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不渡我（番外二）

那一夜，涼得徹骨。

鳳伶鴛當時也在殿上，自然也看見了圓空被捉到的一幕，她本以為這時寺內之事，但卻從那件房內覺察到了法力的痕跡。

當她回來后，知道瑤草又獨自一人在外時，驟然大怒，隨即將她軟禁在了房中，到他們離開那日，都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要是不說清楚這件事，你就別想出來。”

因為圓空的出現，那日大師的講禪也被迫中斷，全寺上下一片嘩然。

瑤草想到此事，便想把自己埋在地里藏個十年百年的。

她原以為自己的法術夠強，卻連他一人都帶不回來。那是他敬重的師傅，是他師傅第一次講禪，卻因為她而中斷。

他不知道該多恨她。

瑤草趴在床上，眼淚水兒把被子都給浸濕了。

怎么辦啊，她都不能去找他了，也不能解釋…

柔兒站在門外，聽著里頭輕輕的啜泣聲，默然的為自家小主子嘆息著。

月光透過窗杦，輕輕的灑在了地上，菩提骨樹的影子修長，隨著微風輕輕搖擺，屋里斷斷續續的聲音持續了許久，一陣風過，桌上的燭光驟然一閃，屋內便暗了下來。

而另一邊，卻是徹夜長明的燭火。

惠遠大師坐在椅子上，身后站著許多和尚，都不約而同的注視著地上跪著的那人，眼光復雜難辨。

一位胖和尚站了出來，“圓空，今日你為何會出現在那里？”

圓空眼眶微紅，卻沒有回話。

又有一位和尚站了出來，面露嫌棄的看著他，“那你能解釋一下，為何你僅僅用了一個上午，便將今日要砍的柴，全都砍完了？”

圓空依舊咬緊牙齒，不發一語。

氣氛沉默而壓抑，竊竊私語聲變得越來越多。

胖和尚繼續說：“你上次私自將寺內的金絲鳥放走，本已是重罪，主持念在你年幼，便只罰你打坐砍柴，你卻連這也不好好做，甚至將他的講禪都打斷，你這…”

慧遠大師輕抬右手，止住了胖和尚的話。

他靜靜的看著圓空，他這一生最疼愛的弟子，問：“圓空，你有什么要辯解的嗎？”

圓空聽見師傅的話，俯身拜在地上，掩蓋下淚水，許久，搖了搖頭。

“都是弟子的過錯。”

慧遠大師長嘆一聲，這一聲當中有多少心酸，多少無奈，最后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句。

“從今日起，你便留在這大殿內好好反省，沒有命令，不得出來。”

圓空長拜在地，聲音顫抖道：

“是，師傅。”

鳳伶鴛小口小口的喝著桂花羹，斜眼瞧著一旁乖乖坐著的瑤草，心下嘆息。

“所以，你最后便將他一人留在了那里？”

瑤草含淚點頭，這兩天她難過的不得了，把聲音都給哭啞了。

“要是…要是他因為我而被囚禁一輩子，那我…那我就太對不起他了。”

鳳伶鴛放下碗，無奈的看著瑤草。

這孩子連自己的心意都還看不明白，就整整哭了兩天，真是個傻孩子。

她站起身來，略帶嚴厲的看著她，“母親以前教你的，你都忘了？”

瑤草癟嘴又想哭，“沒…沒忘..不放棄同伴…不欺負朋友…可是那天，明明想帶他一起走的。”

鳳伶鴛見狀，搖頭淺笑，將右手放在瑤草的頭上。

“既然如此，那你就應該跟他解釋清楚…主持那里我會跟他說的，不用擔心。”

瑤草擦擦眼淚，睜著通紅的眼睛看著母后。

“去吧，他肯定在等著你呢。”

講經殿沉默的緊閉大門，顯得異常幽暗潮濕，高臺之上只有幾束幽幽的燭光搖晃著，高大無比的佛祖下，坐著一個盤腿坐禪的小和尚。

他的頭發幾天不打理，已經變得雜亂無章，身上的僧衣也早已沾染了灰塵。

但他的眼睛卻越來越明亮，像是燃燒了一團火光，恒久不息，仿佛在靜靜的等著什么人的到來，想將這道光，一起燒到她的身上。

“吱呀——”

殿門忽然被推開，但這次，卻沒有人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告訴他別怕。

也再也不會有人，把他拋下了。

瑤草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殿內，殿門從身后緩緩關閉。

她安靜的走到圓空的身后，如同第一日那樣，站在背后，默默注視著他。

“母親會去告訴主持，是我將你帶去的。”

圓空依舊背對她，專注的凝視著佛祖。

“大家都知道了，你是為了替師弟替罪，他已經主動去向主持認錯了，大概今日，你便能出去了。”

圓空緩緩抬起手臂，指向了那座金佛，這是他幾日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無比沙啞。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信佛嗎？”

瑤草沒料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問她這個。

她沉默良久，“因為他偉大？”

圓空搖了搖頭，終于轉過了頭來，看向她的眼睛。

“那是因為，佛就在那里，他永遠不會拋棄他的信徒，他會用那雙慈悲的眼睛凝視眾生，堅定不移。”

瑤草聽見他的話，愧疚的心情終于隱藏不住了。

她上前一步，跪在他身前，緊緊的抱住了他。

“我不是故意拋下你的…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不厲害，甚至連法術都沒用過幾次，就帶你去大殿，都是我的錯。”

