,以及比利·巴克獨自居住、柏樹旁的長型工棚。柏樹下的一口黑色大鍋映入喬迪眼簾,那是殺豬后燙水的地方。太陽這會兒轉到了山脊這頭,炙烤著房子和牲口棚的石灰墻,就連濕草也發出柔和的光芒。身后,高高的鼠尾草叢,鳥兒蹦得正歡,在枯葉間鼓噪;松鼠也在山坡刺耳地湊熱鬧。喬迪望著牧場的建筑。不確定感油然而生,似乎悵然若失,但又若有所得——新鮮的、陌生的。兩只黑色的大禿鷲貼緊山腰翱翔,影子滑溜、迅捷地跑在前面。附近一定死了什么動物。喬迪知道。一頭牛,或者一只兔子。禿鷲絕對不會看走眼。正派人都討厭它們,喬迪也是,但又無可奈何,因為它們掠食的是腐肉。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溜達下山。兩條狗早就離他而去,跑到灌木叢里逍遙自在。路過菜地時他駐足片刻,用腳后跟磕破了一個綠色的香瓜,但并沒有讓自己開心一點。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一件壞事。他又踩又踢,用泥土疙瘩把碎瓜埋了起來。

回家后母親掰直他的糙手,檢查手指和指甲。讓他干干凈凈上學去未必管用,因為路上可以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掃了一眼手指上的黑縫,一聲嘆息,塞給他課本和午飯,催他上路,一英里地呢。她注意到他的嘴巴今天早上動個不停。

喬迪上路了。他用散落在路上的白色小石英裝滿口袋,時不時瞄準那些在馬路上太陽曬久了而暈乎乎的小鳥或兔子。他在橋頭的交會處碰到兩個朋友,三個人結伴而行,一路上千姿百態、傻里傻氣。剛開學兩個星期,孩子們依然玩心未泯。

下午四點鐘喬迪爬上山頭,再度檢視農場。畜欄里空空如也,兩匹鞍馬遍尋不著。父親還沒回來。他緩緩下山,準備忙活下午的家務??斓郊议T口時,看到母親坐在走廊上縫補襪子。

“廚房里給你留了兩個甜甜圈?!彼f。

喬迪溜進去,出來時一個甜甜圈已經干掉一半,嘴里塞得滿滿當當。母親問他今天在學校里學了什么,但不耐煩聽他嘴里塞滿了甜甜圈的答復,打斷他說:“喬迪,今天晚上可要把柴火箱裝滿了。昨天晚上你把柴火放得亂七八糟,結果只裝了半箱不到。今天晚上記得把柴火鋪平了。還有,喬迪,有些母雞把雞蛋藏了起來,害怕被狗吃了。在草叢里仔細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雞窩?!?/p>

喬迪一邊吃一邊忙活家務。喂雞的時候,谷子一撒出去,鵪鶉就落下來爭食。他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以鵪鶉的降臨為榮,甚至嚴禁在家門口打槍,擔心把鵪鶉嚇跑。

裝滿柴火箱后,喬迪帶上點22口徑的步槍,爬到鼠尾草的冷泉那里。他又喝了幾口,然后端起步槍四處瞄準,石頭、飛鳥、柏樹下殺豬用的黑色大鍋,但他無法射擊,因為沒有子彈,十二歲之前都不會有子彈。要是讓父親看到他對著家的方向瞄準,他擁有子彈的時間就會被延后一年。喬迪謹記在心,再也不敢把步槍對準山腳下。兩年的等待堪稱漫長。父親不論送他什么禮物都有所保留,相當于禮物的價值被打了折扣。約法三章,無可指摘。

晚飯等父親天黑回家了才吃。當他和比利·巴克終于進屋時,喬迪可以從他們的氣息里聞到好聞的白蘭地。不由得內心竊喜,因為父親喝了白蘭地后有時候會跟他嘮嗑,甚至會跟他說一些年少輕狂的往事。

用過晚飯,喬迪坐在火爐邊,靦腆謙恭的眼神在屋角逡巡,等著父親打開話匣子,因為喬迪知道一定有什么新鮮事。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父親嚴厲地用手一指。

“你最好趕緊上床睡覺,喬迪。明天一早我用得著你。”

不算太壞。只要不是日?,嵤?,喬迪都喜歡干,哪怕是被勒令。他瞅了瞅地板,還沒開始問話,嘴巴就動了起來?!懊魈煸缟衔覀兏墒裁矗瑲⒇i嗎?”他輕聲問。

“不關你的事。趕緊上床睡覺?!?/p>

門在身后關上,喬迪聽到父親和比利·巴克咯咯笑,明白這不過是一個玩笑。后來,他躺在床上,盡量揣摩其他房間的低語,聽到父親抗議說:“可是,露絲,我沒給過他什么東西?!?/p>

喬迪還聽到森鸮在牲口棚那頭抓老鼠,果樹的枝椏啪嗒啪嗒地敲擊房子。入睡時有頭牛叫了幾聲。

三角鐵敲響時,喬迪穿衣服比平時更快。在廚房里洗臉、往后梳頭發的時候,母親沒好氣地來了一句:“沒吃好早飯別想出去?!?/p>

他走進餐廳,坐在白色的長餐桌邊。從大淺盤里取了一張熱騰騰的烤餅,在上面擺了兩個荷包蛋,又蓋上一張烤餅,用叉子把這一團東西壓扁。

父親和比利·巴克也來了。喬迪從地板上的動靜知道他們倆都穿著平跟鞋,但還是瞄了一眼餐桌底才放心。父親關掉油燈,因為天已破曉,而且一臉嚴肅,凜然不可忤逆,但比利·巴克壓根不看喬迪一眼。他避開小男孩靦腆探究的目光,把一整片烤面包片浸在咖啡里。

卡爾·提夫林氣乎乎地說:“吃過早飯你跟我們走!”

