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是春好
- 滿身花雨又歸來
- 暮雨長歌
- 4282字
- 2020-11-24 20:01:59
1931年4月,一個晴朗的上午,上海雅菁女中,綠草如茵,紅玫如火,噴泉池中潔白的女神雕像汩汩地向外噴射晶瑩的水珠。正是課間時間,歌德式的教學樓走廊上,穿著藍白色校服裙的女生,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在走廊上聊著天,看著風景。一間教室里,有三個女生頭挨頭地湊在一起看小說《飄》,左邊的女生說:“《亂世佳人》這周在大光明上映,和美國同步耶,主演是費雯麗和蓋博,上映的第一天大光明萬人擁堵!”
右邊的女生馬上應到:“怎么不知道啊?我那天經(jīng)過大光明,遠遠就看到了《亂世佳人》的巨幅海報,簡直太美了!”,她捅了捅中間的女孩問到:“今天放學我們?nèi)タ春脝幔俊?
中間的女孩叫葉熙木,是班上的國文課代表,國文老師的寵兒,也是女中公認的才女,這本小說就是她在女中征文大賽中獲得的特等獎獎品。她長著鵝蛋臉,臉上鑲嵌的大杏眼微微上翹,眼白微露,反而有一種清冷疏離的仙氣。但那又濃又長的眉毛和高挺精致的鼻子,又平添一份爽朗和英氣。嘴唇輕薄柔軟,像溫柔的“新月”。整齊的黑色中分短發(fā)越發(fā)襯得她的臉蛋玲瓏錫透、雪白嬌嫩。
葉熙木心動了一下,可是一想到媽媽那張陰郁的臉和姐姐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樣子以及爸爸天天忙工作早出晚歸,馬上就打消了念頭,只能掃大家的興了:“不去了,讀原著比看電影更有意思。”葉熙木是這三個女孩中的主心骨,她說不去,那兩個也沒了興致。對了,葉熙木的父親是上海灘號稱“遠東第一樓”朢江大飯店的餐廳經(jīng)理葉詩年。
一想到比自己大七歲的姐姐葉熙榕,葉熙木心底就劃過一絲煩惱,這不,手上這本小說被撕破的那一頁就拜她所賜,她蠻橫地把《飄》搶過去,自己好不容易才搶了回來,不過書被撕破了,自己心疼壞了,她還坐在地上耍賴,嚎啕大哭。葉熙木拿著書奪門而逃,聞聲而來的葉太太在葉熙木身后扔下一連串“害人精、黑心肝”的謾罵。
葉熙木甩了下頭發(fā),想把家里的那些煩心事一并甩掉,只要走出家門,迎接她的就是精彩世界。學校有知心的朋友,敬仰的老師,啟迪心智的功課,豐富有趣的社團活動。還有,放學路上和小姐妹手拉手逛霞飛路別提多享受了。暮色四合,霓虹初上,樂聲悠揚,電車噹噹,空氣中飄浮著烤面包和咖啡混雜的香味。濃密的法國梧桐掩映著鱗次櫛比的俄羅斯風情店鋪,晶瑩剔透的櫥窗展示著琳瑯滿目的商品,那些時髦的服飾、精巧的禮品或許一周前還是巴黎市場的新寵呢。如果說這些時髦的服飾對于中學生只能看一看的話,那一路上星羅棋布的面包店的點心是完全可以擁有的,象“克來夫特”食品店的奶油蛋糕,老大昌面包房的羊角、長棍,福利餅干面包店的西番尼、杏仁排,那都是無以倫比的享受,咬一口,嘴里甜絲絲的,心里美滋滋的。想到這里,葉熙木不由瞇縫著眼睛念了一句詩:“最是一年春好處!莫待春回,顛倒紅英間綠苔。”
叮鈴鈴,上課鈴聲響了,讓葉熙木的遐想戛然而止,大家紛紛走進教室開始上課,走廊瞬間安靜下來。
老師辦公室,一位穿著竹布長衫的年輕男老師正坐在窗下認真地批改作業(yè),額前一縷黑發(fā)垂下來,正好落在那如希臘雕像般挺立的鼻梁上。拿著鋼筆的手指修長整潔,一舉手一投足都流露出天然的飄逸,不由讓人感到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他就是葉熙木的國文老師兼班主任,妙筆生花寫得一手好文章,在上海文壇頗具名氣的蕭墨卿。
一位年輕女孩突然闖進辦公室,帶著一身戾氣,一下子沖到蕭墨卿面前,大聲說到:“葉熙木打了我,這樣的學生怎么配當班干部?你馬上把她撤了!”
蕭墨卿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長相不俗但眼神兇狠,于是問到:“請問您是?”
