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森抬眸，一眼就對上鐘井原異常鄭重的眼神，倏地轉頭避開與他眼神交流。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會知道？”以森有些局促地反問了句。

鐘井原挑了挑眉兀自解釋：“我一開始也拼命調侃你們，后來聽說你們是叔侄關系，我就更放肆地調侃，反正到時候會澄清，后來見你反應那么激烈，我于是一個人苦思了半個下午，就覺得你可能是顧忌親戚關系，畢竟有些人心思齷齪，說不準哪天嘴里噴糞爆料你們不顧倫常，到時候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多少會給人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直到我今晚碰到一個人，你知道我碰到……”

以森坐在井原側面，不斷仰著頭灌一口飲料，借此看著天花板掩藏真實情緒，一邊喝飲料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話，聽著聽著就聽見他說了句“畢竟有些人心思齷齪，說不準哪天嘴里噴糞，爆料你們不顧倫常，到時候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轟的一下，大腦里頭頓時一片空白，然后鐘井原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就一直在他耳邊無限循環著——

說不準哪天嘴里噴糞，爆料你們不顧倫常。

你們不顧倫常。

不顧倫常。

倫常。

那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循環著，最后就變成了“倫常”兩個字，然后又不知怎的變成了另一個意義相似的詞——

亂倫。

大腦猝不及防地猛然滑過這兩個字，以森臉上倏地一下變得慘白慘白，就如同冬日里的雪色。

“那叫亂倫你知道嗎？”

多少年前的他，還是一個羞澀局促的少年，面對大自己一歲還有侄女名分的心上人，一直心懷忐忑拘謹，卻沒想到會隔著一道門，親耳聽到這樣的字眼。

謝允菲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毫不留情地狠狠擊倒了他，從此令他置身于地獄里不能自拔。

那種仿佛全世界崩塌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以森忽然有些難以呼吸的窒息感，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卻始終難舒緩胸口的瘀滯。

想再給自己灌一口冰飲料緩解下，然而一罐飲料不知何時已經喝光，拿起易拉罐往嘴里倒了倒，好半天也只流出來幾滴，他有些挫敗地拿開飲料瓶猛地捏了捏，隨后一個用力丟進垃圾桶里。

鐘井原絮絮叨叨地解釋了幾句，剛想跟以森再賣一個關子，不想一抬頭就看見以森臉色煞白得有些可怕，還徒手把飲料罐捏變形，頓時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以森你，你怎么了？”他一時再也顧不上其他，看著以森的眼神滿含濃烈的擔憂。

以森這才回了神，努力趕跑腦子里那句“那叫亂倫你知道嗎？”，又極力逼退女孩一聲聲叫喚自己“以森叔叔”的場景。

“可能最近壓力有些大，白天忙碌晚上又沒睡好，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鐘井原看著以森過分慘白的臉色，語氣擔憂地提建議：“你要不要到醫院去掛個急診看一看？”

“不用。”以森再次搖頭，“就是有些疲勞過度，待會兒好好睡一覺就可以了。”

事實真是如此么？鐘井原心底有些懷疑，看著他疲憊的樣子，還是有些擔憂地說了句：“你看起來不太好。”

“我沒事，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我休息幾天就好多了，之前通宵加班好幾天，那次你不是也一樣嗎？”

那一次游戲臨近公測時才發現有個bug之前被忽略，一群人不得不接連加班，通宵幾天才徹底解決，井原跟以森一個部門，那一次兵荒馬亂的情形自然也親自體驗過，有個身體差點的家伙橫著進醫院搶救，幾個核心成員后來就都被特批了好幾天假。

“那你要不要請幾天假？”鐘井原問他，“反正瓶頸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還有我頂著，項目組其他人都能扛事。”

“沒那么嚴重，明天剛好就是周五，這周末又是雙休，明天去公司打一天醬油。”以森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鐘井原看著他嘆了嘆氣道：“你心里有底就行。”

以森點頭，不經意垂眸瞥了眼垃圾桶，于是就起身去了廚房，拉開冰箱的門又拿出幾罐飲料。

“你打算跟我徹夜促膝長談么？”鐘井原看著他手里那幾罐飲料笑問。

“如果你愿意的話。”以森毫不客氣地接下他這波調侃。

“算了吧，你要是真的再一整夜不休息，我怕你一不小心猝死。”鐘井原撩起眼皮瞥了眼他慘白疲憊的臉，“到時候我在你家，很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你的人，到時候就是你被害的嫌疑人。”

“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你也怕這個啊？”以森“噗嗤”一聲笑出來，又給自己開了罐冰飲。

鐘井原撇著嘴沒好氣道：“這等麻煩的事，誰沾上了都是一身葷腥好不好？誰愿意沾上這種事？吃飽了沒事干撐得慌嗎？”

