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生日那天候府里熱鬧非常,惜珥說我年內就是世子妃了,這是他為我操辦的最后一個生日,一定要熱鬧些。于是候府里的宴會歌舞從中午排到晚上,自王后、公主到各府夫人、郡主皆送來了壽禮,更有許多夫人小姐親自登門道賀。我一大早便趕去前廳應酬,一邊感嘆世子妃的號召力,一邊忽然覺得莫名的辛酸寂寞涌上心頭。其實我也明白自己煩惱的原因,扶鸞并不是我的心上人,可是我不但得嫁給他,還要面對他那一干側妃侍妾,想起以后的人生來我便覺得疲累萬分。
晚宴時只覺身畔多了一個,只聽那個人輕問我:“都快嫁給我了,還有什么不如意的?”
我怔了怔,答向扶鸞:“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的心里在說:我不愛你。可是,我知道這句話說出來也沒有用處。
扶鸞又向我耳語:“莫不是吃醋了?我身邊確有幾個女人,可你見過哪位國君世子只有一位夫人?我也不得不依禮行事。”
我真不是嫉妒,我不愛的人有別的女人,于我來說并不是一件五內俱焚事情。只是我不得不嫁給他,還得接受他的生活著實令人煩惱。另外,他說自己多納妾室是為了合于禮法,更讓我不敢恭維。不過,扶鸞倒也沒說錯,和他這般性情的人談專情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扶鸞見我不作聲,便又接著說下去:“你看你哥哥嫂嫂那般恩愛,卻也沒少了如夫人。”
我默然。我嫂嫂紫玥系出名門,與哥哥成親以前是許國郡主。她貌美性柔,嫁過門來與惜珥琴瑟和諧、伉儷情深。紫玥不但美麗,而且極賢惠,過門以后到底為哥哥挑選了兩位侍妾,惜珥也未曾拒絕。這便是王公貴族的禮法吧。
扶鸞見我還沒回過神來,便又對我說下去:“無論有多少女人,橫豎我只愛你一個,你又是世子妃,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我就是不想當世子妃。
我實在沒心情再聽扶鸞解釋下去,只將玉液瓊漿一次次送入口中。扶鸞知我擅飲,所以也并未阻攔我喝下去。只是那日可能是日間應酬得太累了,我喝了幾杯便覺得頭暈目眩。覺出不好,我便欲起身離席,卻不想站起身形時竟支持不住,一頭向地上栽去。又覺得扶鸞一手將我撈起來,接著便聽見惜珥急步過來,吩咐小憐、小顰等一干侍女將我送回儲珍苑。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喉間干渴,我強撐著睜開睡眼半坐起來,剛想呼喚小憐,突然看見屋里燈火半明,在對面的紫檀嵌鑲琉璃幾案旁邊的錦墊上,竟坐著一位公子!我瞬間哆嗦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過去:沒錯,確是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我對面!他身材偉岸結實,頭束墨玉冠,身著玄絲袍,腰間的皂帶上扣著烏玉獸首犀比。他甚是英俊,只是通身凌厲凜冽之氣太重,乍看了只讓人打一個寒戰??善c我對上眼光時,他的目光倏然慌亂渺茫、溫存柔軟下來。我心頭驟然一凜,這是一雙我熟悉的眼睛!
沉了沉心緒,我還是開口問道:“公子是……?”
他喉頭動了動,卻沒能立刻出聲。頓了頓,他才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道:“惜玉,從見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三年來,我每個白天都想夜間化出人形,對你道出心跡,可是每個晚上又把自己生生攔住,想著我不能打擾你的生活?!?
我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他繼續說:“我今天一直等著你的芙蓉盞,可你這生辰的排場太大了些,日間竟沒有回來看看我。晚上才見你被人扶回來,實在放心不下,萬分忍不住才過來看你。你……不開心么?”
我差點兒一頭栽向地面,但最終還是穩住了自己。定了定神,我仍然不敢相信眼前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誰,”我一字一頓道:“還需我親眼、親手驗過才能相信?!?