喬迪這頓飯吃得很不安心,因為他感覺到空氣中有股不祥之兆。比利斜著淺碟,把溢出來的咖啡一飲而盡,雙手在牛仔褲上擦了又擦,然后他們倆從餐桌邊起身,一起邁入屋外的晨光,喬迪恭敬地尾隨在后。他盡量不癡心妄想,盡量讓思緒波瀾不驚。

母親在身后叫嚷:“卡爾!可別耽誤他上學了?!?/p>

他們路過柏樹——一根殺豬用的橫木掛在枝干上,路過黑色的大鐵鍋,所以不是殺豬的事。太陽從山那頭照過來,讓樹木和建筑投下又長又黑的陰影。他們穿過留茬田,抄近路到了牲口棚。喬迪的父親解開門上的搭扣,三人魚貫而入。剛才他們是朝著太陽走。牲口棚這會兒卻黑得像晚上,但由于干草和牲口暖乎乎的。

喬迪的父親走向一個分隔廄。“過來!”他命令。喬迪這會兒看得見東西了。他盯著分隔廄,驚得連連后退。

一匹紅色的小馬駒盯著馬廄外的他。耳朵由于緊張而前張,小眼神隱隱的桀驁不馴。皮毛粗糙厚實,就像艾爾谷犬,長鬃毛糾纏在一起。

喬迪又驚又喜,啞口無言,呼吸短促。

“好好給它刷毛,”父親說,“讓我知道你不好好喂它或者不打掃馬廄,分分鐘賣掉它?!?/p>

喬迪受不了再看小馬駒的眼神。他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問:“我的?”

沒人吱聲。

他伸手去夠。小馬駒的灰鼻子靠近了些,響亮地嗅探,接著向后收嘴,堅牙咬住了喬迪的手指。小馬駒上下搖頭,似乎樂不可支。

喬迪審視有點青腫的手指?!芭?,”他驕傲地說,“哦,想不到它還會咬人?!?/p>

兩個男人放聲大笑,有點如釋重負。

卡爾·提夫林離開牲口棚,一個人走上山坡,因為他覺得有點難堪,比利·巴克還在。比利·巴克更好說話。喬迪又問一聲——“我的?”

比利露出專業人士的腔調,“當然!是你的,如果你小心照顧它,正確馴服它的話。我會教你怎么做。它還是頭小馬駒。這段時間你還不能騎它?!?/p>

喬迪再次伸出青腫的手,這次小紅馬同意讓他摸鼻子。

“我應該去搞一根胡蘿卜,”喬迪說,“你們從哪兒把它弄來的,比利?”

“從治安官的拍賣會上,”比利指點他,“薩利納斯有個機構破產了,負債累累。治安官正在拍賣他們的東西?!?/p>

小紅馬抻了抻鼻子,把額毛從不羈的雙眼前甩開。喬迪摸了摸它的鼻子,小聲問:“有沒有——馬鞍?”

比利·巴克大笑,“差點忘了。跟我來?!?/p>

他到馬具房取了一副小馬鞍,紅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爸皇钦故居玫鸟R鞍,”比利·巴克有點不屑,“在林子里騎不實用,好在價格便宜?!?/p>

眼前的馬鞍同樣讓喬迪難以置信,說不出話來。他用指尖摸一摸閃亮的紅皮革,過了一會兒才說:“套在它身上一定很帥?!?/p>

他回想自己知道的最宏大、最秀美的東西,說道:“如果它還沒有名字,不如就叫加比蘭山吧。”

比利·巴克明白他的感受?!疤L了。不如就叫加比蘭?山鷹的意思。這個名字不賴。”比利覺得心情不錯,“如果你愿意搜集馬尾巴毛,沒準有空了我可以給你做一條毛繩。你可以當馬勒使。”

喬迪一心只想回分隔廄?!拔铱梢园阉鼱康綄W?!o小朋友看嗎?”

比利直搖頭。“它還沒套籠頭呢。我們把它弄到這里來可費勁了。差不多是生拉硬拽。你還是上學去吧?!?/p>

“下午我會帶小朋友來看它?!眴痰险f。

那天下午,六個小男孩提前半小時翻過山頭,頭朝下拼命奔跑,用力劃拉前臂,氣喘吁吁。他們從房子前席卷而過,又從留茬田抄近路直奔牲口棚。然后忸怩地站在小紅馬前,以仰慕、尊敬的眼神看著喬迪。就在昨天,喬迪還是一個身穿工裝褲和藍襯衫的小屁孩——比誰都安靜,甚至有膽小鬼的嫌疑。如今當刮目相看。那是千百年來腳夫對騎手的由衷羨慕。他們本能地知道騎手不論精神還是肉體都比腳夫優越。他們知道喬迪奇跡般地高高在上,不再跟他們平起平坐了。加比蘭從馬廄探出腦袋,嗅來嗅去。

“為什么不騎它?”小男生大聲嚷嚷。

“為什么不用彩帶編織它的尾巴,就像集市上那樣?”

“啥時候騎它?”

喬迪倍受鼓舞。他也感受到了騎手的優越?!八€不夠大?,F在誰也不能騎。我會用長韁繩訓練它。比利·巴克會教我怎么做?!?/p>

“哦,牽它走一小圈也不行嗎?”

“它甚至還沒學會戴籠頭、套韁繩呢。”喬迪說。頭一次牽小紅馬出去的時候,他希望只有他一個人在場。

“來,我們去看看馬鞍?!?/p>

他們瞧著那副紅色的摩洛哥皮馬鞍,驚得說不出來一句話。

“它在林子里用處不大,”喬迪解釋說,“不過套在馬背上一定漂亮。沒準我會不用馬鞍,騎著它到樹林里。”

“沒有鞍頭,你怎么用繩索套母牛?”

“沒準我會再弄一副日常用的馬鞍。我父親可能要我幫他趕牲口?!彼屗麄兠t馬鞍,給他們瞧瞧銅鏈做的喉勒,以及鬢角處籠頭和額革交會的大銅紐扣。這一整套玩意兒簡直妙不可言。過一會兒就得走了,每個小男孩都在搜索枯腸:他們究竟有什么好東西可以“行賄”,到時候好讓他們騎一騎小紅馬。

喬迪很高興他們走了。他從墻上取下刷子和梳子,放下分隔廄的門擋,小心翼翼走了進去。小紅馬的眼睛一亮,緩緩繞圈,擺出踢人的架勢。可是喬迪撫摸它的肩,揉搓它的拱形高脖子,比利·巴克就是這么干的,他經常見到,又用低沉的聲音溫柔地哼著“吁,小家伙”。小紅馬漸漸放松下來。喬迪又梳又刷,直到馬廄里堆起一堆死毛,馬身上泛起深紅色的光澤。每刷一次、每梳一次,他就覺得可以刷得更好、梳得更好。他把小馬的鬃毛編成十來條小辮子,又去編它的額毛,編好了又解開,再把毛梳直。

喬迪沒有聽到母親進入牲口棚的動靜。她本來滿臉怒氣,可是一看到小紅馬以及正在忙活的喬迪,心里就莫名自豪。

“你忘了撿柴火了吧?”她溫柔地問道,“馬上就天黑了,家里一根木頭也沒有,雞也沒喂呢?!?/p>

喬迪馬上收起工具。“我忘了,媽媽?!?/p>

“嗯,以后你先做家務。這樣就不會忘了。我看哪,如果我不盯著點,恐怕你會忘記很多事情?!?/p>

“我可以從園子里挖點胡蘿卜給它嗎,媽媽?”

