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汀大陸·無妄山·魔淵

此時的魔淵之中，原先屠戈那具龐大的尸體只剩下一堆骨架散落在地面上。照理來說，短短一年時間遠不足以讓屠戈的尸體腐爛至此。

再看南梟，他赤裸著的上身長出了一片黑色的斑紋，從后背尾椎開始一直蔓延到頸部，仔細辨一辨，這片歪歪扭扭的黑色斑紋竟是他血管的顏色，透過皮膚，甚至能隱約看見血液流動的狀態(tài)。而他的眼中閃著一如屠戈身上的那種幽幽綠光，在黑暗之中宛如兩簇詭異的火焰。

這一年內(nèi)，南梟以屠戈的尸體果腹，誰能想到這只曾經(jīng)顛覆過魔界的神獸如今竟淪為了南梟的補品。而吃掉屠戈卻是對南梟頗有幫助，他體內(nèi)的羅剎之氣已經(jīng)被充分地?zé)捇?，與他融為了一體。

這會兒，剛過卯時，南梟盤腿坐著，羅剎的氣息悠悠地從黑暗中飄忽過來。自從吃下屠戈之后，南梟便獲得了能在黑暗中仍然視如白晝的目力。他見到羅剎，早已經(jīng)沒了從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

羅剎的氣息繞著他轉(zhuǎn)了一圈：“你可知一件名為恐生的法器？”

南梟思量片刻：“當(dāng)年對付你的那件恐生？”

羅剎咯咯笑了起來：“正是——解開蒼穹的封印，需要用到這件法器，而此法器的煉制之法就存于魔界，你去尋來。”

南梟眼中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在這暗無天日的魔淵之中修煉了一年多的時間，終于！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站了起來，雖然心中已經(jīng)洶涌澎湃，但語氣仍是淡淡道：“知道了。”

羅剎的氣息忽而散開，又在南梟身后聚攏，湊到他耳邊：“記得每九日必須回來一次，否則體內(nèi)毒發(fā)，那你這么久以來吃的苦受的罪，可都白白浪費了?！?

南梟并沒回他，飛身一躍出了魔淵。

魔淵外，天色盡管只是蒙蒙亮，但對于這么長時間未曾見過天光的南梟來說還是晃得他睜不開眼。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妄山腳下雖然也是一片陰霾，但比起魔淵中的渾濁惡臭，這里已經(jīng)算是清新之地了。

南梟漫不經(jīng)心地散了一會兒步，直到完全適應(yīng)了外界，他將目光冷冷地聚到了一處——那便是多羅城的方向——我所失去的，我要一一討回來！

年汀大陸·多羅城·沉冥宮

回到多羅城之后，南梟對著城中已然復(fù)原的繁榮之景，難免傷懷，他并未逗留，而是直奔了沉冥宮。沒想到的是，整個沉冥宮都被設(shè)下了好幾重結(jié)界，這結(jié)界力量怪異，竟能真的將南梟擋在外面。

一支巡邏的小隊拐彎過來，正撞見南梟在試探結(jié)界，當(dāng)下警覺地沖過來圍住南梟，領(lǐng)隊的呵道：“來者何人！”

南梟也不和他們啰嗦，他輕輕閉起眼，催動起術(shù)法后又猛地睜開，兩團幽幽綠光對著那一隊魔兵打了過去。只要接觸到這團綠光的魔兵就會瞬間燃燒起來，剎那間，南梟眼前燃起了一片綠色的火海。

一時的鬼哭狼嚎之后，那一隊魔兵化作了飛灰。

南梟回過身，繼續(xù)試探起了這幾道結(jié)界。他抬起手摸了過去，當(dāng)與結(jié)界接觸到時，他并沒有被彈開，反而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是要將他吸入結(jié)界里似的。這股吸力讓南梟感到無端地恐慌，只好使勁將手拔了出來。

南梟百思不得其解。

金鰩的水平南梟心里多少有點底，如果自己還是從前的修為倒也罷了，可是整整煉化了一年羅剎之氣，眼下自己體內(nèi)流淌著一半鬼靈之血，竟能被這幾道封印擋住？金鰩怎么會有如此本事？

