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魂魄的好處,就是閉上眼睛默念一遍想去的地方,就可以到達目的地。當然,那個地方不能太遠,太遠了還是需要黑白無常引路的。
小倩家并不太遠,靜嫻來這里很容易。
這是一套很小巧的公寓,坐落在市內離改之公司不遠處的彩色樓廈里。
公寓里椅案玲瓏,床幾剔透,墻上覆著半壁粉紗,床上懸著一圍粉幔。
閨房別致,繡戶生香。
單是這曼妙居所,就令男子難免怦然心動。
小倩穿了件薄軟的珍珠白色無袖雪紡上衣,一條艾綠的軟料牛仔短褲上灑著粉筆色的小碎花。她的略略卷曲的長頭發向著肩頭傾瀉下去,眉眼看上去倒與惠兒有幾分相似,年紀卻比惠兒年輕了十幾歲。柔荑為臂,凝脂為膚,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以這般姿容,哪個被媚惑了的男人能不流連忘返?
只是現在小倩的聲音極苦澀,似有黃連在喉:“David,你說過的,你愛我!”
靜嫻熟諳英語,卻不太習慣眼前這姑娘叫女婿的英文名字。
改之的聲音很悶,好似有氣團從胸口一路膨脹到咽喉:“是,我是說過。可是,小倩,等你再長大些,有了婚姻,你就知道了,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小倩的聲音突然撕裂開來,似一頁薄紙刺啦一聲被從頭撕到尾:“可你說過在你心里,我是獨一無二的,既然獨一無二,你為什么現在能舍了我回去找她?難道你更愛她嗎?”
“小倩,”改之仿佛有無盡煩惱卻無以傾吐:“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愛情不能替代全部生活。如果我們再繼續下去,受傷的不只是惠兒,還有你!
“小倩,咱們必須到此為止,我不想再傷害所有人,我自己也需要正常的生活!”
小倩還是沒弄懂改之的意思:“David,難道你離開她,和我生活在一起不是正常的生活么?你說過你愛我,既然你愛我,我們在一起就會幸福!”
改之搖搖頭,不想再解釋了,他長吸了一口氣,卻展不開眉頭:“不,那不是正常的生活,不是幸福,那是傷害。
“小倩,你還年輕,還有的是機會,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真正能夠對你負責的人,那才是你真正的人生。”
聽著改之的話,靜嫻突然想起了一個著名的典故。西漢才子司馬相如功成名就之后,欲納一位茂陵女子為妾。得知這個消息以后,司馬相如的夫人卓文君并沒有失態,而是寫下一首《白頭吟》寄給司馬相如。大約是經過一番痛苦思量之后,收到信箋的司馬相如放棄了納妾的想法,和卓文君和好如初。無論那首流芳千古的《白頭吟》是不是卓文君寫的,當時的相如和文君還是比較理智、圓滿地渡過了危機。靜嫻長出了一口氣,卻沒人能感覺得到她的存在。
接著,靜嫻又聽見小倩的聲音幽幽響起:“David,你還記得三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去應聘你的秘書么?第一次見面你就說我很特別,把我留在你身邊工作。
“后來我愛上你了,你也愛我,我就為了咱們的愛情換了一家公司工作,避開口舌是非,那時你說你離不開我。
“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可為什么一遇到你妻子,你就要放棄咱們的一切呢?難到你不是真地愛我?
“你居然想三言兩語就和我分手,這樣的話,你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改之一凜,鏗然答道:“小倩,你別說傻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我不能再繼續讓事情復雜下去,小倩,咱們無論如何不能再見面了,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小倩,時間會治愈一切,包括愛情。你一定會遇到更值得你愛的人,多保重……”
門扇開合,情人離去。
聚散苦勿勿,此恨無窮。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
小倩安靜地坐在墊了粉紗浮云燕子暗花坐墊的椅子上,向著房門的方向,一動未動。
她仿佛沒有悲傷,沒有歡喜,這世界與她沒有關系;又仿佛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包括意識。
靜嫻試著對小倩說話,可是不行,她只是魂魄,誰也聽不見她講話。
小倩好似睡著了,睜著眼睛,在一場惡夢中。
靜嫻真有點害怕了,可是她無能為力。
突然,一陣泉落青石的聲音叮咚響起,可視電話的屏幕上浮現出了一張青春年少、生機勃勃的面龐。
小倩驟然如夢初醒,飛快地拿起電話,對屏幕上那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姑娘說:“安安,他走了。”
一滴清淚,靜靜地自小倩黯然失色的面頰滑落。
“啊?!”安安驚呼一聲:“我說怎么右眼皮跳得歷害,總想給你打電話,原來,原來是這樣。你怎么樣?”
小倩沒有回答安安的問題,只是一直抽泣著。
安安也沒有再說話,她安靜地注視著小倩,等待著隨時靜聽傾訴。
不知抽泣了多久,小倩開始訴說,她從自己與改之初見講起,講到他們如何相戀相愛,怎樣情投意合,如何難解難分,怎樣濃情蜜意……甚至說起他們的山盟海誓,以及他們的小秘密。
小倩好像知道安安在傾聽,又好像不知道。她仿佛在向安安傾訴,又仿佛在自言自語。
時間這就樣隨著小倩的傾訴一分一秒地流淌,直到小倩講到改之毅然離去。
安安終于開口了,帶著一臉的焦急和不知所措:“小倩,你別這么低落,你知道最終一切都會過去的,有結束就會有開始。這世上又不止David一個男人,比他強的有的是。你現在只不過是一葉障目罷了,小倩,你一定要堅強些,我馬上就到你那里去!”
