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好的時光
- 情何深淺
- 笑三千07
- 5327字
- 2019-06-19 10:55:48
女人能夠生子是蚩尤大神的善念,是萬獸之靈的護佑,如果不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們,女人的生命就失去了光彩,就像蜂鳥不能歌唱,花蛇不能入水,慢慢就會枯萎。
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阿姆們這么說,直到現在,戶子洼里的阿姆們還是這么說。戶子洼是我們九黎三苗里為數不多的女子寨,寨子里女人比男人多,多很多很多。除了像我這樣在寨子里出生長大的女人,每年寨子里都會多一些女人,挺著孕肚、帶著新生兒的,在這里安家活兒。這里的女人日常耕種,養育兒女,小男孩長成大男孩之后多數就離開戶子洼自謀生路了,如果大男孩和這里的大女孩生養了孩子,那大男孩可能會留下來照顧孩子,成為寨子里少數的男人,更多的大男孩會選擇走出去,也許隔一兩年會回來探望孩子和女人,也許一生都不會回來。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戶子洼留不住男人,她們說是因為戶子洼是女寨,男人住在女寨里很沒臉的。
可是戶子洼為什么是女寨,男人多了不就是普通的寨子嗎。
女寨就是女寨,不會變成普通寨子的。比我大幾歲的瑤娘在水田里搖晃著說,女寨是蚩尤族的根本,女寨的女子特別能生育,小孩長得特別好,這是蚩尤大神的福祉,普通寨子里的小孩未必能平安長大的。
她邊說邊笑,瑤娘很漂亮,寨子里的女人都很漂亮。我幼年時并不太明白什么叫漂亮,直到姆媽帶我去族祭趕集,我才知道,女寨里的女子真的漂亮許多。
從蟬鳴到秋收,青壯男人們從各個寨子、村落涌到戶子洼,在月夜下歌唱、起舞,喝渾濁的酒,談奔放的情,等到稻田干涸的時候,寨子里就會多很多挺著肚子的女人。
這些女人們會在來年剩下孩子,又在下一年接受男子的追求,又懷上孩子。我阿姆就是這樣。我十歲了,是她的第三個孩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
我問她,你還會繼續生嗎?
她說,只要我歡喜的男人回來看我,也許就會繼續生吧。
你已經不年輕了。
她說,可我還是漂亮的。
我無法否認這一點,男人進寨子的時節,總有看傻眼的漢子跟在她身后,想與她說句話,為她唱首歌。
我問過我的阿父是誰,她說,他是一個獵手,暑熱時抓最毒的王蛇,寒天時捕壯碩的黑熊。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姐姐弟弟里還有誰是他的孩子嗎?
獵手沒有家的,阿姆瞇起眼睛,他是伢洞的賢旺,細川也是他的孩子,但他有八年沒再來過,不知道是死是活。死對一個獵手來說太容易了,細麻,我勸你不要輕易和他們在一處,除非你不把他們擺在心上。
擺在心上?怎么擺?
阿姆笑瞇瞇的,如果有一個男人,哪怕他又丑、又傻、還瘦弱,唱歌也像野雉雞叫,但你就是不許他給別人唱歌,就想他開開心心地圍著你,那就是擺在心上了。你還是個女娃,不知道怎么選男人,就記著不要輕易和獵手在一處,他們突然就會死,你也會傷心的。
我不想和男人在一處,我喜歡和瑤娘、玲兒、春姬在一處,守著細川也行。
蠢女呀,被男人擺在心上的時候你就知道了,那種心思實在是不同。
阿姆癡了,這些男人不來戶子洼,可能是去了別的女寨,也可能在其他寨子里和別的女人一起生活,未必就是死了。他既已不再來,何必又要念著他呢。
把最好的時間留給這些穿梭在不同寨子里的男子,不如和寨子里的男人在一處。也許可以挑選的余地不多,但是至少可以和他長長久久地相互陪伴,那些短暫停留過的男人有什么用處?一樣是婚配生子,何必浪費時間給他們。
瑤娘笑我,戶子洼里的男人都是農田漢,不會獵也不會武,不會藥也不會蠱,跟他們生孩子,不會生出有根骨的孩子的。細麻,你這么健康,臉蛋粉嫩嫩的,你可以生出很好的孩子。會有最健壯、最有力量的男人來這里,到時你一定要看清楚,挑最好的。
根骨,我不在乎孩子有沒有根骨,我也沒有根骨。
那你更應該跟外來的男子生孩子,生出有根骨的孩子才能在族祭上大受贊揚,功臣的姆媽能分得精糧、肥田,你也能有好日子。
我只能嘆口氣。每三年的族祭都是一次蚩尤族大比拼,武藝、蠱術、馴獸術、農務、藥樂……比拼的種類很多,參加比拼的更多,能勝出的兩只手都數的出來,我自己這么普通,將來生的孩子還能厲害到哪里去。寨子里的人也不過都平平凡凡地靠農田莊稼、族中公糧養活,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女寨終究是女寨,女子要離開女寨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死了,二是被驅逐,若是自己離開女寨的女人不免被族人質疑,畢竟女寨的供給比所有的村寨都好。所以像我阿姆這樣,心里有極歡喜愛慕的男人,都沒法與他生活,只能天天數日子等。
我問跟我一般大的女娃們,她們想與什么樣的男人生孩子?