南梟思來想去——難道他練了禁術(shù)？

在南梟的印象當(dāng)中，小時候跟著螭夷修行時曾聽他提起過有關(guān)針對鬼靈的禁術(shù)。

當(dāng)年羅剎來勢洶洶，一副要將三界眾生統(tǒng)統(tǒng)趕盡殺絕的架勢，將天魔兩界殺得七零八落。彼時的魔君與天帝不忍己族就此毀滅，最終決定聯(lián)手對抗羅剎——天帝祭出了自己的元神，煉成納靈之術(shù)將被羅剎殺害的百萬天軍、天族百姓之靈融合成了萬靈珠。

而魔君所練的幽冥術(shù)雖不至于直接要了他的命，但催動幽冥術(shù)靠的是自己的骨血，說到底也是個用幾回就沒命的術(shù)法。

只是在當(dāng)時那種橫豎都是死的狀況之下，已經(jīng)沒有人會計較后果了。魔君的佩刀削鐵如泥、威力無比，他以幽冥術(shù)將萬靈珠化作了這把刀的內(nèi)丹，此刀受過加持之后更是有了生氣一般。而最后真正成就恐生的，是羅剎的瘋狂殺戮——他所在之處尸橫遍野，而幽冥術(shù)嗜血。

那日羅剎殺到了魔界，魔君手握寶刀尚未發(fā)動，幽冥術(shù)就將方圓百里內(nèi)所有尚未消散的尸體的氣血統(tǒng)統(tǒng)吸收進了寶刀之中，結(jié)合以百萬元神煉成的萬靈珠——可想而知，這把承載了無數(shù)冤魂與殺戮的妖刀究竟邪到什么程度。

于是，那次羅剎的殺戮被擋了下來，而天罰緊接而至。

魔君心里知道這把刀的力量，自己與天帝聯(lián)手煉成它是為了拯救蒼生與后世，羅剎既被天罰，那這把刀就無需再留，如若不然，只怕會成為三界的下一個噩夢。

故而魔君將此刀定名為恐生，隨羅剎一起扔進了天罰之中。遇天罰后，恐生在瞬間支離破碎，所有人都以為它與羅剎一起灰飛煙滅了。在此之后不多久，魔君壽盡，臨了，他將幽冥術(shù)定為魔界禁術(shù)，后世不可練之。

從祖輩起便如此傳至今日。

沒了羅剎，三界太平，各自開始再造家園、重振旗鼓。好端端的，也沒有人會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來練這種術(shù)法。

后來，羅剎的陰影雖然濃濃地覆蓋著三界，但忙碌有著讓人淡忘的本事，不知過了多久，三界逐漸從陰霾中邁了出來，沒有人還將羅剎戳在心里了。

直到數(shù)萬年后，萬靈珠橫空現(xiàn)世，三界流言四起。不知是誰開的頭——有一種說法一直被傳到了現(xiàn)在——恐生并未徹底毀滅，它的碎片散落三界各處，化作了寶物……

如此回憶了很長時間，南梟回了回神，雖然聽說過幽冥術(shù)的存在，但誰也沒真的見識過它的力量，眼前這結(jié)界之吸力異常，若真是金鰩練成了禁術(shù)匯在了結(jié)界中，還需留神才是。

南梟往后退了退，從指尖比出一道氣息對著結(jié)界遞了過去，果然，氣息觸及結(jié)界呈現(xiàn)的并非消散之狀，而是被吸納進了結(jié)界之中，化成了結(jié)界的一部分。這下南梟心中犯了難，并未聽說幽冥術(shù)有什么解法……南梟眼中殺氣騰騰，他憤怒地隔著結(jié)界瞪著沉冥宮，心中忽然又覺得好笑——金鰩越是不擇手段，就越證明他心虛，這一年來自己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如今看來，金鰩也活在噩夢之中。

下一秒，南梟的身影在宮門外消失，他回到了魔淵內(nèi)，準(zhǔn)備等明日問問羅剎有關(guān)幽冥術(shù)的解法之后，再做打算。

無極天都·九霄

天亮之后夙川才獨自回到了月旎宮中，影戎一臉憔悴地等在庭院里，見夙川回來，便將焰白所說的話傳達了過去。夙川皺著眉頭一臉狐疑地琢磨了好一會兒，想著離神議還有一段時間，便干脆找去了戰(zhàn)神的玄鶴宮。

