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夜幕低垂，靜安寺路一家環境幽雅的西餐廳，二樓一間包房里，坐著一對男女，男子留著一臉的絡腮胡，高大粗獷，呈現出一股野性威猛的美，他正是喬裝打扮的李維周，由楊成假稱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屬參謀部參謀，介紹給大坪玉子。坐在李維周對面的正是大坪玉子，溫婉可人，像一只溫順的貓。只是偶爾發出一兩聲奇怪的語調，暴露出她日本人的身份。看似不經意的閑聊，其實是對李維周周密的盤查，但李維周侃侃而談，應答自如，漸漸打消了大坪玉子的懷疑，她開始直言不諱起來：“李先生人很爽快，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您，作為中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屬參謀部參謀，為我們提供一些戰略情報應該不難吧？”

李維周嘴上淡淡說著：““你具體說說看是哪方面的戰略情報？”心里卻暗暗地想：這個大坪玉子的相貌和黃文英所給的照片確實不像。

大坪玉子一掃之前的溫柔，虎視眈眈地看著李維周說：“我們需要的情報是‘第一、中國統帥部對抗戰的決心如何；第二、對日作戰的動員與兵力配備情況；第三、中方對德國大使調停中日戰爭的態度如何？’”

李維周低眉一笑，說到：“我可以搞到這些情報，但要看你們是否懂得它的價值。”

大坪玉子將一個綁著蝴蝶結的紙包推到李維周的面前，說到：“小小的意思，請不要推辭。”

那厚厚一扎紙包看起來象是一包錢，而且數目還不菲，李維周微微一笑，嘴里說著：“客氣！”手就把紙包收回到身邊。

談完關鍵問題，大坪玉子重又溫柔得像只媽咪，關切地問到：“眼前良辰美景，珍饈美味，李先生卻滴酒未飲，滴食未進，是有什么心事？”

李維周搖搖頭說：“眼前景象只不過是海市蜃樓、障人眼目，我眼里只有硝煙彌漫、血雨腥風，玉子小姐覺得呢？”

大坪玉子抿嘴一笑：“中日素來睦鄰友好，如果不是1853年美國黑船來航，歐美勢力入侵亞洲，中日又怎會遭受歐美勢力的入侵？中日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歐美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如果我們爭斗不休，正好遂了歐美人的愿。我們應當盡快結束爭斗，一致抵御歐美勢力，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李維周點頭說：“從理性的角度考慮，中日最不應該成為敵人，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亞洲應該由我們亞洲人當家做主，而不是那些金頭發藍眼晴的歐美人。”

大坪玉子向李維周舉起了酒杯，春風洋溢地笑著說：“祝我們成為永久的朋友！”李維周也舉起酒杯，兩只盛滿紅色葡萄酒的高腳大肚玻璃酒杯在如水的月光下相碰，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兩人結束了會談，準備離開。經過樓下的小花園時，聽到有人在演奏肖邦的小夜曲，如水的音符在在靜謐的花園顯得如此動聽，兩人都循聲望去，這一望，就把給李維周望呆了。

噴花泄玉的噴泉旁，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前，葉熙木身著一襲白色長裙充滿感情地撫著琴鍵，一串串優美的音符從她的手下流出，她低垂的黑發粘著夜露，眉目如畫的剪影，長長的睫毛卷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從水霧中走出來的一個小精靈。

雖然時隔多年，但和葉熙木相識的那段日子就好像發生在昨天，葉熙木從未在他的記憶里褪色。如果在喋血街頭的特工生涯中還殘存著寥寥可數的青春夢幻的吉光片羽的話，那就是葉熙木了。可偏偏在和大坪玉子接頭的時候撞見葉熙木，自己還傻乎乎地拿著一包大坪玉子給的錢。李維周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背后，并悄悄地往暗處挪。

一位男士向李維周他們走來，并熱情地向大坪玉子打招呼，然后他們愉快地用日語交談起來，那嘰里呱啦的低語對李維周來說不啻大喇叭廣播，李維周用眼睛的余光似乎看到葉熙木雪亮的目光正掃向他們。盡管此時的李維周是喬裝打扮，但他缺覺得那雪亮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偽裝。

總算，大坪玉子走過來說“走吧。”然后挽著李維周的胳膊，離開了花園餐廳，留下如水的小夜曲和月光下的葉熙木。

葉熙木一直看著李維周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那個男人的背影似曾相識，好像一道光影從舊時光中向自己走來，但光影梢縱即逝，幾秒鐘就從自己的指縫里溜走了。葉熙木站起身來，甩了甩頭發，離開了餐廳。剛和一位女中的老同學吃完飯，經過噴泉旁的鋼琴，她信手彈了會琴。現在她準備回斜陽里，好多天都沒有回去看家人了。

葉熙木拎著幾盒沈大成的糕團走進了斜陽里，推門進去一大家子都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桌子上方懸掛的白色梔子花形玻璃燈，灑下溫暖的黃色的燈光，女人們在搓麻將，唯一的男人——葉詩年，一如往常，在旁邊伺候著茶水，外加看報紙。

姑媽首先看見熙木，就停下手中的牌，笑盈盈地說：“哎呀，熙木回來了，好孩子，知道我們愛吃糕團，每次回家都帶糕團回來。”

葉熙木一邊把糕團往桌上放，一邊說：“哎呦，真是趕巧了，正好碰上你們打麻將，糕團送麻將正正好。”

葉詩年忙不迭地將一杯香茶送到葉熙木嘴邊，問到：“我剛買的特級茉莉花茶，香嗎？”

葉熙木抿了一口，答到：“很香耶！”

“喜歡的話走的時候帶走，我再買。”

“不用了，我喝咖啡比較多。”

