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偉龍喜歡吃辣椒，喜歡吃紅燒肉，辣椒餐餐有，紅燒肉不常有，吃了幾次紅燒肉后宇偉龍就不那么投入了，心不在焉，不是吃厭了紅燒肉，而是另有心事。

幾十天前，武昌樹起反清大旗，宇偉龍感覺到中國即將爆發前所未有的大革命，異常激動，他睡的床板每天晚上“吱扭扭”響過不停。他一陣風就約了幾個同學準備到武昌去，到革命的最前線去，正要動身之時，長沙也打起仗來，他興沖沖跑到戰場附近的高地觀戰，心里默誦著屈原的《國殤》——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默著默著，心潮還是平伏不了，竟大聲喊起鑒湖女俠的詩句——

……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接著，《猛回頭》的字句又涌上腦海：

……改條約，復政權，完全獨立；到那時，齊叫道：中華萬歲，才是我，大國民，氣吐眉揚……

宇偉龍親眼看到清廷黃龍旗被砍倒，衙門上升起新軍大旗，宇偉龍再也等不得了，他心急火燎，費了點周折，總算跨進了長沙的新軍軍營。

參軍后，宇偉龍天天盼打仗，可就是沒有仗打。宇偉龍想：不打仗怎么能把腐敗王朝趕下臺？不打仗怎么建立功勛？他納悶起來，連吃紅燒肉都不覺得香了。他找到胡子排長，詢問怎么還不打仗。

胡子排長姓汪名友和，出身貧苦，沒有文化，做過礦工，大宇偉龍5歲，比宇偉龍矮，但比宇偉龍粗壯。汪友和當礦工時，為人熱心快腸，好打抱不平，老板不怎么喜歡他，但又舍不得他，他做事是少姑娘咳嗽——無痰（談）！

汪友和所在的煤礦有五分之三的股份屬于日本的一個叫犬羊一的老板，五分之二的股份屬于一個叫海仁的滿族軍官。日常事務由海仁的表弟管理，這海仁表弟總要別人稱呼他老板，別人不稱呼他老板，他不高興不說，還要變著法子給人家小鞋穿。犬羊一四十來歲，矮個肥頭短頸羅圈腿。他每個月都要來礦上一次，每次來都是邁著八字步，眼睛象長在額頭上，大搖大擺，如君臨天下。海仁是清兵官長，不常來礦里。汪友和只見過他一次。那一天，他剛爬出炭窿就聽到槍聲哭喊聲，他大吃一驚，顧不得一身的汗水一身的炭灰一身的疲憊，三步并著二步趕向礦總部。他前幾天就聽說，當地山民正在找老板扯皮。山民說：他們祖祖輩輩守著這山林，靠山吃山，山林是他們乃至子孫后代的衣食飯碗。老板開礦，他們沒有理由反對，也不敢反對，但要考慮他們的衣食住行。礦老板說當地山民獅子亂開口，無理取鬧。雙方正在談判的。難道官家動武了？汪友和思忖著走過一段“之”字形坡路，果然看到礦總部大院外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八旗兵，八旗兵見他一身煤灰，一臉黑，沒有阻攔。他走過布滿灰塵，破破爛爛的院門，進得院來，整個院子站滿了人，他象魚那樣鉆到礦部辦公室門前，心里猛的一“格噔”，他看到辦公室門前的空地上，歪歪斜斜躺著五具尸體，還在淌著猩紅的血，冒著熱氣，翻著小泡，腥氣彌漫。一個八旗兵長官兇神惡煞，耀武揚威：“你們聽著，你們再要攔阻犬羊一先生開礦，這就是你們的下場！媽的，沒有王法哪！”這長官還命令砍下死者的頭顱，掛到院墻上“避邪”……后來，汪友和才聽說，那長官名叫海仁，是這礦上的小半個真老板。他有槍，又是清庭重臣琦善的后人。你要他掏腰包，他不要你的命他就不是海仁了！

礦總部及生活區坐落在一處山坡上，一條馬路自南向北直走幾十百把米就到了，馬路兩邊是雜草叢生的山坡，右邊10來米的山坡上又有一條小路，礦工們每天經過這條小路自西往東轉彎向北再右轉彎爬山進礦井。

這一天，汪友和他們出礦井正走在山坡與大路同向的小路上，小路右邊有一棵二三米高的小樟樹，一個十三歲的小童工一時尿急，拉開褲子，借小樟樹遮掩著屙起尿來，恰在這時，一輛小車開過來，在小樟樹附近“嘎”的一聲剎住。

“喂，小孩，過來！”海仁表弟下車喊。

小童工還沒有屙完，貓臉鼠眼獅子鼻的犬羊一從車里一步一頓的鉆出來。

“喂，小孩的快過來！”犬羊一喊。

汪友和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一齊走過去。

“啪啪！”當小孩走近犬羊一時，海仁表弟跨前一步照小孩的小臉就是左右兩耳巴子。小孩的嘴角頓時滲出兩行鮮紅的冒著熱氣閃著亮光的血，兩邊臉也鼓腫起來，雙眼淚花閃爍。

工友們大吃一驚，目瞪口呆。

“娘的，沒看見犬羊一先生嗎？”海仁表弟吹胡子瞪眼唾液四濺。

“我開始屙的時候沒看到車子……”小孩手捂小臉小聲辯解。

“娘的，還狡辯！”海仁表弟咬牙切齒，再一次毫無顧忌的揚起右手。

“慢，小孩說的不假。”汪友和開口了。

“即使是這樣，犬羊一先生來了，他就不能縮回去嗎？犬羊一先生對此極為惱火，犬羊一先生說這是對他的極不尊敬！”海仁表弟說。

“屙出來了怎么能……”小孩紅著臉嘀咕。

“娘的，還要狡辯！”海仁表弟一揚手扇向小孩，汪友和伸出右手“叭”的一聲擋開。

“反了反了！”海仁表弟甩著手掌大嚎大叫，“好痛好痛……”犬羊一走近假老板，對假老板嘰嘰咕嚕了幾句。

海仁表弟手點汪友和、童工的鼻尖說：“犬羊一先生說了，開除你們兩個，你們現在就給老子滾蛋！”