我勉強從提花疊席上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跑到他身前,哆哆嗦嗦伸出手去,解了他的外袍又解開他的中衣,向他的左脅上望去:一道疤痕赫然在目!這道傷疤我識得!不管它在人身上還是在獸身上我都識得!我已管不了自己哆嗦得厲害,繼續伸出手去,順著他的脖頸摸到脊背再摸到胸腹,這般結實彪悍的身軀我也識得!不管他是人是獸我都識得!
我只覺頭頂轟然一個悶雷,身體在他身前僵住了。這怎么可能?我那瑞獸心弦怎么可能化作一位公子與我相對?正在我思付之時,只聽那公子輕喚了一聲:“惜玉”。我猛醒過來,忽然意識到深更半夜,自己扒開一個男人的中衣甚是不成體統。我便又慌里慌張、哆哆嗦嗦去為他整理衣衫,只是太緊張了,雙手不聽使喚,竟扣不上他腰間的烏玉犀比。
正在慌亂之際,只聽頭頂上的人輕笑一聲:“惜玉,還是我自己來吧?!蔽矣忠淮蚊托堰^來,松開手三步并作兩步退回席榻,直棱棱地坐下身去,盯著他把衣衫整理好。
把自己怦然的心跳壓了又壓,我向他緩緩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他一字一句向我道來,聲音沉著渾厚而有磁性,卻帶著些無以名狀的幽深傷感:三百年前心弦還是一匹幼狼的時候,他的母親被一個獵戶追殺,身中數箭而亡,心弦自己也身受重傷。偏巧這時隱云山的靈乙真人路過,便將心弦帶到他修煉的竹林里,為他療傷,指點他修煉。心弦修煉很刻苦,這些年已經能在夜間化出人形??扇昵办`乙真人要帶心弦下山,說他命中注定要經歷一場劫難,在此劫中心弦若能不動心、不動情,就能平安度劫,再修煉三百年,就可得道成仙;若心弦情念不除,塵緣不了,他便不是修仙的材料,會在此番劫難中粉身碎骨,三百年后只能轉世成人。
“惜玉,”心弦鏗鏘說道:“自從我見了你,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若能與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
我一怔,不知自己該如何答復。同時一開始的震驚早已不知所終,我只覺得對坐在對面錦墊上的人異常熟悉,仿佛我們之間沒有半絲陌生感。
沉默了一會兒,我突然又是一驚:往常夜間即便是我咳嗽一兩聲,小憐、小顰她們也會跑來服侍我,怎么今夜心玄化出人形從容與我相對,竟沒有一個侍女來看看?我又迅速站起身形,踉踉蹌蹌繞過九疊云母屏風,向外間看去:只見小憐和小顰竟熟睡在疊席上,好像近旁的聲音根本沒法使她們清醒。
我又回到里間向心弦問道:“這又是怎么回事?”
心弦的嘴角向上勾了勾,冷煞沉重之氣掃去不少:“這三百年來,師傅不曾教過我任何決法,卻在臨送我下山時,教了我一道瞌睡決,還告訴我只能在夜間化出人形后對女眷捏此決法。那時我真不知道師傅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道瞌睡決是對付你的侍女的。”
他面部表情柔和,眉目英俊,身材魁梧,竟比惜珥、扶鸞他們更俊朗幾分。他關切地望向我時,我只覺自己心神一亂,兩頰竟然作燒。他仿佛很想接近我,卻怕我被驚到,所以還是那樣遠遠地坐在紫檀嵌鑲琉璃幾案旁邊的錦墊上。
又是一陣沉默。我便坐在疊席上對他開口:“那咱們聊天吧?!?
“……”
“那就我說吧?!?
“……”
也不知說了多久,我困倦得實在支持不住,便倒在錦被里沉沉睡去?;秀遍g覺得有一雙大手幫我蓋好被衾,又好像有人小心地俯下身來,我只覺額上一暖,似有一枚吻種在我的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