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沒有指針的鐘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2577字
- 2019-07-09 10:12:15
與往年一樣的仲夏傍晚,金銀花的香味兒在空中飄著,馬龍不請自來地敲響老法官的家門。法官一向早睡早起,晚上九點他已經套上了睡衣嘩啦啦洗了澡,早上四點也會如此。并不是他喜歡這樣。他也希望和其他人一樣,投入夢神的懷抱,一覺睡到早上六七點鐘。但是早醒的習慣已經養成多年,改也改不了了。法官肥胖的身軀愛出汗,所以一天他得洗兩次澡,他周圍的人也都習慣了他這么做。所以到了清晨和黃昏,老法官就會嘩嘩地一邊洗澡,一邊用鼻子哼著歌曲……他最喜歡唱的淋浴歌是“在孤獨松柏樹的小路上”,還有“我是來自佐治亞理工大學的閑散碎片”。那天晚上他不像平時那樣唱得津津有味。因為下午和孫子的談話讓他困擾,平時洗完澡他會在耳朵后面抹點花露水,今天晚上也忘了。洗澡前他去過杰斯特的房間,但孩子不在那兒,也不在院子里。當門鈴響起時,法官正穿著一件白色條紋睡衣,手里抓著一件外套。他以為是孫子回來了,他赤著腳就下了樓,穿過走廊,外套就隨便搭在胳膊上。見到馬龍,兩個人都有些詫異,馬龍盡量避免看到法官的腳。因為身體肥胖,法官的那雙腳顯得很小。法官也試圖把腳藏到睡衣里去。
“你怎么來了?”法官問,語氣里仿佛已經過了午夜。
馬龍說:“我在外面散步,就想也許可以來拜訪你一下?!瘪R龍看起來受了驚嚇而且很絕望,法官看出來他在有意找借口。
“你看見了,我剛洗完澡。進來,我們正好可以喝一杯。八點以后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總是很舒服的。我會把床墊得舒舒服服,你可以躺在我的法國躺椅上,或者你躺床上我躺沙發上,都可以。是什么讓你煩惱?你看起來就像被鬼追著。”
“我也這么感覺?!瘪R龍說。他無法自己承受生病的事實,那天晚上他告訴了妻子瑪莎自己得了白血病。然后他就從家跑了出來,就像受了驚嚇,想從別的任何地方得到些安慰。他已經預想到了妻子知道真相后,會讓他倆從前的那種親密關系重新回來。自從結婚以來,這種關系已經久違了。但當他在這個溫柔的夏夜把真相告訴妻子后,結果比他想象得還要可怕?,斏蘖?,堅持用古龍香水給他洗臉,還談到孩子們的未來。事實上,瑪莎根本就沒問他醫生的報告,就當那是完全正確的,她絲毫不懷疑: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得了不治之癥,正在慢慢地死去。這種悲傷和篤信讓馬龍氣惱,也很害怕。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瑪莎談到他們在北卡羅來納吹石巖的蜜月,談到孩子們的出生,談到他們曾經一起的旅行,還有生活中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她甚至談到孩子們的教育,還有她的可口可樂股票。妻子是一個現代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有時候馬龍覺得對她簡直性冷淡。對性毫無興趣常常讓馬龍覺得自己粗俗、不文雅,甚至沒教養。今晚當瑪莎出乎意料地暗示要和自己過性生活的時候,馬龍嚇壞了。
馬龍感到自己身心俱疲,瑪莎擁抱他,哭著說:“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這句話是他們夫妻間性事前的暗語,但是已經多少年沒有說過了。本來這句話是他們的大女兒艾琳還是小娃娃的時候,有一年夏天看著大孩子們在馬龍家的草坪上翻跟頭。小艾琳在爸爸下班回家的時候就大聲叫:“爸爸,我能為你做點兒什么呢?你想讓我給你翻個跟頭,對吧?”而在那些夏日的晚上,濕漉漉的草地和童年里孩子們說的那句話,就成了他們年輕時做愛的暗語?,F在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瑪莎又一次用這句話暗示,說的時候她把假牙托小心地放在有水的玻璃杯里。馬龍非常害怕地想到,不僅僅是自己快要死了,而且其實身上某些東西已經死去,從前他沒有意識到。于是他一句話沒說,匆匆忙忙地就跑進夜色里。
老法官在前頭領路,他光著的腳踩在深藍色的地毯上顯得粉撲撲的,馬龍跟在后面。他們都覺得很高興能以彼此為友?!拔腋嬖V了我妻子,”馬龍說,“我得了那個……白血病?!?