“我是葉熙木的姐姐葉熙榕,昨天在家里,她把我推在地上摔倒了,膝蓋和手肘都摔青了!”葉熙榕一幅天都要塌下來的樣子。
“她為什么推你呢?”
“她在征文大獎賽拿了獎,得了本小說《飄》,就在我面前臭顯擺,我拿來看,她不給,撲上來就搶,還把我推在地上坐著。你必須懲罰她!撤她的職!”
蕭墨卿勸解到:“天下的兄弟姐妹沒有不打架的,你大她小,她應該尊重你,不該動手打你。我讓她向你道歉,我猜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
“她才不會呢!她從一生下來就和我搶,搶吃的,搶玩的,搶穿的,搶大人的愛!她處處跟我作對,樣樣壓我一頭,大人們都喜歡她,夸她聰明懂事可愛乖巧,這一切本來都是我的,可現(xiàn)在全都被她奪去了。我這次絕饒不了她,我要把她在學校里搞臭!讓她還臭顯擺、臭得瑟!”葉熙榕說著說著,整張臉都扭曲了。
蕭墨卿震驚地看著葉熙榕,這張臉如此年輕,正是充滿了快樂、陽光、憧憬的時候,怎會如此不快、如此仇恨、如此憤怒?這十幾年的歲月葉熙木兩姐妹是怎么成長的?他不禁問到:“如果象你說的那樣,那你爸媽不管你妹妹嗎?“
葉熙榕撇撇嘴說到:“就是我媽告訴我的,妹妹要奪走我所有的東西,讓我小心我妹。但我媽每天就是忙著去戲園子聽戲,去電影院看電影,回到家也是'伊伊呀呀'地唱著那些戲文,我看她呀每天就在她的戲里醉生夢死,旁的一切不在意。我爸那個老東西,就知道護著我妹,偏心地狠!!”
蕭墨卿皺了皺眉,父母親從小就沒有給到良好的引導,導致姐妹倆關(guān)緊張。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到:“手足關(guān)系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兄弟姐妹彼此陪護、彼此分享、彼此關(guān)愛是一種幸福,血濃于水,皓如日月!”
葉熙榕抱著肩膀,抖著腿,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想偏袒葉熙榕?你別扯那么多大道理,你就說你撤不撤她的職吧?”
“班干部都是同學們選舉出來的,不是我說撤就撤的啊。更何況你們姐妹鬧矛盾這點小事,說不定過幾天就和好了......”
葉熙榕一下激動地站了起來,叫到:“我永遠都不會和她和好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和她和好!”
蕭墨卿笑到:“你這話說得太早了吧?一輩子的事現(xiàn)在怎么知道?”
正說著,一位老師在門口對蕭墨卿叫到:“蕭老師,校長讓你趕快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蕭墨卿只好一邊答應到,一邊回頭對葉熙榕說:“情況我已經(jīng)了解了,回頭我會批評葉熙木,讓她向你道歉。現(xiàn)在我有事,你先回去吧”,就走了出去,留下葉熙榕在原地又是瞪眼又是咬牙。
放學后,葉熙木抱著一沓高高的作文本走進辦公室,她壓根都不知道葉熙榕來蕭老師這里告了狀。蕭墨卿詢問了下交作業(yè)的情況,就想和葉熙木談談她姐姐。可話到嘴邊,一看見葉熙木那張?zhí)煺鏍€漫、無憂無慮的笑臉,又不忍心說了,就含糊其辭地說了幾句“要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要善于和人相處”之類的話,弄得葉熙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葉熙木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只見兩個好友還在走廊等著她呢,于是趕緊走上前去,和她們手挽手、嘰嘰喳喳地離開了學校。
蕭墨卿批改著學生作文,一篇作文趣意盎然,承轉(zhuǎn)巧妙,翻開封面,正是葉熙木的習作。從她熱情似火的文字可以充分感受到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愛充滿了憧憬,可是她的家庭環(huán)境卻如此晦暗,晚上回家她姐姐會不會對她糾纏不休?想到這里,他改不下去了,他決定晚上去葉熙木家去家訪一下。