她得想一想。“哦——我看行,不過你只能挖大的、老的。”

“胡蘿卜對皮毛有好處。”他說,而她心里又莫名自豪。


自從小紅馬來了,喬迪不用等三角鐵敲響就會起床,甚至養成了在母親醒來之前就從床上爬起來,套上衣服,悄悄溜到牲口棚看加比蘭的習慣。

灰茫茫、靜悄悄的晨曦,土地、灌木、房子和樹木也是灰蒙蒙、黑乎乎的,就像相片的底片。他走過沉睡的石頭、沉睡的柏樹,偷偷溜向牲口棚。躲避土狼睡在樹上的火雞,咔嗒咔嗒地打瞌睡。田野閃爍著霜一樣的灰色光澤,兔子和田鼠的痕跡在露水上一覽無遺。恪盡職守的兩條狗不情愿地從狗窩里出來,有點惱火地豎起后頸毛,喉嚨里嗷嗷叫。然后它們嗅到了喬迪的氣味,直挺挺的尾巴向上翹,打了個招呼——尾巴粗壯的雜種狗“雙樹”,還有小牧羊犬“靚仔”——然后懶洋洋地回到溫暖的窩里。

對喬迪來說,這是異常的時光、神秘的旅程——猶如大夢未醒。剛有小紅馬的那幾天,他喜歡折磨自己,一路上想著加比蘭不在馬廄里,或者更糟,壓根沒有來過這里。他甚至美滋滋地自尋煩惱——想象老鼠如何把紅馬鞍咬出參差不齊的破洞,如何把加比蘭的尾巴一點一點地啃成疏疏朗朗的幾根細毛。最后幾步路他通常是跑著去牲口棚。打開門上生銹的搭扣,走了進去。不管開門的聲音多么輕微,加比蘭總是隔著門擋望著他,輕聲嘶鳴,跺跺前蹄,眼睛里冒出猶如橡木余燼的紅色火花。

有時候,如果當天要用到干活的馬,喬迪就會見到比利·巴克在牲口棚刷馬、套挽具。比利跟他站在一起,久久凝視加比蘭,告訴喬迪很多馬的事情。他解釋說,馬特別擔心腳,所以你必須幫它們練習提腳,拍拍蹄子和腳踝,叫它們別害怕。他告訴喬迪,馬喜歡有人跟它說話。你一定要說個不停,告訴它萬事萬物的道理。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馬是不是都能聽懂,比利說不準,但是誰能說清楚馬到底聽明白了多少。只要它喜歡的人跟它講道理,馬從來不會亂發脾氣。比利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來。有一回他聽說有一匹馬筋疲力盡,可是騎馬的跟它說馬上到了,這匹馬就來了精神。還有一次,他聽說有一匹馬已經嚇癱了,可是一被騎馬的點穿它害怕什么,馬就不害怕了。大清早嘮叨這些的時候,比利·巴克把二三十根草切成整齊的三英寸長短,塞在帽帶里。接下來一整天,如果他想剔牙或只是想嘴里嚼點東西,只要伸手拿一根就可以了。

喬迪仔細聽著,因為他知道、全縣的人都知道,比利·巴克是無人不曉的養馬好手。比利自己騎一匹精瘦的印第安種馬,腦袋像榔頭,但次次賽馬幾乎都是第一名。比利可以套小公牛,用套索在牛角上打一個雙套結,然后下馬。他的馬戲弄起小牛來,就像釣魚的玩魚似的,拉緊繩索不放,直到小牛被制伏為止。

每個早上,喬迪給小紅馬梳刷完畢,就會放下門擋;加比蘭從他身邊擠過去,從牲口棚跑到畜欄里。它一圈圈地疾跑,有時候向前跳躍,小細腿硬邦邦地落地。站在那里簌簌發抖,耳朵生硬地向前張,眼珠子骨碌骨碌轉,露出眼白,裝作害怕的樣子。最后它打著響鼻,走向水槽,整個鼻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喬迪這時候就很得意,因為他知道這是判斷一匹馬好壞的方法。劣馬只會讓嘴唇碰到水,但生機勃勃的好馬會把整個鼻子和嘴巴浸在水里,只留出呼吸的地方。

然后喬迪站在那里觀察,看到了一些他在別的馬身上從未注意到的細節:油光滑亮的側腹肌和屁股的線條,像閉合的拳頭一樣緊繃,以及陽光照在紅色皮毛上的光澤??戳恕耙惠呑印瘪R,喬迪從未如此近身看過。如今他還注意到耳朵的活動會傳情,甚至是臉上曲折變化的表情。小紅馬的耳朵會說話。從耳朵豎立的方式,你差不離可以分辨出它的喜怒哀樂。有時候僵直挺拔,有時候松弛下垂。生氣害怕的時候向后張,焦慮好奇高興的時候向前張,幾乎每一種感情都有對應的姿勢。

比利·巴克說到做到。剛入秋就開始馴馬。首先是套籠頭,這個最不容易了,所謂萬事開頭難。喬迪拿著一根胡蘿卜又哄又騙,同時緊緊抓住韁繩。小紅馬感受到拉力,像頭倔驢立定不動。但很快就懂了。喬迪牽著它在農場到處轉圈。他慢慢放松韁繩,直到小紅馬不用牽也對他寸步不離。

接著是長韁繩的訓練。這是慢活。喬迪站在圓心,手握長繩。他的舌頭嘖嘖響,小紅馬被長繩拽著,開始繞大圈走。他的舌頭又嘖嘖響,讓小紅馬小跑;再嘖嘖響,讓小紅馬疾跑。一圈又一圈,加比蘭的動靜越來越大,樂不可支。這時候他“吁”的一聲,小紅馬就停下腳步。不多久它就駕輕就熟了。不過總體說來,它可夠皮的。咬喬迪的褲襠,踩喬迪的腳。時不時耳朵向后一張,朝小男孩一頓猛踹。每次一干壞事,加比蘭就裝孫子,似乎在暗自偷笑。