他們走進法官的臥室,那里有一張大床,床角有四根柱子,床上有頂棚還有羽毛枕頭。打褶的垂簾很厚重,散發著一股霉味兒,靠窗有一把躺椅,法官指著椅子讓馬龍坐,自己則去倒了兩杯威士忌?!榜R龍,你有沒有注意到,如果一個人有一個缺點,那第一件事他就會把這個缺點轉移到別人身上去。人們都是很貪心的……貪心讓他指責別人,或者變得小氣……這就是一個小氣的人可以看出來的唯一毛病?!北蛔约旱脑捈又?,法官幾乎喊起來,“結果讓一個小偷去抓另一個小偷……”
“我明白,”馬龍回答,他有點兒不知道如何接法官的話,“可是我不理解……”
“我就要說你的事,”法官用絕對權威的語氣說,“幾個月前你告訴我海登醫生還有你血液里的那些奇怪的特殊東西?!?
“是啊。”馬龍困惑地回答。
“是這樣,就在今天早上我和杰斯特從藥鋪回家的時候,我正巧看見海登醫生,他讓我大吃一驚?!?
“怎么了?”
法官說:“他病得很厲害。我從沒見過誰像他那樣身體垮得這么快?!?
馬龍竭力去領會法官這句話的意思,“你是說……”
法官的話非常堅定:“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海登醫生自己得了一種奇怪的血液病,他就更容易診斷說你得了病,而不說是他自己。這很有可能啊?!瘪R龍仔細思考著法官這個荒誕的推理,想著是否真的有一線希望。“畢竟,馬龍,我有很豐富的醫學經驗,我在約翰·霍普金醫院待了三個月?!?
馬龍想起海登醫生的手和胳膊。“海登醫生的胳膊的確很細而且有很多毛?!?
法官聽了這話幾乎嗤之以鼻:“別傻了,馬龍。毛多不多和生病沒什么關系。”馬龍有些不好意思,更想聽法官解釋他的推理。于是法官繼續說:“醫生沒告訴你真相,因為惡意或者居心不良。很簡單的邏輯,人都是想把自身不好的事情甩出去,這想法是有傳染性的。我今天一看見他,就知道發生了什么。我知道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臉色是什么樣的……他們是斜眼看人,他的眼神避開我就好像有什么羞恥的事情。在約翰·霍普金醫院里我可是見過很多這樣的面孔。我在那里時身體完全沒問題,認識那些從救護車上被抬下來的每一個病人。”法官很坦誠地說,“雖然你很瘦,你的眼神非常正直,所以你沒事。你該多吃動物肝臟。‘肝鹽’?!彼麕缀鹾捌饋恚骸笆遣皇怯蟹N治血液病的藥叫作‘肝鹽’?”
馬龍看著法官,眼神里帶著幾分迷離幾分希望?!拔也恢滥阍诩s翰·霍普金醫院住過,”他輕柔地說,“可能是由于你政治職業的緣故沒有聲張吧?!?
“十年前我體重三百一十磅?!?
“你的體重一直保持得很好啊,我可從沒覺得你胖?!?
“胖子?當然不是啦。我只是有些很壯罷了……但有一件事,我總是會頭暈。這讓我太太蜜西擔心,”說著法官瞟了一眼墻上妻子的照片,那照片正在他對面墻上掛著?!八踔琳f該去看醫生……實際上她總是嘮叨這件事。我長大后就從沒看過醫生,直覺告訴我醫生的辦法要么是嚇唬你一通,要么就讓你節食,反正都沒好事。我和塔頓醫生是好朋友,我們曾一起釣魚和打獵,但是他和別人不一樣……否則我不會去找醫生,也不希望他們來找我。除了頭暈以外我的身體非常棒。當塔頓醫生去世的時候,我的牙痛得厲害……我猜那是身心失衡,于是我去找了塔頓醫生的哥哥,他是咱們這里最好的騾子醫……我喝多了。”
“騾子醫生!”馬龍對法官的信賴一下子變得支離破碎,甚至有些錯愕。老法官沒注意到馬龍的變化。
“當然啦,那是給醫生辦葬禮的那個星期,又是守夜又是出殯的,我的牙疼得要命……于是普克,就是塔頓醫生的哥哥,就幫我把牙拔了……他就用了平時給騾子用的抗生素和麻醉劑,騾子的牙齒可是很結實,它們又很倔,可不喜歡人隨便碰它們的嘴巴,它們很敏感的?!?
馬龍點點頭,心里對法官的做法很失望也很驚訝。于是他突然改變話題:“這幅蜜西的畫像真是栩栩如生。”
“有時候我也這么認為。”法官很得意地說,他總是認為自己的東西都比別人的好——即使一樣的東西,也是他的好。他一邊沉思一邊接著說:“有時當我不高興或者悲觀的時候,我覺得薩拉把蜜西的左腳畫壞了……當我情緒非常糟的時候,我覺得那腳畫得像條奇怪的尾巴。”
“我可沒這么覺得,先生,”馬龍安慰他說,“再說臉才是重點,臉上的表情最重要?!?
