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達(dá)夫婦看到送飯的姐妹倆，笑呵呵地棄了鋤具，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上了田埂。

清姊遞過去兩個熱氣騰騰的饃饃，又端出一罐醬湯，倒在粗糙的大碗里，遞給他們。

昆達(dá)夫婦一邊蘸著醬湯，一邊用手抓熱饃饃吃。

阿木納站在堤上，別過眼去打量著地里的植物。綠綠的，圓圓的葉子，不知道是什么農(nóng)作物。

昆達(dá)打趣她道：“阿蘭瑪，要不要一起下來種地？”

姆媽拍了他一下，嗔道：“你作死了，阿蘭瑪身體不好！”

昆達(dá)就哈哈地笑，象個惡作劇成功的大孩子。

阿木納抿了抿唇角，待清姊收拾碗筷走到另一邊時，提步走過來，坐在了田埂上，與昆達(dá)夫婦開誠布公地說道：“我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說了。”

昆達(dá)夫婦一愣，眼前小女兒如此作派他們倒是第一次見，雖然心里有著模糊的想法，但往深入想都覺得荒謬。

但是今日，小女兒舉手投足完全不是昔日模樣，他們就覺得有些心慌了。

“阿蘭瑪你……”

“姆媽，不知道你對清姊在成親前，要送去神僧那里的事情怎么看？”

昆達(dá)夫婦呼吸頓時窒住了。

“成親前送到神僧那里過一夜，不是村里的風(fēng)俗嗎？”阿木納眸光淡淡地看著他們，“難道姆媽阿爹還希望我，裝作完全不知情？”

昆達(dá)皺了皺眉：“阿蘭瑪，清姊的事情你不要管，這事阿爹心里有數(shù).”

“你們兩個做家長的，沒能力為阿姊謀劃，難不成，還想阻止我為阿姊出頭不成？”

姆媽忽然伸手阻攔昆達(dá)說話，眼里含著莫名的希翼：“阿蘭瑪是說，清姊這事還能有轉(zhuǎn)機(jī)？”

阿木納默默注視著她，失笑道：“姆媽，你知道的，只要我肯出手……”

姆媽盯著她的臉，失神地望了半晌，忽然臉面扭曲地笑了笑，捂住半邊臉，淚水撲漱漱地落下。

昆達(dá)立即放下手里的碗，默默拍了拍妻子佝僂的背。

“要是沒有辦法，誰愿意……送自家女兒……”姆媽壓低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嗚咽道。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剩下的，我來做。”阿木納打了個響指。

昆達(dá)目光復(fù)雜地望著她：“阿蘭瑪，你自己還只是個孩子。”

阿木納沖他笑了笑：“昆達(dá)阿爹，算是我最后再喚你一次阿爹，你應(yīng)該知道的。”

昆達(dá)凝視她的目光忽然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姆媽緊緊抓住了昆達(dá)的手掌，手指緊得手背上都浮出青筋。

“阿蘭瑪……”

阿木納心想，她還真得不是什么好人，昆達(dá)夫婦對她如此這般地好，她卻偏要撕下這層偽善的遮羞布，讓大家都不舒服。

但是，她生性如此，遮遮掩掩不是她的行事做派。

長痛，亦不如短痛。

“明天是我待在這里的最后一天，姆媽阿爹趕緊地安排起來，屆時，我去，阿姊留。”

姆媽深吸一口氣：“阿蘭瑪，其實(shí)，你不用做到如此，一切都來得及。”

“姆媽，一切都來不及了。”阿木納目光直直地望著姆媽，直望進(jìn)她的眼睛里，聲音幾乎低不可聞，“阿蘭瑪，已經(jīng)不在了。這是我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姆媽再也承受不住，嗚咽一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厥了過去。

昆達(dá)大聲地叫喚，清姊匆匆忙忙地奔過來。

田埂上亂作一團(tuán)。

待到歸了家，姆媽也清醒了，望著阿木納的目光凄凄切切，欲言又止。昆達(dá)更是賭氣不搭理阿木納，撮了些煙絲放進(jìn)煙槍里，盤腿坐在長凳上咕嚕嚕地抽著。

阿木納自和清姊幫忙做家務(wù)去。

許久，姆媽終是長嘆一口氣，和昆達(dá)湊一塊商量好了對策。

昆達(dá)擱下煙槍，出門去看阿木納那一眼，復(fù)雜至極。

姆媽喚了阿木納進(jìn)房，靠在枕頭上握著她的手，緊緊的。目光癡癡流連在她臉上：“要我相信她走了，怎么可能，這臉，這身體，都是溫?zé)岬摹?

阿木納伸手替她擦去頰邊的淚，作為外人，她只能做到如此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家的小女兒，無聲無息地就走了？其實(shí)，你從小樹林里出來的時候，我就察覺不對勁了，我們的小女兒，我們看著長大的，哪里來如此的神通？可是，我們一直沒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姆媽一直念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木納并不搭言，只默默充當(dāng)合格的聽眾。

聽一個心碎的母親的呢喃。

在她看來，此時若不言明，以后會更加殘忍，她阿木納的前程，注定不會困守在小地方。她若要大鵬展翅，必會迎來凌厲的暴風(fēng)驟雨，這一家人都是普通人家，安分守己，她不能把他們拖進(jìn)危險的泥淖。

接受現(xiàn)實(shí)，抽身而去，才是上策。

而她阿木納，也須得與任何牽絆斷個干凈，才能了無牽掛地奔赴戰(zhàn)場。

“阿蘭瑪。”姆媽溫暖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話語溫柔熨貼，“不管你是什么人，阿蘭瑪，你永遠(yuǎn)是我們家的小女兒……”

阿木納慣來冷漠的眸子都因?yàn)檫@句話而微微動容。輕側(cè)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姆媽，她的手很粗糙，掌心有著干農(nóng)活結(jié)出來的老繭；她的眸子并不清亮，因年紀(jì)的關(guān)系已顯老態(tài)，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有些粗糙的農(nóng)婦，說出了一句全世界最美妙動聽的話。

比最甜的蜜還甜，比最美的情話還美，比真金白銀更真。

阿木納淡漠的眸子泛起了漣漪。

這一家人，她跟他們根本不大相熟，彼此磕磕碰碰相處過幾天。

卻，仿佛與他們過了一輩子般，親近。

她受傷，他們護(hù)著她；她要與他們斷個干凈，他們卻偏要包容她的自私。

吸了吸鼻子，阿木納壓下心里的動容：“好好休息吧，想想明天我們要做什么。”

姆媽嘆了一口氣，是啊，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她雖是柔弱農(nóng)婦，但是為了女兒，就算最懦弱的女人，也要拿起武器。

為母則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