比利·巴克一到晚上就在壁爐前編毛繩。喬迪把馬尾巴毛收在一個口袋里,坐在一邊,看著比利慢慢忙活,只見他把幾縷毛搓成線,兩根線揉成細繩,幾根細繩編成粗繩。然后用腳把編好的繩子在地上反復揉搓,讓它又渾圓又緊致。

長韁繩的訓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喬迪的父親看著小紅馬從停步、起步、小跑到疾跑,隱約有點不安。

“它的花招可真多,”他抱怨說,“我不喜歡愛?;ㄕ械鸟R。不要臉的馬才會?;ㄕ小D憧矗瑦鬯;ㄕ械鸟R就像演員——沒有尊嚴、沒有個性可言?!?/p>

他又說了一句:“我看你還是早點給它上馬鞍吧。”

喬迪趕緊沖到馬具房。他在鋸木架上騎了好一陣子馬鞍。馬鐙的長度改來改去,總是不到位。有時候,他騎在馬具房的鋸木架上,周圍懸掛著頸圈、頸軛和挽具,覺得自己沖出了房間,鞍頭上橫著槍,田野在他身邊飛逝,嘚嘚的馬蹄聲不絕于耳。

第一次上馬鞍還挺棘手。加比蘭又是弓背,又是翹臀,沒等肚帶系上就把馬鞍掀翻。喬迪不厭其煩地放了好幾次,小紅馬好不容易才肯馱著馬鞍。系肚帶也很費勁。喬迪只能一天天逐步勒緊,最后小紅馬才視若無物。

然后是上馬勒。比利教喬迪如何用甘草棒當嚼子,直到加比蘭習慣了嘴里有東西。比利解釋說:“我們當然可以事事強迫它,但這么一來,它成不了好馬。總會覺得心里害怕,除非是它心甘情愿。”

第一次上馬勒的時候,小紅馬把頭甩來甩去,用舌頭頂嚼子,頂得嘴角出血。還在馬槽上蹭,想把頭套蹭掉。它的耳朵轉來轉去,眼睛因為害怕、因為桀驁不馴而發出紅光。喬迪卻滿心歡喜,因為他知道只有逆來順受的馬才不會抱怨。

但喬迪一想到頭一次坐上馬鞍時不免心里發毛。小紅馬可能會把他掀翻在地。這沒有什么好丟臉的。他沒有立刻爬起來,再次跨上馬背,這才丟臉。有時候他夢到自己躺在泥地上哭鼻子,不敢再次上馬。這個夢讓他羞愧難當,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好。

加比蘭長得很快。腿不再像小馬駒又細又長,鬃毛更長更黑。由于經常梳、刷,它的皮毛油光滑亮,就像橘紅色的漆。喬迪還給馬蹄上油,小心修剪,以免它們皸裂。

毛繩快編好了。喬迪的父親給他一副舊馬刺,把邊角彎一彎、剪短皮帶、調整一下鏈子,直到合腳為止。

然后有一天,卡爾·提夫林說:“沒想到小紅馬長得這么快。我估計到感恩節的時候就可以騎了。你覺得自己能坐穩嗎?”

“不知道?!眴痰虾π叩卣f。再有三周就是感恩節了。他希望到時別下雨,因為下雨會把紅馬鞍弄臟。

加比蘭這會兒認識,也喜歡喬迪。聽到喬迪從留茬地穿過的動靜它就嘶鳴,在牧場上一聽到主人招呼它的口哨聲就跑過來。每次總能得到一根胡蘿卜。

比利·巴克反復指導他如何騎馬:“爬上馬鞍后,用膝蓋夾緊它就好,兩只手別碰馬鞍,如果被摔下來,千萬別氣餒。任你騎術再好,總有一匹馬能把你摔下來。在它自以為得逞前再爬上去。過不了多久,它就不會再摔你,過不了多久,它想摔也摔不了。就這么簡單。”

“希望感恩節前老天作美?!眴痰险f。

“咋了?怕摔在泥里?”

比利只說對了一半,喬迪還擔心慌亂之中加比蘭可能馬失前蹄,壓在他身上,壓斷他的腿骨或髖骨。他目睹過這樣的慘狀,那些倒霉的家伙像被壓扁的臭蟲,在地上痛苦地扭動,他能不怕嘛。

他在鋸木架上練習,裝作左手握住韁繩,右手抓住帽子。如果他兩只手不得閑,萬一被摔下來,就不會伸手去抓鞍頭。要是他真的抓了鞍頭,會有什么后果,他不愿去想。也許他父親和比利·巴克再也不會跟他說話,因為實在太丟人了。糗事傳千里,他母親也會無地自容。要是傳到校園里——喬迪趕緊打住。

加比蘭上了馬鞍后,他開始試著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馬鐙上,但不敢把腿跨過馬背。感恩節前不可以。

每天下午,他給馬駒套上紅馬鞍,系緊肚帶。綁肚帶的時候,小紅馬已經學會了把肚子鼓得不是一般的大,等皮帶系好了,再讓肚子小下去。有時候喬迪牽它去鼠尾草矮樹叢那里,讓它在長滿青苔的圓木桶里喝水;有時候他牽著它穿過留茬地爬到山頂,俯瞰薩利納斯的白色城鎮,大山谷的幾何形田地,以及被羊群啃過的橡樹。時不時他們穿過矮樹叢,來到世外桃源般的小小天地,除了天空和灌木圍成的圈地,舊生活杳無痕跡。加比蘭喜歡這些旅程,頭仰得老高,鼻孔興致盎然地翕張。遠足回來,身上會有一股鼠尾草的香味,那是他們篳路藍縷的收獲。


感恩節眼看就要到了,但冬天來得更快。烏云壓頂,拂過山巔,夜晚陰風尖嘯。干枯的橡樹葉成天掉個不停,落得滿地都是,但橡木不為所動。

喬迪盼望感恩節前別下雨,但雨還是來了。褐色的土地變成黑色,樹木水亮。留茬地的殘梗發霉變黑,干草堆受潮后成灰色,而屋頂上的苔蘚,原本一整個夏天灰得像蜥蜴,現在一派鮮亮的黃綠色。在下雨的那一周里,喬迪把小紅馬關在分隔廄里,以免風吹雨打,除了放學后的一小會兒,帶它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到畜欄的水槽喝水之外。加比蘭沒有淋過一次雨。

