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離安靜地聽完了衛鞅的故事,全程未發一言。
他終于明白,講故事的人或許從來不在乎聽眾是否能引起共鳴,他們需要的僅僅是感動自己,也僅此而已。
從故事中,他知道了那位鐘天下之靈秀,被五位世間最杰出的男子甚至包括他們的師尊都一見傾心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施夷光。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是一位怎樣優秀的女子?
她身上究竟有怎樣的魔力,竟然能同時獲得這么多位世間人杰的傾心?
范離想不通,于是他直接開口問:“商君,既然你這么喜歡她,為什么要吃了她?”
商君臉上流露出罕見的痛苦之色,沉默半晌,他說道:“因為她為了來世能與他的情人再續前緣,情愿入九幽受忘川千年之苦。”
“忘川千年之苦?”范離頓時想起了九幽忘川中的可怕情景,不禁脊背生寒,搖了搖頭。
“這是老君飛升前給浩土定下的輪回大道,法則既定,誰又能例外?”衛鞅嘆了口氣,傷感而又無奈。
范離心中一驚,問道:“你確定輪回大道是老君定下的?”
衛鞅嘆道:“除了他,世間還有誰能有這個本事……”
“真的有來世再續前緣這回事嗎?”
衛鞅看著他,用很確定的口吻答道:“有。”
眼見范離一臉無知的樣子,他笑了笑,繼續說道:
“為了來生再見今生最愛,你可以選擇不喝忘憂湯,不過卻須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轉世。
千年之后若心念不滅,還能記得前生事,便可重返人間,去尋前生最愛的人。”
范離忽然覺得耳中聽到的這一切很違和,男女情愛之事從一個古代老者的口中說出,這實在是有點古怪。
衛鞅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修行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容貌可以任意變幻,至于年歲……千歲和弱冠又有何不同?”
他說完這句后抬起右手迎風微微一揮,一個斯文儒雅的青年男子出現在了范離身前。
這青年男子風度翩翩,劍眉星目,當真俊逸不凡。
范離又一次被衛鞅的神通驚呆,半晌才道:“商君,這青年男子莫非就是你年輕時候的樣子?”
衛鞅笑而不答,那青年男子這時朝范離緩步走來,春風滿面地笑道:“你見到的不過是我元神的一個化身而已,騰云境修行者已經可以元神出竅,暉陽境便能身外化身,而我早已進入無相之境……”
衛鞅打斷了那青年男子,對范離道:“多說無益,送你本書吧,你這異域的卑微靈魂從來不曾接觸過修行一途,說了你也不懂。”
范離再次郁悶得不行,自己從前向來自負,來到浩土在慕青和衛鞅面前自己簡直就成了一只螻蟻,只配用凡人和卑微這樣的詞來形容。
衛鞅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突然閃出一道亮光,范離不禁嚇了一跳,急忙以袖遮住了腦袋,生怕他又要鉆入自己腦中。
衛鞅怒道:“看著我的指尖,你這廢物。”
范離無奈,只得放下遮臉的雙手,朝衛鞅指尖看去,只見衛鞅輕彈食指,那道亮光瞬間沒入了他的雙眼之間。
“你又對我做了什么?”范離膽戰心驚地問道。
“還能做什么?都說了送你一本書。”衛鞅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想看書的話,腦中想著方才看到這點亮光即可。”
范離點了點頭,想起之前他說的情愛之事,不禁嘆道:“那女子真傻,千年之后即便再見,對方早已不再記得前世之事,這又有什么意義呢?”
衛鞅的眼中瞬間再次露出不甘與痛苦之色,聲音仿佛都有些微微的顫抖,“我也曾經這樣勸過她,可即便如此,她依然選擇要下忘川。”
范離試著在腦中設想了一下施夷光下忘川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千年之中,你或許會看到橋上走過今生最愛的人,但是言語不能相通,你看得見他,他卻看不見你。
千年之中,你看見他走過一遍又一遍奈何橋,喝過一碗又一碗孟婆湯,你盼他不喝孟婆湯,又怕他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
你還要被那銅蛇鐵狗啃咬折磨上千年,這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這又是一位多么癡情的女子……
范離一時無言,只剩下對那女子的欽佩與同情。
“于是我就把她吃了。”衛鞅突然冷冷說道。
范離望著他的眼睛,雖然衛鞅此刻臉上的神情冷酷而危險,但他目光中卻滿是深情與哀傷。
“原來如此……”范離讀懂了衛鞅眼中包含的柔情,不無欽佩地說道,“你沒有吃了她,其實你是在用你自己的方式保護她而已。”隨后他不無傷感地嘆了口氣。
“你為何嘆氣?”衛鞅道。
“你其實是個癡情之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范離道。
荒原上的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后,范離說道:“還有件事情我想弄明白。”
“你問。”
“你之前說把一個女子的靈魂種入了我的心中,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子?”
“這很重要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難道你沒聽說過?況且她需要我的肉身才能存活,對我而言,這顯然不是什么好事。”范離很直接的說出了自己的不滿。
“你沒得選擇,我也沒得選擇,這一切都是天命。”衛鞅的眼中閃著莫名的亮光,幽幽說道。
“天命?”范離搖了搖頭,無奈道:“或許你有你的理由,不過整天被一個女子的靈魂跟蹤監視,我似乎已經提前知道了自己下半身的凄慘下場。”
“下半生?”衛鞅笑了笑,“你這凡人才幾歲?”
范離無語地翻了一個白眼,重復道:“我說的是下半身,不是下半生。”
衛鞅再次陷入了沉默。
荒原之上似乎沒有日出日落,范離覺得很驚奇,于是問道:“這地方難道永遠都是眼前這個樣子?沒有四季,也沒有雨雪,甚至連日夜交替都沒有?”
衛鞅這時淡淡說道:“確實如此,千年以來一直如此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