“吃飯了沒有，沒吃我現在去做，想吃什么？”葉詩年又關切地問。

“吃了，別忙了，快去嘗塊糕團吧。。”葉熙木一邊說一邊朝牌桌走去。

葉太太回頭翻看著糕團，說：“條頭糕，雙釀團，青團，還有鮮肉月餅，呦，沈大成不但開著門，品種還很齊全呢。”邊說，邊給每個人遞塊糕。

“怎么不開門？市區商店照常營業呢。現在啊，市外炮聲隆隆，血肉橫飛，市內酒樓戲院，鑼鼓喧天，真是造孽啊！”姑媽嘆口氣。

大家一邊噼里啪啦地打著牌，一邊聊著戰況，一個說：“增援的日軍正在源源不斷地登陸”，另一個說：“國軍在羅店奮力抗擊登陸日軍呢，羅店簡直成了血肉磨坊！”

在牌桌后面看報紙的葉詩年，突然破口大罵：“日本鬼子狼子野心，跑到中國來撒野，還想讓中國迅速喪失戰斗意志，我們中國人絕不投降！絕不屈服！絕不放棄任何領土！”

他這一罵把大家嚇了一跳，過一會才反應過來，葉太太拍著胸口說：“哎呦，嚇死個人！說得輕巧，又沒有大炮又沒有坦克，拿什么跟日本人打？”

“拿骨氣，拿命！我們上海人是有骨氣的，王阿毛不是開著一車日本兵沖到黃埔江里面了？多幾個王阿毛這樣的人，還怕打不過日本人！”

葉太太揶揄到：“你就會喊口號，有本事你去打啊！”

葉太太一開口，葉詩年就沒那么大聲氣了，這個家從來都是東風壓倒西風，葉詩年訕訕地說：“我打我就用巧辦法，我化妝成他們做飯的大師傅，往他們的飯菜里投毒，讓他們還沒打打仗就全部死光光！”

大家都笑了，葉太太笑得一口茶噴出來，用手指著葉堯年說：“你又不會做日本菜，他們是要吃海帶、大醬湯的，一看到你端過來的是糖醋小排、梅菜燒肉，就讓你死啦死啦的！”

大家看著這夫妻倆像講相聲一樣，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葉詩年也不戀戰，順手抓過二胡搖頭晃腦地拉了一段《二泉映月》，表姐陳媛笑說：“舅舅，我們也太享福了吧，你給我們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彈琴奏樂。”

葉詩年問：“怎么樣？有點瞎子阿炳的意思吧？”

葉太太揶揄他：“拉來拉去就會拉那兩支曲子，也不知道換幾支曲子。”

葉詩年不以為然道：“我這是陽春白雪，別的都是下里巴人。”

此時此刻的家顯得好溫馨，就連葉熙榕都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搓麻將。這份溫馨在戰火紛飛的上海，顯得很不真實，讓人恍恍惚惚的，搞不清楚是真的，還是幻想的。葉熙木真想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和大坪玉子分開后，李維周轉頭就約見戴笠，不一會兒，他急匆匆地走進戴笠的秘密辦公點，戴笠正等著他呢。他對戴笠揚了揚手中的打紙包，笑逐顏開地說：“飛來橫財！行動隊的別克車有著落了！”

戴笠聳了聳眉，詫異地問到：“哪弄來的？你剛才不是去見大坪玉子了嗎？”

等他反應過來這個紙包是大坪玉子給的，一下子從座椅上跳起來，指著李維周手中的紙包大聲地叫到：“快，快，快，扔到窗外去！”

李維周莫名其妙地說：“先生，白花花一萬塊中央銀行的鈔票，扔了多可惜！”

戴笠用手指著李維周說：“你腦子壞掉了呀？萬一里面藏有火藥彈就把我們一鍋端！你就這么給拿回來了?快點給我扔到窗外去！”

李維周還是抱著紙包不放手，嘴里嘟噥著：“我看過了，都是鈔票，哪來的火藥彈？”

戴笠氣地用手指了指李偉周，干脆自己飛跑幾步奪門而出，正好和進門的黃文英撞了個滿懷。

“哎呦，得罪，得罪！”黃文英忙不迭地扶住戴笠，戴笠氣鼓鼓地甩開黃文英的手，嘴里罵到：“小赤佬，趕著來送死嗎？不想死的就趕緊跑！”，一邊罵一邊往外走。

看著戴笠的背影，黃文英回頭莫名其妙地問李維周：“你怎么他了？他跑得象個小媳婦似的。”

李維周懊惱地揚揚手里的紙包，說：“大坪玉子給我的見面禮，足足一萬，他偏說里面有火藥彈，讓我扔到窗外去，不是傻嗎?”

黃文英笑到：“這有啥難的？我可是軍統大名鼎鼎的“化學博士”，讓我幫你驗驗不就行了？”他接過李維周的紙包就走出去了，過一會兒只見黃文英笑嘻嘻地回來，說：“真是一萬塊錢！你厲害啊！”

戴笠聞聲進來，也樂不可禁，拍著李維周的肩膀說：“正經費短缺呢，你拿了這么一筆錢回來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剛才是我疑心病太重了，你不要見怪。”

李維周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到：“大坪玉子出手闊綽，不如我們從她那再騙它幾筆錢吧？”

“你們什么時候再見？”

“后天，她讓我提供她一些戰略情報，包括中國統帥部對抗戰的決心、對日作戰的動員與兵力配備、中方對德國大使調停中日戰爭的態度。”

“那我們要好好準備一下，確保讓她滿意。黃文英你去把情報組的組長叫來，我向委員長請示下，讓軍令部的參謀協助我們一下，一定要編出一份像樣的情報。”

大家分頭去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