“都一樣,”法官熱切地說,“我真希望我妻子的畫像是雷納德[10]先生或者哪位大師的杰作?!?
“嗯,那就另當別論?!瘪R龍說,他望著法官的姐姐畫的肖像,的確不怎么樣。
“我現在學會了,對廉價的自家創作的作品不該留下來……特別是提到藝術的高度。但那個時候我哪里知道蜜西會離我而去呢?”
淚水讓法官本來一雙混濁的老眼亮了起來,他沉默了??倫坂┼┎恍莸姆ü僖徽f到已故的妻子就會無語。馬龍也沉默了,回想著往事。法官的妻子死于癌癥,在她長期臥病期間,是馬龍每次給他按醫生處方抓藥,他經常去看她——有時候馬龍還會從自己家的花園里摘些鮮花給她帶去,或者帶一瓶古龍香水,為了緩解他帶去嗎啡的事實。那時候法官經常一個人在屋外獨自溜達,他一直盡量陪著妻子,馬龍常想,法官這樣做會不會對他的政治生涯不利。蜜西得的是乳腺癌,切除了乳房。法官非常悲傷,他在市醫院大廳里徘徊,甚至騷擾那些不是負責他妻子病情的醫生,他就那么哭啊,問個不停。他還組織第一浸信會教會的人一起為他妻子禱告,每個星期天他都以妻子的名義捐給教會一百美元,放在寫著妻子名字的信封里。當他妻子回家后,很明顯是在恢復中,他歡欣鼓舞,他買了一輛勞斯萊斯,雇用了一個“安全的黑人駕駛員”開車每天讓妻子去兜兜風。當他的妻子知道自己的病復發之后,她瞞著丈夫,所以有段時期他還是整天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過日子。當再也無法隱瞞,法官看出了妻子的病加重,他不想知道真相,竭力自欺也隱瞞妻子。為了避開醫生,也不再咨詢,他只接受讓一名訓練有素的護士住在家里。他教妻子打撲克,當她感覺好些時,他們兩人就經常打牌。當他的妻子明顯受到疾病的煎熬時,法官就踮著腳尖輕輕走到冰箱那里去吃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食物,想著像妻子剛剛動過一個大手術,病得很重,正在恢復中。他從每天的悲傷中堅持這么安慰自己,不想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妻子死的那天是十二月,有霜。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寒冷的空氣里傳來圣誕節的歌曲。法官精神恍惚,疲憊得無法放聲哭,只是不停地打嗝,感謝上帝,在葬禮期間才有所緩解。那個冬日的傍晚,葬禮結束后,來賓們也都離開了,法官獨自一人坐著那輛勞斯萊斯又去了墓地(一星期后他把這輛車賣掉了)。在墓地,當第一顆星星帶著寒霜升起來,他用拐杖觸碰著新立起來的墓碑周圍的水泥,看看工人們做的是否結實,然后他讓那名“安全的黑人駕駛員”開車帶他回家,筋疲力盡地睡著了。
法官最后看了一眼那幅肖像,就移開了充滿淚水的雙眼。他相信像妻子這么完美的女人再也沒有了。
在適當的哀痛日子過去之后,馬龍和城里其他人都覺得法官會再婚的。甚至法官自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感受著孤獨和難過,感到心里充滿一種難言的空虛和期待。星期天的時候他會穿戴整齊去教會,神情嚴肅地坐在第二排的長椅上,眼睛盯著唱詩班。他的妻子曾經是唱詩班的一員,他喜歡看那些婦女唱歌時喉嚨的顫動和胸部的起伏。在第一浸信會唱詩班有些很可愛的婦女,特別是一個女高音,法官經常看她唱歌。然而城里還有其他教會的唱詩班。雖然心里有些負疚感,法官還是去過長老會,因為那里有一個金色頭發的歌者……他的妻子就是金色頭發的女人……這位歌者唱歌時喉嚨的震顫和胸部的起伏讓法官著迷,但除了這些,法官覺得她并不符合他的口味。于是,法官每次都穿得西裝革履,去拜訪很多不同的教會,每次都坐在第一排,用裁判的眼光審視著唱詩班,其實他根本不懂什么音樂,唱歌很大聲卻總是走調。對于他頻繁更換教會,沒有人非議,但是他自己有些負罪感,會大聲為自己辯白:“我是為了看看不同教會門派在信仰和教義上有什么不同。我妻子和我思想都是很開放的。”