“我聽說,男人只分兩種,強壯能干的,和勉強養活自己的,高矮胖瘦不打緊,只要是能干的,女娃們都喜歡的那種。我聽說來戶子洼的都是能干精壯的男子。”春姬比我還小一兩年,倒是我比我明白。
“那是老姆媽們說的話,哪里聽得,按我的心思,還是得跟長得好看的、年輕的男子在一處,聽上幾百天的歌,心里暢快了再跟他生孩子。男人走來走去的可以隨便挑,孩子是自己的,總要找好看的男娃才能生好看的孩子。”
瑤娘輕聲笑笑,“跟男娃生孩子可不成,男娃什么也不會,很疼的。”
我頗有點吃驚,瞪大眼鏡瞧瞧瑤娘的肚子。禾瑞瑞帶著三歲的小弟一直沒顧上說話,這會嘴里銜著的草芽也驚掉了:“瑤阿姊,你你你是做……是跟男娃婚了?幾時的事?”
瑤娘扭扭腰身,擺擺手,“還沒有還沒有……再有一年半就是蚩尤族祭,我必是要與那族祭上的功臣生孩子的,哪里會隨便與男娃做什么。你們不知道嗎?快要長成的男娃最磨人了,與他們和合最是難受,而且也不容易懷上孩子。”
不得不說,我們這群半大女娃中,瑤娘是絕對的引領者,我所知的男女事有一半來自于她。
禾瑞瑞像發現了神跡,聲音都抖動起來:“瑤阿姊,那怎么才能生出好帶的孩子?不不生病,不會半夜……不睡覺、大哭的那種?”禾瑞瑞從會走路起就幫阿姆帶弟弟妹妹,偏她阿姆能生,現在已經帶到第四個小弟了。
“老姆媽真是給你起了個好名字,帶不完的弟弟妹妹,就像稻穗子一樣,結了又結,生了又生。”
女娃們笑成一片,禾瑞瑞的小弟虎生也咯咯笑起來。
女娃們在一起是快樂的,女人們似乎沒有女娃那么快樂,那么沒輕重,生的神武的、長得俊俏的、討人喜歡的,那些男人真的就能讓女人生出滿意的孩子嗎?那阿姆臉上的笑容怎么那么少,細川跟著長老出戶子洼的時候,她為什么不愿意送一送弟弟?