潮濕天氣一直持續到新的小草冒了出來。喬迪上學穿的是油布雨衣和短統膠靴。有一天早上,明亮的太陽終于出來了。正在分隔廄里忙活的喬迪,對比利·巴克說:“沒準今天上學后,我會把加比蘭留在畜欄里?!?/p>

“多曬曬太陽對它有好處,”比利表示贊同,“沒有牲口喜歡一直被關著。我和你父親今天上山清理泉水的落葉。”比利一邊點頭,一邊用小稻草剔牙。

“可是,萬一下雨了——”喬迪不放心。

“今天不會下雨。老天爺已經放空了。”比利卷起袖子,把護腕扯得啪啪響,“就算還下——一點雨也不礙事?!?/p>

“哦,要是真的下雨了,你牽它進去,好不好,比利?我怕它感冒,到時候騎不了。”

“沒問題!只要來得及趕回來,我會照看它的。但今天不會下雨。”

于是喬迪讓加比蘭在畜欄里站著,自個兒上學去了。

比利·巴克一般不會犯錯。不可能。但那天的天氣,他真的看走眼了,因為剛過晌午不久,烏云就從山頭壓過來,大雨傾盆而下。喬迪聽到校舍的房頂噼啪作響。他想過豎起一根手指頭,跟老師要求上廁所,一旦出去了,就趕緊跑回家,把小紅馬牽進去。但這么一來,不論學校還是家里都會懲罰他。于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比利不是再三說過一點點雨不礙事嘛,放心好了。好不容易挨到放學,他趕緊沖進黑沉沉的大雨跑回家。路兩邊的斜坡上濁水噴濺。大雨被陣陣冷風一吹,飄忽打轉,斜著下來。喬迪踩著砂礫路上的淤泥,步履沉重,一路小跑回家。

他在山脊上看到加比蘭可憐兮兮地站在畜欄里。紅色的皮毛幾乎變成黑色,雨水淌個不停。小屁股迎著風雨,垂首而立。喬迪一溜煙跑到牲口棚開門,揪著額毛,把濕漉漉的小紅馬牽了進去。然后他找到一條黃麻袋,擦拭濕透的皮毛,擦拭馬腿和腳踝。加比蘭隱忍地站著,像在陣風中一樣瑟瑟發抖。

盡其所能把小紅馬擦干后,喬迪跑到房子里,端了一盆熱水到牲口棚,浸上谷子。加比蘭似乎不餓。它碰了碰糊成一團的熱飼料,了無興致,時不時直打哆嗦。濕漉漉的馬背冒出小水汽。

比利·巴克和卡爾·提夫林到家時天快黑了?!坝晗聛淼臅r候,我們正好在本·荷氏那里歇著,誰知道下了一個下午也不停?!笨枴ぬ岱蛄纸忉屨f。喬迪責備地盯著比利,比利好生愧疚。

“你說不會下雨的。”喬迪責怪他。

比利避開他的視線?!懊磕赀@個時候,還真說不準。”他說。但他的借口很蹩腳。他沒有權利犯錯,他也明白。

“小紅馬濕了,濕透了?!?/p>

“你給它擦干了嗎?”

“我用麻袋擦了,還給它喂了熱谷子?!?/p>

比利點頭稱是。

“它會不會著涼,比利?”

“淋點雨不礙事?!北壤窒蛩WC。

喬迪的父親這時插嘴,說教了一番?!榜R,”他說,“可不是什么哈巴狗。”卡爾·提夫林最恨軟弱和病態,對無助的人更是瞧不起。

喬迪的母親上了一盤牛排,還有煮土豆和煮南瓜,屋子里頓時熱氣騰騰。他們坐下來吃飯??枴ぬ岱蛄诌€在咕噥,正是嬌生慣養讓牲口和人類軟弱。

比利·巴克因為犯了錯,心里很不好受?!澳憬o它蓋毯子了嗎?”

“沒有。我找不到毯子。在它背上蓋了幾條麻袋。”

“那么一會兒我們吃完飯,就去給它蓋上吧。”比利覺得稍稍好受了一些。喬迪的父親進去烤火,母親洗盤子的時候,比利找到一盞提燈,點上,和喬迪踩著泥水到了牲口棚。棚里雖然黑,但暖和、清新。群馬還在嚼晚上的干草。“你提燈!”比利吩咐道。他摸摸小馬的腿,測測兩肋的溫度。又把臉頰貼近小馬的灰色口鼻,翻起眼皮查看眼球,掀起馬唇查看牙齦,然后把手指探入它的耳朵?!八孟窈懿换顫姡北壤f,“我來給它擦擦。”

比利找了一條麻袋,用力擦馬腿,擦胸口,擦鬐甲。加比蘭出奇地無精打采,任比利擦拭,耐性十足。最后比利從馬具房拿了一條舊棉被,鋪在小馬的后背上,用繩子系緊脖子和胸口。

“明天一早就沒事了?!北壤f。


喬迪回房時,母親抬頭看他?!澳闼砹?,”她說,用粗糙的手抓住他的下巴,把亂糟糟的頭發從他眼前撩開,“別擔心小馬。它會好的。比利不比這里的任何馬醫差?!?/p>

喬迪沒想到心事會被她看破。他輕輕掙脫她的手,跪在壁爐前,直到肚子熱乎乎的。他把自己好好烤了一頓,然后上床睡覺,但難以入眠。似乎過了很久,他醒過來。房間里黑漆漆的,但窗戶上灰蒙蒙一片,像是黎明前的光亮。他爬起來,摸到工裝褲,找著褲腿的時候,另一個房間的鐘敲了兩下。他放下衣服,鉆到被窩里去。等他再次醒來,天已敞亮。他竟然沒有被三角鐵的聲音吵醒,這還是頭一回。他一躍而起,匆匆套上衣服,出門時還沒扣好襯衣的紐扣。母親瞅了他一會兒,一言不發,繼續忙活。慈祥的目光若有所思。嘴角時不時露出笑意,但目光依舊慈祥。