其實法官從沒有想過再婚,他經常提到妻子,就好像她還活著。只是他心里仍然感到空空的,渴望什么來填補,比如食物和酒精,或者看看唱詩班的婦女。潛意識里他開始暗中尋找和已故妻子相似的女人。蜜西小姐是完美的女人,于是他自然就認為完美是標準。比如一個唱詩班的歌者,也只有唱詩班可以吸引他。這個要求并不難達到。但是蜜西還是很棒的撲克玩家,一個未婚的、唱詩班女子,還是玩撲克的高手,這就難找了。蜜西死后兩年的一個晚上,法官邀請了凱特·斯賓娜小姐來吃周六的晚餐。同時他還邀請了凱特上了年紀的姑姑作陪,然后他精心安排晚飯,就像給妻子做的一樣。晚餐的第一道菜是牡蠣。然后是雞肉和咖喱土豆,黑醋栗和杏仁拌在一起的菜,這是蜜西活著時最喜歡的一套菜譜。每道菜都有葡萄酒和白蘭地,還有冰激凌作為甜點。為了這次晚宴,法官忙活好幾天,并且確保用的是最好的盤子和餐具。結果這次晚宴卻是個完全的錯誤。晚宴剛開始就發現凱特小姐從來不吃牡蠣,法官想勸說她吃,可是她非常害怕這東西。然后因為不習慣喝酒,凱特小姐喝了一點兒后就開始不住地傻笑,這種傻笑在法官看來似乎在故意挑逗他,這讓法官有些莫名地惱怒。凱特小姐的姑姑是位老姑娘,她說凱特這輩子從來滴酒不沾,驚訝侄女會喝了這么多。在這頓無聊的晚宴結束時,法官的希望已經動搖了,只是還沒有完全放棄。他拿出一副撲克牌,準備和兩位女士玩一玩。他還記起妻子纖纖細手,手指上帶著鉆戒,那是他給妻子買的。遺憾的是,凱特小姐居然從沒摸過紙牌,她的老姑姑還說,對她而言,玩牌就是站在了通往魔鬼游樂場的入口。晚宴提早結束了,法官自己在睡覺前喝光了白蘭地。他埋怨自己忘了凱特小姐一家是路德派,和第一浸信會不是一個級別的基督徒。于是法官安慰自己,不久他天生的樂觀又恢復了。
但是他對教派和教義還沒有開放到都能接受的地步。蜜西出生在圣公會教派家庭,他們結婚后就和他一起成了第一浸信會的成員。海蒂·皮瓦小姐是圣公會唱詩班的,唱歌的時候她的喉嚨震顫得很有節奏。圣誕節的時候在唱到哈里路亞這一段時全體都會起立,年復一年他都會被這段感動,一直呆坐著像個傻子,過半天才發現大家都站起來了,于是為了彌補他就使勁大聲唱,教堂里就數他嗓門嘹亮。但是今年圣誕節唱到哈里路亞時他竟然沒有注意,因為他的注意力都被海蒂小姐吸引過去,他伸長脖子看著海蒂小姐唱歌。做完禮拜他湊過去邀請海蒂小姐和她上了年紀的母親下周六來家里吃晚餐。他又一次費心準備了很多。海蒂小姐有點矮胖,來自一個良好的家庭,她年齡不小了,法官心里很清楚,但是他自己也不年輕,年近七十的人了。海蒂寡居,所以不是他考慮的結婚人選(法官下意識地在四處尋找愛情的時候,他已經排除了寡居的女人,當然啦,這包括離婚的,因為他的原則就是離過婚的女人不應該再婚)。
這次的晚餐和上一次路德教派的完全不同了。法官發現海蒂小姐非常喜歡牡蠣,她還試圖把一個整的牡蠣一口吃下肚。她的老母親還講了個故事,說海蒂有一次做過一頓牡蠣全席……有生牡蠣,扇貝加牡蠣還有很多,老太太都一一道來,用來招待生意伙伴佩賽,也就是“我親愛的老伴”,結果發現佩賽根本不能吃牡蠣。老太太喝了點酒,說的故事越來越長,越來越無聊,女兒幾次想轉移話題都沒成功。晚飯后當法官拿出紙牌,老太太說她老眼昏花認不出牌,她更愿意坐在壁爐旁喝她的酒。法官教海蒂玩二十一點,發現她還蠻機靈,學得很快。但是這讓法官更想念蜜西了,想念蜜西纖細帶著鉆戒的手。另外就是,海蒂胸部過于豐滿,顯得肥碩臃腫,他不由得和妻子的比較,蜜西的胸脯非常嬌小柔嫩,事實上,法官更忘不了蜜西的一側乳房被切除。
情人節那天,法官被一種空虛吞噬得難過,于是他從馬龍的店里買了五磅一盒的心形巧克力,讓馬龍小賺了一筆。然而在去海蒂家的路上,他左思右想覺得不妥,結果還是慢慢走回家去。他自己把所有的巧克力都吃了,足足花了兩個月。但是由于后來還發生過一些類似的無功而返的故事,法官最終放棄,而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孫子身上,全身心地愛著杰斯特。