我實在很不懂我阿姆,她說我長得像賢旺,尤其是板起臉的樣子,所以我得笑,得多笑笑,她不想看見兇巴巴的小賢旺在她面前晃悠,可是她也只給我不咸不淡的臉,我如何多笑笑呢?所以我寧可打理水田、收菜摘果、打草鞋、縫衣服,也不給她正臉。
我真的不懂她,心里明明惦記著誰又不去相見,明明不歡喜那些歌還要去會那些平淡的男子。
若若阿姆說,你阿姆最歡喜的就是賢旺,她是惦記他,所以才會魂不守舍,時哭時笑,你又長得那么像他,日日在她身邊……
我想,我只好自己去找賢旺,既然我長得那么像他,應該不難找他。
伢洞村離戶子洼不算太遠,熟悉路的兩天就到了。若若阿姆的兒子辛順要去伢洞村附近的寨子換糧種,可以帶我一段。
我跟阿姆說我要去姆媽谷采緋背草給女娃們染指甲,要去兩三日,她給我帶上了小弓弩。
辛順比我還小一些,個子也比我矮一截,走得倒是很快。雖然若若阿姆與我熟稔,這個兒子我卻是沒見過幾次。
“你怎么還在戶子洼,沒跟長老們走?”路上他幫我背著干糧。
“沒有長老挑中我,六歲之后每到長老來的日子我不是病了就是田里、山上的事絆住,沒有一年走得成。明年我一定會去儺灘的。”儺灘是蚩尤族中的大糧倉,聚居著最能干的農人。
我忍住笑。“儺灘的長老一向嚴厲。”
辛順也不掩飾尷尬,“我知道,我會努力的,種糧食也不止靠力氣。”
是啊,話雖如此,可是瞧著辛順這瘦弱的樣子,怎么也不像能干人。
出戶子洼的路是一重又一重的山,高高低低地穿行了一天,辛順到了龍坎寨,換糧種的地方。他有點扭捏。
“細麻阿姊,要不今夜你也宿在這里?明天我換完糧種陪你去伢洞?”
我白了他一眼,宿自然是要宿在龍坎寨的,但是伢洞我自己去就可以,我不想等誰,也不想帶著誰。
龍坎寨是個普通的寨子,往來男子許多,看起來卻乏味得很,背著農具或是竹筐,黃昏的微光里面目模糊的男人看起來幾無分別,疲憊的、黯淡的,相互招呼時的聲調聽上去也沒有熱情。不知道他們在面對自己的兒女時,會有笑容嗎?還是一樣的黯淡沉默?
孩子對于女人來說,是用生命哺育的一切,不僅在戶子洼,我相信所有女人都愛自己的孩子,將來我也會愛自己的兒女,男人呢?他們需要兒女,所以才在夜色里走長長的路到各個寨子里會自己喜歡或者想要喜歡的女人,讓女人懷孩子,不知回頭再去探望孩子的男人有幾多?也許男人未必是喜愛孩子的,他們只是需要孩子。
我聽說,一個能干的、招人喜歡的男人會盡量跟很多女人生孩子,假如這個女人沒能把他的孩子養大,那么那個女人也還能把他的孩子養大。
老姆媽說,孩子是蚩尤大神送給女人的禮物,男人享受不來,女人對孩子的愛是最重最深的,男人只要會愛女人就可以了,男人的愛給女人帶來孩子,女人的愛養大孩子。
我有點難過,女人要用好多年時間來愛孩子,男人似乎只要愛幾天、幾個月就夠了。男人的心意真淺薄。
龍坎寨的一夜很不安慰,模模糊糊的夢到一個男人的身影,先是遠遠地走著,然后搖擺著越來越近,他的臉穿透朦朧,我睜大眼睛看。
居然看見了辛順的大鼻子!
“你的魂被土狗叼走了嗎!湊這么近!”
辛順紅了臉,“細麻阿姊,天亮了,我本想不吵醒你的,可是你今天還要走一天的路才能到,還是快些起身吧。”
真是不懂事的男娃兒。
“這是龍坎寨的油果,又甜又軟,我換了幾個,給你吃。”辛順遞過來一個小網兜,裝著十來個紅胖胖的小果子。
“你自己留著吃吧,我有干糧。”
辛順笑起來還是個孩子樣,“我就在龍坎寨換糧種,這些小油果多著吶。”
紅棕色的油果嚼起來沒什么滋味,一點點甘,面面的。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龍坎寨到伢洞村要沿著本溪走到大三岔山,然后翻過山頭就到了。正是將要轉熱的天氣,雨水隨時都要下來,悶熱濕漉。
沿途的走獸小小的,慢慢地走著,毫不在意我的腳步,這片山林是獵手的好地方,不知道會不會遇到賢旺?