她從沒有像這樣毫無章法的哭，期間還斷斷續續的說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么，但圓空卻很認真的聽，想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將雙手抬起，在空中頓了一瞬，最終還是放了下去。

“那日師傅離開的時候，我真的很心疼。他肯定是想我告訴他的，我卻還是那樣沉默，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呢？”

瑤草抱著他，使勁兒搖了搖頭。

“你能替師弟替罪，在那種時候，也不告訴別人是因為我，可見你本性善良，主持是因為明白你，所以他才會嘆息的，不是嗎？”

圓空低下頭，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

瑤草感覺到一片溫熱的水澤在她肩上暈開，她輕輕拍著他的背，落手無聲。

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個因為身份，在外人面前必須故作成熟，一個因為常年念佛，性情沉穩而無波。

但在這一刻，佛祖的面前，兩人哭得就像是兩個毫無防備的小孩子。

圓空深吸一口氣，從她肩上抬起頭，放開了她。

“你什么時候離開？”

瑤草看著他，輕輕說道：“明日便走了。”

圓空靜靜點頭。

“好。”

兩人之間，沒有說過一句那樣的話。

現在他們也不想說。

瑤草伸手右手，食指指尖冒出點點熒光，在這昏暗的大殿內，竟感覺無比溫馨。

她將手伸了過去，停在圓空額前半寸。

“你信我嗎？”

圓空一愣，隨即溫和的笑笑，低下頭去。

熒光漸漸沒入圓空額頭，悄無聲息。

殿內再次恢復了之前的暗淡。

圓空摸了摸頭，好像沒什么感覺，問道：“這是什么”

瑤草笑吟吟的看著他，“這是靈魂標記，若是下一世，再下一世，我們還能再遇，那我見到你的第一面，便會…再認出你。”

并且，再次喜歡上你。

————

我是寶云寺的小和尚，法號懷能，今年十二歲了。

我從小就在寺內長大，每日同師兄們吃齋念佛，雖然偶爾做錯了事，要被罰去后山砍柴，但總體來說，我的生活還是美滿且幸福的。

我最崇拜的，便是我們的主持圓空大師了，聽師兄們說，圓空大師也是從小在寺內長大，還是上一屆主持的唯一弟子。

有他在寺內，就連香火錢都比以往更多，好多達官貴人都要從都城遠遠的趕來看他，聽他講佛法。

每次侍奉在他身邊時，我都能學到好多好多東西。

喔，對了，忘記說了，吾乃圓空大師座下僅此一個的親傳弟子。

所以平時寺內什么好吃的我都有份，不是…咳咳，所以師傅的許多愛好我都很了解。

他最喜歡佛。

好吧，我好像在說廢話。

他最喜歡凝視佛祖了，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他能坐在佛祖底下這么久，眼里永遠有著捉摸不透的光，倒不像是崇拜，而更像是…懷念？

我覺得我可能是餓花眼了。

不過有一件事兒是真的，悄悄告訴你喔。

老主持還沒圓寂那年，有一個夜晚，我隨師傅一同去拜見他。

但師傅沒讓我進去，只讓我在外等候。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聽見的，只是禪房隔音效果的確不好，斷斷續續的讓我聽見了那么些話。

老主持慧遠大師輕輕咳嗽了兩聲，說：“那年你跪在我面前，執意不肯說出原因，我便知你心中已有執念，咳咳…我本以為你會就此放下，卻沒想到，你這執念越來越深，最后竟是阻擋了你成佛之路啊….”

慧遠大師又咳了起來，后來好像師傅給他倒了一杯水，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惠遠大師的聲音又說道：“你當真決定好了？”

這次師傅的聲音清晰了起來：“我早知他們并非凡人，卻也還想試試看，若佛不渡我，我便自己成佛。”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聽見這句話的震驚，師傅就是師傅，果然不同凡響。

惠遠長嘆：“佛曰：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房間內久久沒有回話聲，良久之后，師傅的聲音才傳來。

“我執，是痛苦的根源。”

————

又是一年秋天來到，懷能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掃落葉，紅葉從古樹上飄揚而下，被他一招掃入婁中。

圓空從遠處緩緩而來，懷能欣喜的背起背簍，朝師傅跑去。

“師傅師傅，紅葉這么美，為什么會掉呢？”

圓空摸摸他光滑的小腦袋，笑著說道：“那是因為冬天來了，樹撐不住那么多葉子，只好舍，這不是放棄，而是放下。”

懷能歪著腦袋，思考著他話里的意思，卻沒見到圓空今日身著普通僧衣，背上還有一個包裹。

圓空走出寶云寺的那一剎那，轉頭回望了這座從小養育自己的地方。

他走之前去拜祭了惠遠大師和諸位師兄，將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后，才收拾行囊離開。

他對她有執念，無法跳出紅塵，便不得再入佛門。

雖然無法成佛，但他也不會入魔，他將以這樣的姿態，游歷在人世間。

他要去見這世間的每一尊佛，看盡黃葉落遍每一座山頭。

他要將他此生最愛的佛，放在心中。

她說要做他的信仰，他的燭光。

還說下輩子，下下輩子，當他們相遇時，她一定能認出他。

那他呢？

也會認出她嗎？

此后漫長的光陰里，他用盡了畢生力氣，去探尋著人間的喜怒哀樂，也經歷了人生八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但他好像又重新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用那明亮、崇拜的眼光看著他，笑吟吟的問道：“小和尚，你說人生究竟有多長呢？”

圓空閉上了雙眼，在心中默念。

“人生，就在你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