兩人閑扯了幾句，氣氛明顯輕松許多，鐘井原扯了幾句，話鋒忽然一拐，再次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咱們一群人晚上去餐廳吃飯，你沒來之前，我去上了個廁所，剛巧在商場的過道上碰到了宋季柏，就跟他隨口聊了幾句……”

沒想到會聽到宋季柏這個名字。

如今已經畢業好幾年，當年同住一個宿舍的兄弟們，都在奔各自的前程，除去高進一畢業便應邀去了首都，余下的宋季柏和商標都跟以森一樣，畢業后都繼續留在A市發展。

雖然學計算機，但商標不喜歡終日跟代碼打交道，畢業工作了半年后毅然決定考研深造，打算將來爭取留在母校任教，如今是A大的一名研究生。

而宋季柏雖然中途換過一家公司，從一家游戲公司的核心成員變成一家電商公司后端平臺維護工程師，之后就一直沒什么波瀾。

雖然都待在一座城市里，不過平日里都是各忙各的事，畢業后也都有了新的圈子，離開了校園這座象牙塔，曾經年少輕狂不知愁的他們，已經有太多需要自己承擔，這幾年見面的機會竟然寥寥無幾，三個人鮮少湊在一塊兒，以森常應老師之邀回學校，倒是與商標見過幾次，與宋季柏見面次數極少，其中有那么一兩次碰面，竟然還是因為工作在互聯網行業發展的峰會上。

以森25歲生日，向來宅的商標難得出門，吭哧吭哧跑來找以森慶祝，還特意買了一個大蛋糕過來，就連剛巧在附近城市出差的高進都特地繞道，匆匆趕過來吃了頓飯，宋季柏卻是借口有事脫不開身，只是打電話祝福幾句，快遞了一份中規中矩的禮物過來。

其實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誰還能沒點兒為難的時候？

但之前某次一起喝酒，宋季柏或許是故意借酒裝瘋，亦或者是真的不勝酒力酒后吐真言，說自己實在受不了一直都被人比較，不想一直被以森死死壓著喘不過氣來，這才無奈轉做電商平臺系統維護，遠在帝都的高進對這件事絲毫不知，但當時在場的商標卻是心知肚明，他和以森很默契地裝在心里，事后誰都沒再提這件事，但有這么一件事橫亙在他們心里，宋季柏又來這么一出，特地繞路的高進和死宅商標與他對比鮮明，關系到底還是漸漸生疏了許多，后來就更是鮮少聯系。

上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

以森努力想了想，恍惚記得好像還是在月余之前，商標快要過生日那會兒。

那天以森主動給宋季柏打電話，問他要不要一起給商標個驚喜，宋季柏興致不高，以森也有些掃興，沒跟他多說什么，不過商標被臨時派去學術交流，錯過了生日之后回來補過，結果那天宋季柏又有事不能來。

想到這些不愉快的事，以森恍惚了一陣才從郁悶之中抽離。

計算機系人不多，鐘井原雖然高了他們兩屆，但認識他和宋季柏都不奇怪。

以森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問他：“是嗎，你們剛才都聊了些什么？”

話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覺，宋季柏和謝允菲有什么聯系。

嚴格來說，宋季柏和謝允菲其實沒什么關系，他們是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站到了彼此面前也認不出彼此。

但恰是因為以森，才讓兩個素未謀面的人之間有了一絲牽連。

事實上不僅僅是關系有些疏遠的宋季柏，商標和高進都得知道謝允菲的存在，他們都知道女性生物勿近的以森，世界里有那么一個女孩。

無論過去多少年，以森永遠都記得參加完高考后的那年夏天，意識到心意的他心底變得十分柔軟，好不容易捱到高考結束，正忐忑不安地想著該怎么做才能讓謝允菲接受自己。

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那種局面。

以森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高中暑假最后的十多天，心情麻木地跟著家人準備入學的行囊。

他高考的分數那么高，必然要填一所好學校，以森當時挑來選去，最終選了底蘊深厚排名靠前的A大。

希望允菲也能一起來A市，只可惜她選擇了另外一所距離較遠的城市，

進入大學時他跟允菲隱隱開始鬧掰，兩人關系已經十分微妙。

離家之前的那些天里，他很害怕看到允菲，害怕看見她那張令人心動的臉，只要一看見她就覺得十分難受，一看見她就下意識冷著臉，無辜的允菲總是一臉受傷，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

底蘊深厚的百年名校A大，果然是一座十分美麗的校園，一如他當初填志愿時在網上查到的圖片那樣，他常常一個人獨自漫步，穿行在熟悉又美麗的校園中，看著一對對親昵的情侶們，落寞地想著假如她也在。

他那時候屢次令她受傷，她還會來A市找他嗎？

有些恐慌，卻仍然期盼著她的到來。

跟幾位室友漸漸變得熟悉，他幻想著那個女孩某天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以森一天天等著，守著手機等她的消息，等著她驚喜的出現，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始終都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