叢林里枝杈擺動的聲音響起,離我應該很近,爬樹避險是一貫的做法,不遠處躥出兩條一大一小的……豹子?還是狐?好在我還有手弩。
以我的身量根本不足以對抗這種體型的走獸,好在這棵樹夠高,但若是那豹子會爬樹,我便沒了。
一大一小的獸從我眼前跑過,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一手攀樹、一手握弩,地上踩碎的樹枝、翻起的灰土,連小獸的腿上都有明顯的肌肉紋路,必然是擅長山林跑跳的。
終于咽下了一口口水,還是干干的,嚇壞了,哪里見過這么粗壯這么大的……猛獸。腿都軟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滑下來,剛站定就聽見了吟嘯聲,中氣十足,聲音渾厚。完了。
還有人的腳步聲,不,他跑得挺快。
他應該是個獵手。
“快跑!瘋彘豬正在攆我。”
我真是有些虛弱,還以為躲過了一劫誰想又有一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他跑來的方向正是我要去的方向,那……
這個男子許是見我定定不動,抓著我的胳膊拉扯著我跑。這一跑就是兩三刻鐘。
待我喘勻氣后才發現,我又回到龍坎寨附近了,真叫人生氣,正待發火,男子卻先開口了。
“你怎么不跑啊,那可是瘋豬,不怕嗎?好在我族兄在后面,應該是撅了那頭瘋豬。小女娃一個人在山林里要小心點,機靈點,聽到點動靜就要躲起來,最好是爬到樹上,要是沒有樹或者被發現了,就得繞著彎跑,一般的四足獸都蠢,方向大點他就會慢一點……”
這好一通說,足見是個精壯的獵手,我哪有這力氣跟他廢話,草鞋都松散開了。分明是叫我跑了許多冤枉路,當時兩邊都有落葉衫,可不是爬上樹就能躲過去,反正后面還有獵手,不怕被瘋豬撞樹。
“你打草鞋這么快!又快又好!小女娃,你從哪里來?我帶你去找族兄,吃最嫩的烤豬臟。尤其是肝,噴香的……”
話真多。
“我還要趕路。”
耽誤了半天,不知今夜能不能走到伢洞。賢旺,你可一定等著我。
越靠近伢洞我就越焦躁,他若不在伢洞村里可怎么好,給誰留口信呢?是呀,怎么沒想到留個口信呢。
天已經黑透了,饒是我一路不曾歇息,快快地走也走不到伢洞。
這一片獵山里影影綽綽地有篝火在燃燒。
“你們是伢洞村的獵手嗎?”我有些狼狽,卻不得不求助于這些陌生人。這群在山腰上砍倒了一片圓木的人,卻并不是獵手,只是常在山中行走的木匠,其中一個婦人從火邊站起來拉了我坐下。
“這么夜,一個女娃自己行走,怎么連火把也不帶?”
的確是累壞了。
“我想到伢洞村去,路上耽誤了時間,沒想到天黑了還沒到。這一片地方我沒來過,幸而遇到了幾位兄嫂。”
“女娃娃,你去伢洞村做什么?哪里來的?”嚼著散煙葉的男人,看著似是頭領。
坐在我身邊的婦人身寬體健,笑著點點頭。
“我從龍坎寨來,我想去伢洞村找賢旺。我阿姆與他相識,我去給他送口信。”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女寨的女娃。
“伢洞村不小,一二百戶人家,你知道這個賢旺住在什么地方?”
我搖頭:“我只知道他是獵手。”
“那必是在東村了,這里離伢洞村不遠了,你今夜且在這里宿著,等天亮了,去東村問人吧。女娃娃,有帶干糧嗎?若是沒吃的,姆媽這里有點糙面窩。”
“我不餓,我帶著干糧。姆媽,謝謝你,怎么稱呼你們?”
“你叫云姆媽吧,我們都是伢洞村的木匠,今天來取圓木做房梁的,還得在山里住一天吶。要不,你明天就在這里等我們,后天一早我們一起回去,咱們人多,找人也便利。”
我卻是一日也不想等。我就是想見見他而已。
當時的我,完全沒想過,見了他我要說什么,想問什么,更沒想過,若是他真的死了又怎么辦呢?十歲的我,心里滿滿裝著的,是想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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