法官對孫子杰斯特的溺愛已經沒有底線了。城里流行著一段笑談,說有一次在教會野餐時,法官很仔細地從孫子的飯食中挑出辣椒,因為這孩子不喜歡吃辣椒。孩子四歲的時候,他可以背主禱文和詩篇二十三章了,這都是爺爺耐心教導的結果。當城里人們聚集的時候,法官就讓杰斯特在大家面前背誦,看大家驚嘆杰斯特神童般的表演,讓法官無比自豪和喜悅。因為對杰斯特投入了他的全部精力,他心中的悲傷漸漸消減,對唱詩班女人的迷戀也消退了。盡管不承認年齡越來越大,他每天早上很早去法院的辦公室——早上走著去,中午由司機接回來,吃一頓長長的午餐,下午司機開車再帶他回到辦公室去工作幾個小時。他在法院和馬龍的藥店都會措辭激烈,周六晚上他會在“紐約咖啡館”后面的一個屋子玩紙牌游戲。
這些年來他一直有一個信條:“健康的心靈來自健康的身體。”他的中風也沒能改變他的座右銘。身體恢復過來之后,他又回到原先的生活規律中?,F在他雖然只是早上去辦公室做一點兒工作,不過是拆開那些越來越少的信件,看看《米蘭信使報》《花枝郵報》,星期天讀《亞特蘭大憲法報》,但后者上面的文章經常把他惹惱。法官有一次摔倒在廁所,杰斯特因為年輕睡得太熟,過了好幾個小時才聽到爺爺的叫喊聲。這種“小中風”來得太突然,開始法官還希望恢復起來會很快。他不承認這是真正的中風——只認為這是“骨髓灰質炎”的輕微反應,或者是“小中風”之類。當他能下床走動后,他開始宣布用拐杖,因為他喜歡拿拐杖的樣子,他甚至認為這個小病讓他的頭腦更敏銳,因為他在生病中思考了很多“新的研究”。
老人焦灼不安地等著門閂響。“杰斯特這么晚了還不回來?!彼曇衾飵ег梗八匠?偸菫閯e人考慮的,會告訴我晚上他去哪兒。在我洗澡前,我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音樂聲,我就猜他會不會到院子里去聽。但是音樂聲停了,我到院子里叫他沒人答應。已經過了他睡覺時間了,他還沒回來呢?!?
馬龍把自己過長的上嘴唇抿了抿,雖然他不喜歡杰斯特,還是很溫和地說:“唉,男孩子嘛,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經常擔心他,成長在一個充滿悲傷的家庭中,的確是名副其實的悲傷之家。有時我想也許就是這讓他喜歡傷感音樂,他的母親在音樂上很有天賦的?!狈ü僬f這話的時候忘了他隔開了一代人,“我的意思當然是指他的祖母”。他糾正道,“杰斯特的母親只是在那些激進、悲哀和混亂的時候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幾乎大家都對她印象不深刻,現在我都快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淺色頭發,棕色眼睛,說話聲音很好聽……她的父親是一位很有名的酒販子。雖然我們對她有些成見,她還是給我們家帶來了運氣,如果算是的話?!?
“問題是,她夾在強尼的死亡和杰斯特的出生之間,還有蜜西的第二次病倒。這就需要非常強大的內心來支撐,而米拉貝爾顯然沒有這么堅強的個性?!钡拇_,對法官而言,最清晰的記憶是有一個周日吃正餐的時候,兒媳婦用很溫柔的聲音說:“我愛烘烤的冰激凌蛋糕?!狈ü佼敃r自以為是地糾正她:“米拉貝爾,”他語氣嚴厲地說:“你愛我,愛記憶中你丈夫的樣子。你愛蜜西。但不是你愛烘烤的冰激凌蛋糕,明白嗎?”他帶著愉快的目光看著眼前自己正在切開的蛋糕,指出米拉貝爾用詞不當,“你喜歡烘烤的冰激凌蛋糕,明白這兩個詞的區別了吧,孩子?”她明白了,但是她倒了胃口,“明白了,先生。”她說著放下了叉子。法官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生氣地說:“吃啊,孩子。你現在的身體需要多吃?!钡撬@么一說反而讓米拉貝爾哭了,離開了餐桌。蜜西責備地瞟了一眼丈夫,也離開了桌子,把法官一個人留在那里生氣。為了對他們的離去有所告誡和懲罰,那天下午他故意和她們保持距離,自己一個人鎖在書房玩牌,當他聽到有人轉動門把手,而他故意不去理會的時候,他感到一種很大的滿足。他甚至在每逢星期天去強尼墓地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去而沒有和妻子和兒媳婦一起去。在公墓轉悠了一圈讓他心情又好起來。四月的黃昏他去散步,在整天都開著的超市買了一口袋糖果,橘子甚至還有個椰子,這些都是晚餐桌子上大家歡迎的食物。