月旎宮與玄鶴宮一南一北，途徑姻緣神的朝夕宮時，只見姻緣神塵瀾醉醺醺地倚坐在宮門邊，見到夙川，對著他一個勁地笑了起來。

塵瀾比夙川年長一些，小的時候常被夙川喚作姐姐，比起焰白那個一板一眼的兄長，這個古靈精怪的姐姐有趣多了。只是后來各自被晉神，忙碌之下，也就見不著什么面了。

各路散仙天神喜歡擺宴聽?wèi)虻牟环ζ淙?，夙川這幾千年里赴過的宴都快比每夜布的星都要多了。按說塵瀾那樣活潑的性子一定愛湊這些熱鬧，可是夙川卻很少能遇見她。

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塵瀾不知為何忽然酗酒成性，每天在朝夕宮里醉得不成樣子。擔(dān)心之下的夙川去找過好幾回，塵瀾卻連門都沒給自己開。

再后來，夙川就遇上了凰元君，自顧不暇……

雖說如此，但兩人是一起長大的交情，夙川見她這般失態(tài)，連忙過去想將她扶起來。雖說也已經(jīng)千百年沒熟絡(luò)過了，但氛圍卻并不陌生。夙川的手剛剛遞到塵瀾跟前，塵瀾拉住他的手想站起來，結(jié)果腳下發(fā)軟，搖搖晃晃又跌了回去，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夙川又試了一把勁，總算把塵瀾扶穩(wěn)了。

仔細看看塵瀾，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裙，頭發(fā)隨意地披散著，渾身上下要說色彩的話，只有她臉上兩朵醉酒后的紅暈了。站穩(wěn)之后，她迷朦地又看了夙川一眼，輕輕推開了夙川的攙扶，跌跌撞撞地往朝夕宮里走去。

夙川也沒有再上前，只目送她進了宮門。

朝夕宮內(nèi)之景在整個天界都是最光怪陸離的，百花宮繁花似錦、月旎宮群星璀璨，但比起朝夕宮，竟都顯得稍稍平淡——三界每有一段姻緣，朝夕宮內(nèi)便會生出一顆屬于這段姻緣的靈石，這些靈石無論形狀、大小還是顏色都各不相同，有的生在地上像石子，有的掛在樹上又像花兒。

上一位姻緣神會將這些總是從各種地方冒出來的靈石收集起來，理出偏殿專門擺放這些靈石，常要花大把時間來整理它們。

可自從塵瀾被晉為姻緣神，入了這朝夕宮后，她就從來沒有管過這些靈石，無論它們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都任憑它們在原處待著。時間一久，這朝夕宮除了外墻以外，整座宮殿都像是由靈石砌成的一般，五彩斑斕、絢麗奪目。

后來，塵瀾還給這些靈石們起了一個名字——緣殤。

塵瀾剛進門沒走兩步，身子一頓，又轉(zhuǎn)過身望住了夙川：“你可知我宮里的緣殤，為何叫這個名字？”

忽然被提問的夙川愣了一愣，思量片刻笑道：“為何？”

塵瀾揉了揉眼睛，跟著輕輕笑了笑：“緣殤乃真情之見證，相愛無兩，緣殤則明?？纱蠖嗑墯懼辉趧倓傉Q生的時候最為閃耀奪目，很快便會暗淡下去，有許多甚至只亮那么一瞬而已……匆匆而起，匆匆而滅……幾乎所有緣殤最后都會開裂或者粉碎。我游歷三界，見過的癡男怨女不勝枚舉，可他們是否真的深情，緣殤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塵瀾有些失落地嘆了嘆氣，“原先我只以為是這世間太過虛情假意，后來我漸漸明白，眾生之愛，愛的是自己，而能讓緣殤不滅的才是相愛。”她忽而笑了笑，“你猜最久的一顆緣殤亮了多長時間？”

夙川一臉茫然：“萬年？”

塵瀾笑著搖了搖頭：“一千一百二十二年?！?