小倩噙著滿眼珠淚凄然一笑,笑靨如飄零的春花:“不必了。”
不等安安回答,小倩掛斷了電話,安安的焦急容顏自屏幕上倏然消失。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對著一室冷凄,小倩喃喃自語道:“這樣的話,你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水果刀的金屬光芒一閃,一串瀝瀝鮮紅自皓腕下潺湲滴落,像一行殷紅的眼淚泫然而下,流盡茫茫愛恨;又如一串炎紅的火焰,燃盡青春。
安安來得很及時。
靜嫻斷定安安一定是小倩最知心的朋友:安安除了迅速到來,還知道小倩公寓的門鎖密碼。如果不是安安及時救助,只怕懸在小倩公寓里的魂魄不止靜嫻一個。
不過小倩仍然危在旦夕。
在醫院的急救室外,醫生對安安說:“我們在盡力搶救,大人活下來也許還有希望,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靜嫻和安安同時對著醫生驚呼:“什么?小倩懷孕了?胎兒多大?”
當然,醫生只聽得見安安的聲音。
醫生竟也嘆了氣,說:“大約七周的樣子。”
安安愣了一陣子,頹然自語道:“小倩可真傻,連自己懷孕都不知道!”
就在同時,靜嫻也長嘆一聲:“這孩子可真傻……”
靜嫻飄進急救室,迎面看到小倩的魂魄正懸坐在半空,安靜地望著醫生護士們對醫療床上的自己施救。
小倩的魂魄也看到了靜嫻,她好像沒有半分驚訝,只對著靜嫻淡然一笑,說道:“阿姨,您好。”
靜嫻一愣,問小倩:“你認識我?”
小倩仍然淡定之極地答道:“是,我認識您。我和David來往三年了,很多時候非常好奇他的妻子是什么樣子。有幾次我悄悄去了David家附近,見過您女兒和您進進出出。”
靜嫻很想責備小倩,但卻說不出口,說出口的,卻是一句安慰的話:“你別著急,黑白無常沒來找你,你不會離開人世,你還會活過來的。”
可小倩只是凄然一笑:“無所謂。”
靜嫻雖然非常厭惡眼前這個和自己女兒爭奪男人的姑娘,但在眼下這種情況下,靜嫻發作不起來。
更何況,她是魂魄,她也是魂魄,兩個魂魄在一起,沒必要冷言相向。
還有,靜嫻是長者,是過來人,就算還活著,她也不會隨便發脾氣。
沉吟了一霎,靜嫻對小倩說:“姑娘,其實你還不太了解生活,生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有了愛情就會有一切。
“男人女人都追求愛情,但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不正確的時間里發生的愛情,很難修成正果。”
一絲略略不奈的慘笑在小倩的唇角一晃:“阿姨,我知道您是David妻子的母親,我也知道您心疼您的女兒。”
靜嫻掩示住自己的所有不悅,還是那么平靜地對小倩說道:“是,我是心疼自己的女兒。換成你為人妻,遇到這種情況,你母親也會心疼你的。不過,姑娘,我是過來人,又已經撒手人寰,不會輕易和誰置氣。
“只不過這人世間的事情,我經過一些,也看過一些。以我的經驗,一個男人不會為了一段新的愛情,輕易放棄他經營了十幾年的生活和愛情,他放棄不了。
“姑娘,你這么看不開真是不值當的,其實,尋找真正屬于你自己的生活,也許更明智些,因為那樣更有利于你自己。”
小倩還是收不起眼角眉稍的不奈:“阿姨,我知道您是勸我活過來以后,離開您女兒的丈夫。可是,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做不到放棄。”
靜嫻無奈地搖了搖頭:陷入愛情中的年輕姑娘都這樣,為了得到愛情不惜粉身碎骨,可是自己的生活經驗不足,看不清男人的心。
還是那么平和地微笑著,靜嫻的聲音如潺湲的河水靜靜流淌:“我知道眼下對于你來說,感情是一切……”
小倩略尋思了一瞬,坦然答道:“是。”
“只是,”靜嫻倒是有些猶豫:“只是男人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也許熱情過后,他們真正要的是穩定的感情和生活。
“你還是個孩子,你把心上人當作全部依賴。可是你不知道,男人永遠是孩子,他們更要依賴,他們的依賴是能給他們依賴感的妻子和家庭……”
小倩不屑地一笑:“他愛我。”
靜嫻也一笑,卻是那樣寬容:“生活中,男人比女人理智得多,他們明白在熱情過后,他們要的不是燃燒的火焰,他們要的是可以停泊的港灣。”
未及小倩答言,靜嫻看到小倩的魂魄攸然返回她自己的身體。小倩周圍的各種醫療儀器隨即顯示生命的跡象,在場的醫生護士們幾乎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靜嫻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她已無需空氣。
小倩的身體已經復蘇了,可是她到底會如何繼續處理自己的人生,還尚未可知。
當然,無論放棄與否,小倩并不是這場愛恨沉浮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