“米拉貝爾。”法官對馬龍說,“如果當時送她去約翰·霍普金醫院生孩子就好了。但是我們家女人都是在家里生孩子的。誰知道會出這個狀況。再說,人都是事后明白,當時糊涂。”他結束了這段話,不再提他那因生孩子死去的兒媳婦。
“米拉貝爾死得很可惜,”馬龍只是想說些什么,“現在女人已經很少會因為生孩子死去,所以真遇上了就格外令人傷心。她每天下午都到我的店里來買卷筒冰激凌。”
“她喜歡吃甜食?!狈ü僬f話時露出非常得意的神色,因為他也因此受益,他經常會說:“米拉貝爾喜歡吃草莓酥餅”或者類似的這些精美小吃,把他自己的饞嘴說成是懷孕的兒媳婦想吃。妻子蜜西活著的時候很有辦法,也很有堅定的策略,一直把法官的體重控制在三百磅內,她也從不提什么卡路里、節食之類的字眼,她只是偷偷讀食品上寫的卡路里表格,然后仔細調配食物,法官對此一無所知。
“最后城里每個小兒科大夫都咨詢過了?!狈ü賻缀跏寝q解地說,好像他因為沒有好好照顧親人受到了責備,“但是這是很罕見的一種毛病,沒有人能預知。到了我該死的日子,我會后悔沒有一開始就送她去約翰·霍普金醫院。他們擅長處理疑難雜癥和罕見病的。如果不是他們,我今天也早就死了?!?
馬龍從這些對其他人疾病和死亡的談話中得到一些慰藉,他輕聲地問:“你的病是屬于復雜還是罕見?”
“也不是那么復雜和罕見,只是有些怪,”法官揚揚自得地說,“當我最親愛的妻子死后,我感覺太糟糕了于是開始自掘墳墓?!?
馬龍嚇得一哆嗦,眼前浮現出一幅生動的畫面:他的老朋友在墳地里用牙咬著泥土,痛苦地哭號。由于自己的病,他對這種突然出現的畫面毫無防御能力,不管怎么抵抗都沒有。對疾病的主觀認識是如此強烈,馬龍對即使是最溫暖和客觀的感念都會產生強烈的反應。比如,只是提到一個很普通的可口可樂名稱,就會讓他感覺羞愧和恥辱,認定這個公司不是一個好的供貨商,這只是因為他妻子買了他們的股票,她是用她自己的錢買的,并把它們放在米蘭信托銀行一個保險柜里。這些反應來自內心深處,是一種本能,馬龍自己都沒意識到它們有著擴散出來的力量和下意識里不好的影響。
“后來有一次我在你的店里稱體重,結果有三百一十磅。但其實這也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只是擔心那時常出現的頭暈。我是想也許有什么稀奇的事情發生我才會注意到。結果稀奇的事就真的發生了?!?
“怎么啦?”馬龍問。
“那是杰斯特七歲的時候,”法官岔開話頭開始抱怨那些日子,“哦,一個男人帶一個沒有母親的小孩,多么艱難!不僅要撫養他,還要教育他。哦,買那些嬰兒食品,半夜突然孩子耳朵疼,我就把止痛劑蘸了糖喂他,還有把香油滴到耳朵里。當然大部分事情是他的保姆克里奧佩特拉做的,但是我自己的孫子,我義不容辭,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嘆口氣然后接著說,“不管怎么說,當杰斯特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我就決定教他打高爾夫。周六天氣好的下午,我們就去米蘭市的高爾夫俱樂部場地打球。我就是自己打,讓杰斯特看著不同的拿桿方式和姿勢。我們來到……來到一個小池塘,就在樹林邊上……你知道那地方,馬龍?!?
馬龍從沒打過高爾夫,也不是俱樂部成員,但是他還是點點頭,帶著幾分自豪。
“總之是我那么一揮桿,就突然暈倒了。我感到自己撲通一下掉進池塘里去了。我掉進去差點兒淹死,周圍一個成年人也沒有,只有一個七歲的小孩和一個黑人球童。是他們倆救我上來的。他們怎么把我拉出來的我都不清楚,我只顧使勁瞎撲騰,渾身濕透。我一個三百多磅的大人,他們倆拉我肯定很費勁兒。但是那個黑人球童很聰明有靈氣,最后他們終于把我拉出池塘。這個頭暈的毛病終于引起我的警惕,我認真地決定該去看醫生了。因為我從來不喜歡也不相信米蘭的醫生們,我靈機一動就去了約翰·霍普金醫院。我知道他們專治怪病和罕見病癥,像我這種。我給那個救我的球童一塊金表,上面刻著拉丁文呢。”
“拉丁文?”