“……”這個答案在夙川看來，實在也太短了。人界生死百年，匆匆緣滅也沒什么說的?？商炷山绱蠖鄶?shù)萬年壽命，塵瀾卻說最長的一顆緣殤只亮了一千多年？

而更讓夙川驚訝的是塵瀾的下一句。

“除了亮得最久的這一顆以外，剩下的緣殤皆如曇花一現(xiàn)。”塵瀾走回來一些，又倚靠在門框上，“也是最久的這顆最古怪，它不似別的緣殤在暗淡之后便會開裂粉碎，它就只是失去了光芒和色彩，并沒有破裂，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原處……”

夙川不知該說些什么——這太荒謬。

塵瀾自顧自地繼續(xù)道：“這姻緣神當(dāng)?shù)镁昧耍絹碓經(jīng)]有興致。不過前些日子……”她仰著脖子回憶起來，“……得有一年多了，我宮中出現(xiàn)了一顆最亮的緣殤。這顆緣殤了不得！顏色妖冶不說，到現(xiàn)在還和一開始一樣亮呢！還好是長在后院里，若是生在我的寢殿，恐怕我就再也沒有夜晚了?！彼鋈煌回５卮蛄藗€哈欠，晃了晃腦袋又走入了宮門，“醉了……又醉了……”

夙川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隱沒，又在朝夕宮外呆立了良久。

——愛自己……

——相愛……

他似乎能明白塵瀾在說什么——若真如此，緣果真殤。

無極天都·九霄·玄鶴宮

這莊嚴的玄鶴宮內(nèi)，藏著各種各樣的兵器、法器，早年焰白剛被晉為戰(zhàn)神之事，夙川最喜歡與他躲在玄鶴宮里研究兵器。彼時三界尚未歸于太平，焰白在外定著巨大的壓力，夙川雖未明說過什么，但實實在在地陪了他很長一段時間。

這會兒，焰白正在寢殿中托著腦袋發(fā)愣，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一只小茶杯。只聽殿外響起侍從的聲音：“恭迎月神大駕?！?

焰白驚喜地笑了笑，站起身迎了出去，人還沒跨出寢殿，已經(jīng)忍不住開口道：“你都多久沒來我這兒了?！?

夙川邪魅一笑：“還不是你玄鶴宮的寶物都叫我玩厭了？如何？此去赤方，有何收獲？”

一提起赤方，焰白腦中就只蹦出來那個居然不穿衣服就到處亂晃的少女，一下子竟羞得臉紅起來，這把夙川弄得糊里糊涂：“你怎么一副……嬌羞樣？”

焰白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夙川：“先前派去的那一支天軍并未出事，而是被一只叫蠻它的妖物關(guān)了起來，她說她有要事相告，為了把我們引出去才弄了這么大的陣仗。至于這要事——她告訴我說魔君在四處搜集寶物，很有可能是在動恐生的念頭?！?

夙川微微皺起眉：“恐生？”恐生是件怎樣的法器，早在夙川跟著凰元君修行之時他就知道。而金鰩謀反，將南梟扔進魔淵，現(xiàn)在又惦記上了恐生，明顯就是想對銀翮不利。想到這里，夙川恨恨道：“銀翮久居無極齋連世事都不摻和，他倒還想再惹點事？”

焰白也冷笑一聲：“做賊心虛者皆如是?！?

夙川瞇著眼睛想了一想：“不對啊……”他像是有些焦慮，“自古有關(guān)煉制恐生一事，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卻是各種說法里都有的——血祭。”他又仔細琢磨了片刻，在腦中搜尋起有關(guān)恐生的種種，一邊喃喃道，“我記得是和一個術(shù)法有關(guān)……叫什么來著……對了！幽冥術(shù)！我聽凰元君說過，催動此術(shù)消耗的是自身的血氣，但此術(shù)嗜血，可將施法者消耗的血氣再吸收回來，是至邪的殺戮之術(shù)?！?

焰白也眉頭緊皺：“你的意思是……或許魔君已經(jīng)練了此術(shù)？”

夙川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十有八九?！彼奔钡溃叭羲嫦胍f靈珠，多半是做了硬搶的打算。事不宜遲，你速領(lǐng)天軍回來駐守九霄，此事非同小可，一會兒神議上還得將其告知父帝，也好讓眾神一起早做打算。”

焰白應(yīng)道：“你先去神議，我一會兒就來。”

兩人對了個眼神，各自出了玄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