喬迪向牲口棚跑去。跑到一半的時候,他聽到他害怕的聲音——小馬低沉刺耳的咳嗽聲。他加快腳步。到了牲口棚,發現比利·巴克已經來了,正用厚實的雙手擦拭馬腿。他抬起頭,高興地笑了?!坝悬c小感冒,”比利說,“幾天后我們就能讓它好起來?!?/p>

喬迪看小馬的臉。只見它眼睛半張半翕,眼皮又厚又干,眼角粘了一大塊硬硬的眼屎。加比蘭的耳朵耷拉在一旁,腦袋無力地下垂。喬迪伸出手,但小馬沒有湊過來的意思。它又咳嗽,全身因此劇烈收縮,鼻孔淌出了一溜稀鼻涕。

喬迪回頭看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厲害,比利?!?/p>

“有點小感冒,就像我說的,”比利堅稱,“你去吃早飯,然后上學去吧。我來照料它。”

“可是你可能有別的事情要干。把它撂在一邊?!?/p>

“不,不會。我絕不會離開它。明天是周六。你可以跟它待上一整天。”比利又錯了,心里很不好受。他現在得治好小紅馬。

喬迪回屋,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邊。雞蛋和培根已經涼了,油膩膩的,但他似乎沒有發覺。他吃得跟平時一樣多,也沒有提出待在家里、不去上學的請求。他母親收盤子的時候,把他的頭發向后撥了撥。“比利會照顧好小紅馬的?!彼蛩WC。

他在學校里一整天悶悶不樂。答不上來,也讀不進去。他甚至不能告訴大家小紅馬生病了,這會讓他更難受。好不容易挨到放學,他提心吊膽地回家。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不跟其他小男孩一起。他真希望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農場。

比利就像他承諾的,一直待在牲口棚,但小紅馬的狀況更糟了。它的眼睛如今幾乎閉上,鼻子不通,呼吸急促尖銳。微睜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薄膜,能不能看見東西真說不準。它時不時打個響鼻,清清鼻子,可這么一來似乎更不通暢了。喬迪沮喪地盯著小馬的皮毛,亂蓬蓬的,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所有光澤。比利悄無聲息地站在馬廄邊。喬迪討厭再問,但他必須知道。

“比利,它——它到底會不會好?”

比利的手指從圍欄的板條之間伸過去,摸了摸小馬的下巴。“這里,”他引導喬迪的手指摸了摸下巴下的一個大腫塊,“等它更大了,我會把它破開,它就會好受點。”

喬迪馬上移開視線,因為他聽說過馬生腫塊的事。“它到底怎么了?”

比利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他不能連錯三次。“腺疫,”他簡短地說,“但是你別擔心。我會叫它好起來的。我見過比加比蘭更嚴重的,后來也好了。現在我要給它上蒸汽。你可以幫我一把。”

“好?!眴痰想y過地說。他跟著比利進入谷倉,看著他把蒸汽袋準備好。那是一個長長的、用帆布做的馬糧袋,有帶子,可以固定在耳朵上。比利裝了三分之一口袋的糠,加上幾把風干的蛇麻子,再倒入一些些石炭酸和松節油?!拔野阉鼈儼杈鶆蛄?,你去屋里拿一壺沸水來?!北壤f。

喬迪拿著熱騰騰的水壺回來時,比利已經把帶子在加比蘭的頭上扣好,讓馬糧袋緊緊地套在馬鼻子周圍。接著他把開水灌入袋子邊的一個小洞里,澆到那堆混合物上。強烈的蒸汽像云一樣冒上來,小馬嚇了一跳,這時起鎮靜作用的蒸汽緩緩通過鼻子,鉆入它的肺里。強烈的蒸汽開始清理它的鼻腔。它大聲呼吸。一陣寒顫,它的腿直打哆嗦,眼睛緊閉,避開嗆人的蒸汽。比利倒入更多開水,讓蒸汽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最后他放下水壺,從加比蘭的鼻子上取下袋子。小馬看上去好了一些。呼吸順暢,眼睛比之前睜得更大。

“瞧見沒,蒸汽讓它舒服多了,”比利說,“現在我們再給它裹上被子。說不定明天一早它就快好了?!?/p>

“晚上我跟它一起。”喬迪提議。

“不。不用。我會把鋪蓋拿過來,鋪在干草堆上。明天倒是可以,如果需要,再給它熏熏蒸汽。”

回屋吃晚飯的時候,天色已黑。喬迪壓根沒發覺已經有人喂了雞,裝了柴火箱。他經過房子,上到黑乎乎的鼠尾草樹叢邊,從木桶里喝了幾口水。冰涼的泉水刺痛他的嘴,讓他打了一個寒顫。山頭上的夜空還亮著。他看到一只老鷹振翅高飛,胸口與夕陽持平,像火花一般閃爍。兩只烏鶇從上而下追它,明晃晃地攻擊天敵。西邊,云層又在聚集,準備造雨。

一家子吃晚飯的時候,喬迪的父親一言不發,但是在比利·巴克拿了鋪蓋卷去牲口棚睡覺后,卡爾·提夫林在壁爐里生了熊熊大火,講起故事來——光著身子在鄉下到處跑的野人,長著馬一樣的尾巴和耳朵;摩洛·科喬的兔貓如何跳到樹上抓鳥;他生動地描述了有名的麥克斯韋爾兄弟如何發現一脈金礦,但藏得實在太隱蔽了,以至于連他們自己也找不到的故事。

喬迪坐在那里,雙手托著下巴,嘴巴不安地翕動。他父親逐漸發覺他并沒有專心在聽?!安缓眯幔俊彼麊?。

喬迪禮貌地報以微笑,說:“好笑,父親。”他老爹一下子火了,覺得很受傷。索性一個故事也不講了。過了一會兒,喬迪提了一盞燈,下到牲口棚。比利·巴克在干草堆上呼呼大睡,除了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小馬似乎好了不少。喬迪待了一會兒,用手指輕撫它粗糙的紅毛皮,然后提著燈回屋。上床后,母親進來了。

“你的被子夠嗎?快到冬天了?!?/p>

“夠,媽媽?!?/p>

“好吧,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她站在那里猶豫不決,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小紅馬會好的?!彼f。