“Mens Sana in corpora sano.就是健康的心靈來自健康的身體的意思?!狈ü倨届o地說,這是他懂的唯一一句拉丁文。
“非常貼切?!瘪R龍說,他一句拉丁文也不懂。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和這個黑人男孩有種特殊的聯結,你可以說是一種悲劇色彩的聯結。”法官慢慢地說,閉上眼睛,好像眼前有個簾子遮住了這個話題。馬龍很好奇,卻無法得到滿足。“不過,”法官繼續說道,“我雇他當了我的貼身仆人了?!薄百N身仆人”這個過時的說法給馬龍觸動很大。
“我掉進池塘給我敲響了警鐘,我去了約翰·霍普金醫院做全面檢查,因為我知道他們擅長處理怪病的。我帶著小杰斯特一起去的,為了讓他擴大知識面,也是獎勵他和那個黑人孩子成功救了我。”法官其實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單獨面對醫院的環境,但他不愿意承認,“于是我就在醫院見到修姆大夫?!?
馬龍想象著醫院里醫生的診室,乙醚的味道,還有孩子們的哭聲,潛意識里海登醫生手里拿著的裁紙刀和他的診斷書也出現在腦海里,想到這兒,他臉都白了。
“修姆醫生問我是不是吃得太多,我向他保證我只是很正常的飯量。接著他的問題越來越細。他問我,比如,一頓飯吃幾塊餅干?我說:‘就是通常的數量啊?!衲切┽t生一樣,他刨根問底地問我‘通常的量’是多少?我告訴他說是‘就一打子或再多兩塊’。這么一說之后,我知道我遭遇了滑鐵盧了——徹底失敗。”
馬龍眼前瞬間閃過水浸泡的餅干、丟臉的丑態,還有拿破侖。
“醫生說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繼續現在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不會過多久;要么開始節食。我承認我被他的話驚呆了。我告訴他這個問題太嚴重我得好好想想。我得想十二個小時之后才能告訴他我的決定?!覀儠l現節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法官大人。’你是不是也很討厭,他們這些醫生一說話就喜歡用‘我們’二字,其實只是對我而言。他可以回家吃上五十塊餅干十個冰激凌蛋糕都沒關系——而我,就得節食挨餓,我是非常生氣地開始想這個問題?!?
“我也討厭醫生用‘我們’二字?!瘪R龍非常贊同,想起在海登醫生診所他對自己說“我們可能是遇到白血病了”的時候,他的情緒波動很大。醫生的話給了他沉重打擊,到現在他還沒緩過勁兒來。
“再說,”法官接著說下去,“我討厭這個,非常討厭,醫生一本正經地好像在告訴我病情的真相。我非常生氣地想著那個什么節食問題,說不定我馬上就會真的中風暈倒?!狈ü儆至⒖碳m正自己,“是完全可能心臟病發作或者來個‘小中風’之類的?!?
“他們這么做很不對,”馬龍非常贊同法官的意見。他曾經問過醫生自己的病情真相,但是他問也是為了有個安慰的話語,他怎么知道一個普通的春倦癥可以變成一個不治之癥?他希望從醫生那里得到同情和安慰,結果卻得到一張死亡通知書?!斑@些醫生們都干了什么呀?上帝,他們只知道洗手,看著窗外,編織各種可怕的事情,而你仰面躺在病床上,或者半裸著坐在椅子上等著他們的最后通牒?!瘪R龍的聲音帶著憤怒和疲憊,結束了他的申訴,“我真高興當初醫學院沒有讀完,我的靈魂和良心里都沒有當醫生這種執念?!?
“我可是認認真真地想了足足十二個小時,像我說的那樣。一個我說去節食,而另一個我卻說,見你的鬼!我就這么活誰也管不著!人不就活一輩子嘛!我想起莎士比亞的話‘是生存?還是死亡?’痛苦地思索,無法決定。傍晚的時候一名護士走來,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的牛排比我的手掌還厚,還有綠大頭菜和西紅柿沙拉。我看著護士,她胸脯小但很美麗,脖子很可愛——對一個護士來說,她真是長得不錯。我告訴她我的問題,問她節食到底會怎么樣。結果她說:‘這就是您的節食食譜啊,法官大人。’她的話讓我難以置信,當我確認她的確不是在哄騙我后,我告訴修姆醫生我決定聽他的話節食,然后我就大吃起來。我沒有告訴他我還喝點兒酒之類,我自己想辦法弄到啦?!?
