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露娜公寓
- 滿身花雨又歸來
- 暮雨長歌
- 3307字
- 2024-07-16 23:40:37
葉熙木推開家門前,姑媽、葉太太、葉詩年、表姐陳媛四人正湊在昏黃的燈光下打麻將呢。姑媽出牌極慢,葉詩年起牌老是摸錯地方,陳媛還不大分得清紅中白板發財,大家打得極無章法。只有葉太太是高手,葉太太也不計較,這外面兵荒馬亂的,家里還有人陪著搓搓麻將、說說笑笑的,比啥都強。
葉詩年一看葉熙門走進客堂,忙起身招呼到:“熙木,你回得正好,過來替我一下,鍋里的水應該開了,我去把餛飩下了。”
葉熙木一邊走過來,一邊笑說:“他是不是輸了啊?這么著急溜?”
都快走到廚房門口的葉詩年聽到了,扭頭說到:“輸了的都算我的沙!贏了的是你的。”
姑媽對葉熙木慈愛地笑著說:“我們都輸了,只有你媽贏著在。”
陳媛說:“舅媽好好的火氣!胡了幾個大胡!”
葉太太謙虛到:“都是你們給我喂牌,怪不好意思的。”
陳媛說:“那是舅媽腦筋靈光,不像我們胡打一氣,我們哪還有精力喂牌給你吃,自己的牌都還沒有搞清楚。”
葉太太被陳媛說得笑逐顏開,別看她對自己的女兒很冷漠,可卻很喜歡陳媛,張口閉口就夸獎陳媛懂事。
水汽氤氳的廚房里,葉詩年正對著一鍋沸騰的熱水忙乎著,他把一個個飽滿、精致的元寶樣的餛飩下進水里,餛飩咕嘟一聲扎進熱水里,干澀的面皮瞬間光潤起來,像個胖娃娃頑皮地在熱湯里打滾。葉詩年依次在碗里撒入蝦皮、紫菜、香油、味精、鹽,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再將漂浮起來的餛飩連湯一起盛到碗里,配料和熱湯碰撞滋生出奇異的香味。葉詩年全心全意、竭盡所能地為這一家子女人制作可口的宵夜,希望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夜晚,能夠用自己的克勤克己、兢兢業業為她們制造一點歡愉、提供一些庇護。
葉詩年用一個漆木茶盤端著幾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餛飩來到客堂,他的聲音比餛飩還要熱騰:“太太小姐們,快放下手中的牌,吃碗熱餛飩,再接著打。別怕耽誤贏錢,舅媽一早就把零錢準備好,都在她面前的那個繡花口金包里等著你們呢!”
葉太太用那戴著碧綠鐲子的手將面前的牌一推,也招呼到:“來來來,吃餛飩吧,你舅舅包的薺菜餡大餛飩鮮的呢!”
陳媛又拉著葉詩年坐下來,一家人圍坐一起品嘗餛飩。姑媽嘆口氣說到:“我們可以在石庫門的房子里吃著熱氣騰騰的餛飩,可蘇州河對岸的國軍還在和鬼子拼命,誰不是爹娘的寶貝?卻要他們流血犧牲!”
葉詩年動容地說:“他們都是好樣的,都不是貪生怕死的!可惜我年老體衰,要不我也上戰場殺鬼子去,叫他們有去無回!”
葉太太撇嘴說:“瞧你,年紀一大把了,卻還是這么不顧后果的。你去打仗,這一大家子怎么辦?”
葉詩年向來不和葉太太正面爭執,于是問葉熙木:“陳彬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
還沒等葉熙木回答,姑媽就說到:“不用擔心他,他年輕壯年的,從小摔打大的,也見風識雨的,都在工廠有組織的,他好像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頭。隨他忙去吧!”
葉詩年點點頭,夸到:“陳彬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懂事、能干!”
一直在樓上悄無聲息的葉熙榕突然旋風一樣刮到眾人面前。只見她指著葉詩年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說:“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說笑,都大鍋臨頭了還不知道!你今天必須跟我把問題解決!”
大家面面相覷,葉詩年更是氣得滿臉通紅,他忍著氣問:“你要我解決什么問題?”
只有葉熙木心里明白,葉熙榕矛頭直指自己。自她回到家后她就感覺到葉熙榕對自己是蓄勢待發,只是她實在想陪爸爸多住幾天,所以就視若無見。此時此刻她冷靜地等待子彈從葉熙榕嘴里射出。
葉熙榕聲嘶力竭地指著葉熙木說:“解決什么問題?就是她!把這個禍星給我從家里趕出去!”葉熙榕五官挪位地指著葉熙木。
姑媽和陳媛趕緊勸拉葉熙榕說:“她是你妹妹,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你趕她去哪里啊?”
葉熙榕瘋狂地揮舞著手臂說:“現在這么多人,擠都擠死了,干嘛還留她這個災星在家里住?這么多年鬼知道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壞事?當時走得莫名其妙!現在又回得莫名其妙!”
姑媽又驚又氣地勸:“別瞎說,那可是你的妹妹!她不是是去日本留學了嗎?有什么莫名其妙的!”
葉熙榕冷笑一聲:“你們信,我可不信!等著吧,過不了幾天,日本人就會來家里抓人,把她抓走,再把我們也全部抓走!我們全部被她拖累!”