葉熙木的家住在在法租界“斜陽里”石庫門弄堂,走到葉熙木家門前,只見那烏漆實心厚木大門緊閉,門上綴著锃亮的雕花銅環(huán),門楣是中國傳統(tǒng)的青瓦壓頂門頭式樣,一副高墻深院的派頭。派頭歸派頭,但左鄰右舍都是聯(lián)排聯(lián)戶的挨著,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境是沒有的。天井里種的花草開得繁盛,一支綴著紅石榴花的枝條探出了墻頭。蕭墨卿拍了拍門,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葉熙木,就在開門的那一瞬間,蕭墨卿在她臉上看到了自己在學校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蕭索、凄苦,不由心頭一緊。葉熙木也認出蕭墨卿,吃驚地問到:“蕭老師,您怎么來了?”眼眶也跟著紅了,一滴淚落了下來。
蕭墨卿柔聲問她:“爸爸、媽媽在家嗎?學校規(guī)定,近期要到學生家里家訪,今天就到你家了。”
葉熙木回答到:“爸爸還沒下班,媽媽在家”,就把蕭墨卿領進了門。
穿過天井,進入客堂,只見一位穿著盤扣墨菊花紋旗袍、戴著一套碧綠的金鑲玉首飾的中年婦女呆坐在客堂的沙發(fā)上,氣質(zhì)端莊、雅致,只是那雙和葉熙榕一模一樣的眼睛,盛滿了憂慮和氣惱。客堂的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椅子、茶幾、花瓶碎片、五顏六色的殘花,這一切顯示著這里剛剛爆發(fā)過戰(zhàn)爭。葉熙木小心翼翼地走到葉太太跟前說:“媽,我們班主任蕭老師來家里家訪了。”
葉太太沒聽到一樣還呆坐在那里,葉熙木也不敢再叫她,足等了十分鐘葉太太才轉(zhuǎn)過頭來對蕭墨卿說到:“蕭老師,讓您見笑了,第一次登門,就讓您看到我們家這等模樣。”
蕭墨卿開門見山地說到:“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您別放在心上。今天熙木的姐姐來學校找我反映她們姐妹倆發(fā)生了點矛盾,我想來家里給她們做做思想工作。熙木的姐姐不在家嗎?”
葉太太用戴著金鑲玉戒指的白皙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卻沒吱聲。葉熙木看蕭墨卿望著自己,就小聲說到:“我一回到家,就看見姐姐在家里又哭又鬧,見什么砸什么,嚷著什么“你們要是不管,我就一直鬧!后來她鬧累了,就,”還沒說完,突然看見葉太太正覷著自己,便不敢往下說了。
葉太太長嘆口氣,說到:“這個家真是家無寧日啊!三天一打,兩天一鬧,人都快要得神經(jīng)病了!”說完,看到站在身邊的葉熙木,氣惱地伸出手指頭狠狠戳了她的腦門一下,然后斬釘截鐵地說到:“一山容不下二虎,你姐現(xiàn)在是對你不依不饒,我們還想多活幾天,你搬出去住吧,等你姐什么時候氣消了你再什么時候回來。”
葉熙木吃驚地望著葉太太,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蕭墨卿也連忙勸阻到:“葉太太,大大不可呀,葉熙木還只是個小女孩,她能搬到哪里去住啊?”
葉太太從鼻子里哼地一聲冷笑,說到:“她既然有能耐去惹她姐,想必也能解決住的問題。我看,她的翅膀硬了,早都不想待在這個家了!”說得葉熙木眼淚直掉,不停用手抹眼淚。
蕭墨卿看到葉熙木難受的樣子心里一陳抽痛,情急之下說到:“葉太太你看這樣好嗎?我表姐開了個書店,就讓葉熙木暫時去她書店借宿,空了就給店里搭把手,等到情況好轉(zhuǎn)再讓她回來。”
葉太太雙手作揖對蕭墨卿說到:“那真是求之不得了,熙木也是有福氣,有個這么關(guān)心學生的老師,熙木,還不謝謝蕭老師!”
葉熙木小聲地說了聲“謝謝蕭老師”,蕭墨卿對她擺擺手,又說到:“葉太太,這事要不要等葉熙木的爸爸回來再商量下?”
葉太太的聲音不由提高八度,柳眉一挑,好像對全世界宣告似的說到:“她爸的主我還是做得了的!”
話都說到這份了,蕭墨卿只好帶著葉熙木匆匆離去。看到瘦小的葉熙木提著行李箱在前面落寞地走著,蕭墨卿心疼不已,趕緊走上前去,柔聲地對葉熙木說到:“我來吧”,就把葉熙木手里的箱子接了過去。
斜陽里一如往常地安靜,每家每戶透出來的燈光依舊溫馨,站在角落里的夾竹桃也依舊倩影婆娑。看著熟悉的斜陽里,葉熙木心里涌出深深的、難以言說的委屈、傷心,她不由地抽泣起來。蕭墨卿安慰她到:“過幾天你就回來了。”
兩人慢慢走出了斜陽里,來到了熱鬧的大街上,留下斜陽里寂寂站在身后,如望夫崖般忠誠地、永遠地等候著離家人兒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