“怎么弄到的?”馬龍問,他知道法官的小弱點。
“上帝有他奇妙的方法做工。我當時不是把杰斯特從學校帶出來跟我去了醫院嗎,當時大家都說我這么做非常奇怪。有時候我也這么想,可是心里面其實我是害怕我會在北方這個醫院死去。開始我并沒有計劃,但是現在有了。一個七歲的男孩正好可以幫助他生病的爺爺去附近的酒店買瓶酒來。”
“生活中的竅門就是把不愉快的經歷變成愉快的。我的肚子一縮小,我在醫院的日子就好過了,三個月內我掉了四十磅。”
法官看到馬龍眼里充滿渴望的神色,突然感到有些內疚,因為他自己說得太多了,都是關于自己的健康問題?!澳阋苍S覺得我的生活到處是玫瑰和美酒,其實馬龍,不是這樣,我現在就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我從沒向任何人說過,一個很嚴重、可怕的秘密。”
“怎么回事?到底是……”
“我節食體重下降了,我很高興,但是節食給我身體系統帶來不良后果。我節食一年后,去約翰·霍普金醫院做例行檢查,結果發現我血液里糖分過高,也就是得了糖尿病?!瘪R龍多年來一直賣給法官胰島素,聽到這個消息并不奇怪,但是他什么也沒說。“這不是致命的病,這是節食造成的后果。我大罵修姆醫生,并威脅他要去告他,但是他給我講了一通道理,作為一個資深法官,我也知道這種事告也沒用。于是就造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你知道,馬龍,雖然不是致命的病,但你每天得打針。這雖然也沒什么,但是我還是覺得如果讓公眾知道我有這么多健康問題,會給我造成一些麻煩。不管大家承認不承認,我現在仍在我政治生涯的頂峰?!?
馬龍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當然這其實也沒什么丟臉的?!?
“肥胖,小中風,現在又來個糖尿病——這對一個政治家來說影響太大啦。雖然我們白宮里也住著一個瘸子,住了十三年。[11]”
“我對你在政治上的敏銳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法官?!瘪R龍雖然這么說,但是那天晚上他卻莫名其妙地開始對老法官喪失信心——為什么會這樣他不知道——至少在醫療上的信賴是沒有了。
“多年來我一直是用醫院派來的護士給我打針,但是現在我有機會改變這一情況。我找到一個男孩子,他可以幫助我給我打針。他就是你問過我的那個黑孩子?!?
馬龍突然想起來了,說:“不會是那個藍眼睛的黑人吧?”
“就是他。”法官說。
“您對他都了解多少?”馬龍問。
法官陷入沉思,想起他生活中的悲劇是如何圍繞這個男孩子發生的。但是他只是簡單地對馬龍說:“他正是那個我掉進池塘后救我上來的黑孩子?!?
然后兩個朋友就會心地大笑起來,笑他們生活中都遇上的巨大不幸。兩人想著一個三百磅重的大胖子老頭兒被人從高爾夫池塘里拽上來的樣子,越發笑得歇斯底里,笑聲在灰暗的暮色中回響。這種對巨大不幸爆發出的笑聲半天都停不下來,于是他們就盡情地笑了好一陣子,為自己的不幸狠狠地大笑一場。最后法官先止住了笑,“說實話,我是想找個我能信賴的人,所以除了這個救了我命的小男生,我還能相信誰呢?胰島素劑得非常小心使用,這玩意兒有些神秘,必須得讓非常聰明又有責任心的人來管理,比如煮針頭,還有其他事情?!?
馬龍想,那個黑人孩子也許很聰明,可是一個黑人,再聰明又能聰明到哪兒去?他替法官害怕,因為他看到那雙冷酷、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有他自己的碾槌、屋里的老鼠和死亡?!拔也粫湍莻€黑孩子的,不過也許你比我更了解他。法官大人?!?
法官又想起自己擔心的事情來:“杰斯特又不跳舞也不喝酒。就我所知他甚至不約女孩子們。他到底去哪兒了?很晚了,馬龍,你覺得我是不是該報警呢?”
報警的想法和興師動眾的場面讓馬龍感覺緊張,“怎么啦?還沒有那么晚,沒什么可擔心的。但是我想我倒是該回家了。”
“馬龍,你打個出租車吧,費用我來付。明天我們接著討論約翰·霍普金醫院的事情。因為,說正經的,我覺得你應該去那里瞧瞧?!?
馬龍說:“謝謝您,先生。我不需要叫出租車——清新的空氣對我有好處。不用擔心杰斯特,他肯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雖然馬龍說走回去對自己有好處,夜晚也很溫暖,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卻感到寒冷和虛弱。
回到家,他悄悄爬上床,沒有驚動妻子。但是當她溫暖的屁股碰到他時,他想起過去富有激情的生活來,這讓他感到一陣沮喪——他趕忙挪開身子。唉,死亡已然在逼近,活著的人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