姑媽見不得葉熙榕這樣無中生有、信口雌黃,又看葉詩年夫婦一聲不吭,急地說:“快住口!這話叫外人聽見了還得了?你和熙木兩人是姐妹,要互相愛護,不要像仇人一樣!你不是嫌擠嗎?我和表姐走,給你騰地方!”
葉熙木一把攔住了姑媽:“姑媽,你不用走,要走我走!從小到大,她就經常像這樣無端謾罵羞辱我,我離開家的這幾年,是我最快樂的幾年,因為我遠離了謾罵羞辱。我保證,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羞辱我,因為我不再給她機會!”說完,她轉身就走。
葉詩年在她身后著急地叫到:“這么晚了,你到哪去?”
從小到大,多少次,當葉熙榕欺凌羞辱自己的時候,葉熙木多么盼望父母親會為自己仗義執言,會給葉熙榕一頓迎頭痛擊,行使做作家長的權利和尊嚴,可是,沒有一次,沒有一次。葉熙木真想就這樣一走了之,但是她還是不能漠視爸爸的兩鬢白發、滿臉焦急,她回頭對爸爸解釋了一句:“我其實早都租了一套公寓,只是一時半會還沒來得及搬過去。”
說完,她又轉過頭面對葉熙榕說:“鄙陋的人總是把別人想得很鄙陋!”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身后傳來葉熙榕惡毒的咒罵聲,和葉太太冷冷的一聲:“我說什么來著,她翅膀只要一長硬就會飛走!”
葉詩年看見葉熙木的身影逐漸走遠,在心里長嘆了一聲,熙木啊,你在這個家里受了太多委屈!爸爸對不起你!
葉太太在他身后說到:“走都走了,還看什么?花了那么多錢去日本留學,現在好不容易工作了,好歹可以給家里撈點錢了,她卻一拍屁股走人了。”
葉熙榕挽著葉太太的胳膊說:“媽,我養你,以后我的錢都給你。”葉太太笑得合不攏嘴,說:“走,我們接著玩,別為了那個小白眼狼敗壞了興致。”母女倆手挽著手走回了客堂。看著這對母女的背影,葉詩年無奈地搖了搖頭。
姑媽心痛地看著葉詩年,心里想著:我這個弟弟過的是什么日子啊?于是嘆著氣,緩緩向樓上走去,連葉熙榕叫她“姑媽,再來打幾圈啊”都沒聽到。
葉熙木提著箱子,腦子里一頭亂麻地走在路上,就像無數次和葉熙榕爭吵之后,哪怕是在自己經過了嚴格的情緒控制訓練之后。如果攻擊來自外界,哪怕再惡毒,自己都可以一笑了之;但是,這種惡毒的攻擊來自至親的親人,殺傷力足以讓自己掉進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
迎面吹來的涼風讓葉熙木僨張的血脈冷靜下來,她不由啞然失笑。人生雖然有很多煩惱,但同時又有很多快樂,現在的她已長成了一朵完美、蓬勃的花,她的思想是自由的、美好的,靈魂也是高貴的、潔凈的,從來就不會認命,從來就不肯向命運低頭,她堅信自己一定可以排除萬難去創建幸福的家園。她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世界、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民,愛一切美好、值得愛的東西。她的生命里充滿了陽光和激情!又何必去為一個可笑又可憐的葉熙榕生氣呢!
葉熙木提著行李來到了愛倫路35號露娜公寓602房,進到房間,她感受到這套公寓在對自己這個主人默默地問候。擺著印花布藝沙發的客廳,橫著歐式雕花木床的臥室,鑲有潔白瓷磚的洗手間和廚房,粉色薔薇花的墻紙和大朵玫瑰花的窗簾,白色梔子花形的吊燈,無不流露優雅的氣息。葉熙木用手指輕沙觸發的木質邊緣,又條件反射地拿開手指,似乎有點排斥這樣極致的雅致和奢華,但隨后她又坦然了,以后就是要任性地奢華和恣意地講究,這是自己在上海灘這個舞臺粉墨登場、假戲真做的行頭。
葉熙木把公寓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然后來到客廳站腳看風景的小陽臺,只見樓下是一條背街的小路,向上延伸交匯到一條大馬路上,很是幽靜。葉熙木凝望著路燈拉長的影子,陷入沉思。蕭墨卿說的話在她耳邊反復響起:“淞滬戰場中日實力對比懸殊,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甘當漢奸的人層出不窮,日本也派出了大批間諜偵查中國軍事情報,所以,當下你最迫切的任務就是獲取日本軍事情報以及反諜、肅奸!要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使用任何途徑去接近日方獲取情報,哪怕附上漢奸的罵名!”這時,葉熙榕那張幸災樂禍、五官挪位的扭曲的臉在葉熙木眼前浮現,怎么趕也趕不走。然后,葉熙木聽到自己在心底一聲嘆息:“唉,爸爸!”此時此刻,葉熙木才清晰地意識到今后來自爸爸的失望才是自己不可承受之重!
月亮隱進了云層,天空一片黑暗,葉熙木返身進了客廳,刷地一下拉上了印著大朵玫瑰花的窗簾,把黑暗留在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