喬迪累了。一躺下就睡著,一覺睡到天亮。三角鐵響了,比利·巴克從牲口棚走過來,喬迪還沒出門。

“它怎么樣?”喬迪逼問。

比利吃早餐總是狼吞虎咽?!跋喈敽谩=裉煸缟衔揖桶涯[塊切開。這樣它可能會更好?!?/p>

用過早飯,比利拿出最快的一把刀,刀頭像針一樣尖。他把亮閃閃的刀刃在金剛砂石頭上磨了好久。用生了老繭的大拇指反復試試刀尖與刀刃,最后又在上嘴唇試了試。

前往牲口棚的路上,喬迪發現新草叢生,留茬地越發綠意盎然。這是一個寒冷、晴朗的早上。

一看到小紅馬,喬迪就知道它病得更重了。眼睛徹底閉上,被干巴巴的眼屎封了個嚴實。腦袋垂得很低,鼻子快要碰到鋪在地上的禾稈。每一次呼吸都伴著一點呻吟,沉重的、受苦的呻吟。

比利抬起它虛弱的頭顱,刀子干凈利落地一劃。喬迪看到黃膿流了出來。他扶著馬頭,比利用弱石炭酸軟膏涂抹傷口。

“現在它應該好受一點了,”比利肯定地說,“害它生病的就是那些有毒的黃膿。”

喬迪不大相信地看著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厲害。”

比利想了好久,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本來想馬馬虎虎地敷衍一下,向他保證沒事,但還是沒有說出口。“是的,它病得不輕,”他終于說,“但我見過更嚴重的也好了。只要它不得肺炎,我們就有辦法治好它。你和它一起待著。要是病情惡化了,你就來叫我?!?/p>

比利離開了很久,喬迪還站在小馬身邊,撫摸它耳朵后面。小馬不像它身體好的時候那樣,一摸就回頭。呼吸的呻吟聲越來越沉重了。

雜種狗“雙樹”往牲口棚里瞅,大尾巴撩人地晃來晃去,喬迪對它沒災沒病很窩火,從地上找了一塊黑色土疙瘩,存心朝它扔去。雜種狗“雙樹”嗷嗷地跑開,舔它受傷的爪子。

上午過了一半,比利·巴克回到牲口棚,又做了一次蒸汽袋。喬迪仔細觀察小馬是否像以前那樣有所改善。它的呼吸輕松了一些,但依然沒有抬起頭顱。

這個星期六真難熬。好不容易到了傍晚,喬迪回屋拿鋪蓋,在干草堆里整了個地方睡覺。他沒有求得家里人同意。從母親打量他的樣子,他知道不論他想干什么,她都會同意。那天晚上他讓提燈在分隔廄的鐵絲上徹夜亮著。比利告訴他每隔一會兒就給小馬揉揉腿。

九點鐘的時候起風了,牲口棚周圍呼呼地叫。雖然擔心,喬迪還是犯困。他鉆進被窩睡覺,小馬呼吸的呻吟聲在他夢里徘徊不去。酣睡之際,撞擊聲響個不停,把他驚醒。風穿過牲口棚。他跳起來,在過道里張望。門被吹開,小馬不見了。

他抓起提燈,迎風沖了出去,看到加比蘭步履蹣跚,垂著腦袋,邁向黑暗,腳步遲緩而機械。喬迪追上去,揪住它的額毛,把它領回分隔廄。它的呻吟聲越來越響,鼻孔里還發出尖銳的嘯叫。喬迪再也合不上眼。小馬嘶嘶的呼吸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尖。

天亮時比利·巴克來了,喬迪很開心。比利盯著小馬看了一會兒,好像從未見過它的樣子。他摸摸它的耳朵和脅腹。“喬迪,”他說,“我得干一件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你還是回屋待一會兒吧。”

喬迪狠狠抓住他的胳膊?!澳悴皇窍腴_槍打死它吧?”

比利拍拍他的手?!安皇?。我要給它的氣管開一個小洞,好讓它呼吸。它的鼻子堵死了。等它好了,我們再用一個小銅扣堵住小洞,它就可以正常呼吸了?!?/p>

喬迪想走也不能走。看到皮開肉綻固然可怕,但明知會被割開而故意不看,更加可怕?!拔也蛔撸彼纯嗟卣f,“你確定非要如此嗎?”

“是的,我確定。要是你不走,幫我扶住馬頭。前提是,你不會覺得惡心?!?/p>

快刀出鞘,像上次那樣小心磨礪。喬迪抬起馬頭,讓咽喉處緊繃,比利上下摸索,找準部位。明晃晃的刀尖沒入喉部,喬迪忍不住抽噎。小紅馬虛弱地一躍而起,渾身劇烈顫抖,站在那里不動。鮮血汨汨而出,涌到刀把子、比利的手和襯衣袖子里。方方正正的手不慌不亂,在肉里開了一個圓洞,憋著的氣從洞口噴薄而出,鮮血四濺。氧氣一進去,小紅馬突然來勁了。撒開后蹄,試圖撅起屁股。喬迪緊緊按住它的腦袋,比利趕緊用石炭酸軟膏涂抹傷口。干得漂亮。血止住了,空氣從圓洞一進一出,汩汩作響。

夜風刮來的雨落在棚頂上。三角鐵響了起來,該吃早飯了。“你去吃飯吧,我在這里等著,”比利說,“不能讓洞口堵住。”

喬迪緩緩走出牲口棚。心灰意冷之際,他沒有告訴比利昨夜牲口棚的門被大風吹開,小紅馬溜了出去的事。他融入濕漉漉的灰色晨曦,精神恍惚,故意把所有水洼踩得噼啪作響。母親給他早飯吃,又給他穿上干衣,一句話也不問,仿佛知道就算問了他也答不上來。當他打算回牲口棚的時候,她給他一鍋熱騰騰的早飯?!斑@個帶給他。”她說。

但喬迪不接,說了一句“他什么也不想吃”,就跑出去了。在牲口棚,比利教他如何把一團棉花球固定在木條上,氣孔被黏液堵住時可以擦拭。

喬迪的父親走進牲口棚,跟他們一起站在分隔廄前。終于,他面向小男孩說:“跟我出門好不好?我打算騎馬過山?!眴痰蠐u搖頭?!澳阕詈酶乙黄?,別折騰了。”父親堅持說。

比利憤憤地轉向他,“你別管他。這是不是他的馬?”

卡爾·提夫林啞口無言,轉身就走,心里很受傷。

一整個早上喬迪讓傷口敞開,讓空氣自由進出。到了中午,小紅馬有氣無力地側身躺下,鼻子伸得老長。

比利回來了?!叭绻阃砩洗蛩愀黄穑詈矛F在去打個盹?!彼f。喬迪心不在焉地走出牲口棚。天空放晴了,露出陰沉的淺藍色。小鳥忙著啄食跑到潮濕地面上的小蟲子。

喬迪走到鼠尾草矮樹叢那里,坐在苔蘚覆蓋的木桶邊上,望著底下的房子、舊工棚和黑柏樹。似曾相識,但是奇怪地變了模樣。小紅馬的不幸歷歷在目,所謂物是“馬”非。冷風從東面吹來,一時半會兒不會下雨了。喬迪似乎看到腳底下的野草冒出新綠。冷泉周圍的泥地上,鵪鶉的足跡不計其數。

雜種狗“雙樹”從旁邊上來,穿過菜地,怯生生的樣子。喬迪記起朝它扔過土疙瘩,伸出胳膊摟住它的脖子,在它的大黑鼻子上親了又親?!半p樹”靜靜地坐著,好像知道大事不妙。大尾巴嚴肅地在地上拍來打去。喬迪從它脖子上抓到一只鼓脹的虱子,“啪”的一聲,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將其碾死。真惡心。他在冷泉水里洗了洗手。

除了持續窸窣作響的風聲,農場非常安靜。喬迪知道就算他不回去吃午飯,母親也不會怪罪。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返回牲口棚。“雙樹”爬進自己的小狗窩,自個兒輕輕地嗚咽了許久。

比利·巴克從分隔廄前起身,把棉花球遞給喬迪。小紅馬還是側身躺著,喉嚨的傷口像風箱一樣來回鼓蕩。喬迪看到它的皮毛干燥枯萎,終于明白沒有指望了。他以前見過死狗死牛的皮毛,這是確鑿無疑的征兆。他沉重地坐在分隔廄上,索性把門擋也放下來。久久地盯著翕動的傷口,最后打起盹來,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天黑前母親拿來一大盆燉菜,悄悄放下就走。喬迪吃了幾口,天黑之后,把提燈放在馬頭旁邊的地上,以方便他觀察傷口,保持敞開。他又打起瞌睡來,直到晚上的涼意把他凍醒。寒風凜冽,帶來北方的寒氣。喬迪從干草床上拿了一條毯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實。加比蘭的呼吸總算不出聲了,喉嚨的氣孔微微起伏。貓頭鷹飛過干草頂閣,尖叫著抓耗子。喬迪把腦袋枕在手上,也睡著了。他在睡夢中覺得風越來越緊,砰砰砰地撞擊著牲口棚。

醒來時天已放亮。牲口棚的門敞開著。小紅馬不見了。他一躍而起,跑到外面的晨光中。

沿著新生小草的霜露,小紅馬的痕跡一目了然,疲憊的腳印之外,那些小細線就是它被拖過去的蹄印,方向是半山腰的鼠尾草矮樹叢。喬迪撒腿狂奔,緊緊尾隨。太陽照在冒出地面、到處都是、又尖又白的石英上。他正沿著蹄印跑,身前掠過一片陰影。抬頭一看,一群黑禿鷲正在緩緩繞圈,越飛越低。冷峻的禿鷲很快消失在山脊那頭。喬迪越跑越快,又驚又怒。足跡終于進入矮樹叢,在高高的鼠尾草叢中蜿蜒曲折。

跑到山脊頂,喬迪氣喘吁吁。他停下腳步,大口喘氣。血液在耳朵里咚咚咚僨張。這時,他看到了他正在找的東西。腳底下,在樹叢的一小片林間空地上,躺著小紅馬。遠遠望去,小紅馬的腿還在緩緩抽搐。禿鷲在它周圍落成一圈,等待它們熟悉的死亡時刻。

喬迪向前一躍,跑下山去。濕滑的地面讓他跑起來發不出聲音,樹叢掩住他的身形。等他趕到,已然遲了。第一只禿鷲棲在馬頭上,剛剛抬起的鳥喙,淌著黑眼珠的流質。喬迪像貓一樣沖進鳥群。黑禿鷲一窩蜂飛走,只有馬頭上那只大的來不及展翅。它蹦蹦跳跳正想飛起,被喬迪一把抓住翅尖,拽了下來。這鳥幾乎跟他一般高。另一只沒被揪住的翅膀直擊他的臉,像棍棒那樣勢大力沉,但喬迪就是抓住不放。爪子扣緊他的腿,翅膀肘左右開弓擊打他的頭。喬迪另一只手盲目摸索,恰好抓住了困鳥的脖子。紅色的眼珠子盯著他的臉,冷靜、無畏、凌厲;光禿禿的腦袋左右搖晃。鳥嘴突然張開,吐出一口腐液。喬迪抬起一只膝蓋,用力壓在大鳥身上。一只手把鳥脖子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抄起一塊白石英。第一下直接把鳥喙打歪,扭曲、堅韌的嘴角噴出黑血。他又砸了一下,沒有擊中。無懼的紅眼珠死死盯著他,無情無義、無所畏懼、無動于衷。他砸個不停,直到禿鷲死翹翹,腦袋稀巴爛。比利·巴克把他拉開,緊緊摟住好讓他不再發抖時,他還在砸啊砸。

卡爾·提夫林用紅色印花大手帕抹掉小男孩臉上的血跡。這會兒喬迪蔫了,平靜下來。他父親用腳尖踢踢禿鷲?!皢痰?,”他真是苦口婆心,“殺死小紅馬的不是禿鷲。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眴痰掀v地說。

比利·巴克火了。他本來已經抱起喬迪,轉身要走。但他一個回頭直面卡爾·提夫林。

“他當然明白,”比利怒氣沖沖地說,“我的天!老兄,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心里多難過嗎?”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五河县| 都兰县| 昭通市| 镇江市| 石林| 汾阳市| 江华| 盐源县| 长顺县| 新河县| 平利县| 鹤峰县| 大兴区| 萨嘎县| 临清市| 报价| 南丹县| 历史| 闵行区| 吴旗县| 乌拉特前旗| 安庆市| 宁强县| 宕昌县| 万宁市| 民丰县| 望奎县| 淄博市| 长寿区| 沙坪坝区| 元朗区| 安国市| 吴堡县| 乌鲁木齐县| 政和县| 衢州市| 乐清市| 深州市| 新营市| 阳高县| 吴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