工友們不服，個個瞪大眼，敢怒不敢言。

汪友和瞪著獵人一樣的眼睛，不動聲色走近犬羊一，犬羊一一眼望天，一眼眄汪友和的面孔，心里說：量你也不敢把你的老板么樣！沒想到，汪友和突然舉起右手“啪啪”就是兩耳光。

“抓住他們！抓住他們！”犬羊一象挨了槍籽的野豬一樣嚎叫。他一手捂臉，一手指向汪友和他們，暴跳如雷。

海仁表弟哪有膽量去抓汪友和，但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他也跳起腳來大喊大叫：“抓住他們抓住他們……”車上司機打開車門，伸出一只腳，車上兩個保鏢乍乍呼呼跳下車來，汪友和他們已跑上上山小路，保鏢朝小路追上去，汪友和他們眨眼就到了山頂，保鏢罵罵咧咧，憤憤不平轉回來，扯東拉西為自己開脫，向犬羊一交差，犬羊一罵了他們一通“飯桶”之后坐上小車，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汪友和帶著小童工翻過山頂抄小路下到大山的那一邊山腳下，汪友和問小童工打算去哪里，小童工說，回家，還是去讀書。好！潘友和見小童工有了著落，放下心來，兩人就此話別。

汪友和有一個表哥在湖南新軍中當營管帶，他投靠到表哥手下當了一名列兵。開初，他對新軍中的山頭派別和跋扈之氣看不慣，經表哥勸說，再加上一段時間的磨合，才慢慢適應過來。他想：百方道路百方難。人上一百，種種色色。有什么法子呢，大家都是這樣，你不能讓大家圍著你轉，那就要變通，隨大流，只是守住底線：為人做事莫太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了。后來，他表哥提拔他當了個副目（副班長），他想到一句古話：朝上無人不做官。他想，這話有點經文哩！他又想，管它金文銀文，自己頭上有人了，該出出頭了！他更加親近表哥，從表哥那里學得不少為官之道，“官”也越做越大，已做到排長級了。汪友和生來就不是媚上欺下之人，他為官了不虐待弟兄，他待朱興旺他們不錯，他認為朱興旺老實本份。他也不嫌兩坨，只是兩坨不聽話時他才發發脾氣，過后也就算了。對宇偉龍，他有些不理解，也有些佩服，宇偉龍天天要從挑夫那里買水洗溜水澡，天冷也不間斷，他不理解，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天熱出了汗洗洗澡情有可緣，天冷沒有出汗洗什么澡呢？況且，還要花自己的錢去買水，還要在屋外脫光上衣外褲舀出冷水往自己身上澆，這怎么受得了？不說麻煩，不說找罪受，就是自己的身體也受不了啊！還有，大晴天，正午的秋陽如老虎一樣厲害，宇偉龍有時候光著膀子在太陽底下曬，下大雨之時，別人都躲到屋子里去了，宇偉龍又光著頭在操場上淋雨跑步，不曉得內情的人，真要說他是個十足的二百五。而宇偉龍滿不在乎，還說什么這是鍛煉體魄，還振振有詞，說什么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之乎者也的，胡子排長不懂，但他看到宇偉龍那樣了，也沒出什么事，噴嚏都沒打一個，整天還精精神神的，好象還有用不完的勁，特別是他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白的白得純凈，黑的黑得發亮。他就在心里嘀咕：也許這小子是對的，這小子確有高人之處。況且，這小子學軍事技術又是那樣的快，一點就會。胡子排長就在心里刻下了記號：不能看輕宇偉龍這小子！說不定這小子真是一條大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說不定將來能托托這小子的福。于是乎，胡子排長對宇偉龍的那些反常舉動并不干涉，睜只眼閉只眼，對排里諸如讀信寫信，讀報紙講解報紙內容之類的事，都交給宇偉龍去做。宇偉龍盼打仗，他內心是喜歡的。可他從表哥那里聽說，孫先生正在跟袁世凱談判，要是談得攏就不用打仗了，這也是他的心愿，他認為，打仗要死人，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餉銀，打不打仗有什么要緊呢？他考慮到自己是排長，不便把自己的內心想法透露出來，每當宇偉龍問及打仗的事，胡子排長總是笑瞇瞇和藹可親安慰宇偉龍：“小兄弟，莫急，扛上了槍還怕打不上仗！”

問來問去，胡子排長總是這之類的話。宇偉龍又想：是不是自己過于性急了？他心知肚明：自已有性急的毛病。父母多次教他遇事莫過于性急，學校老師更是教育他要力戒急躁；他自己也鬧過笑話，吃過虧。一次，他跟同學一起會餐。正跟同學談得興高采烈忘乎所以之時，一碗豬肝苕粉糊掇上了桌面。他的眉毛一揚，抓起湯匙，來不及細想，一邊說：“這是我點的菜，也是我的最愛！”一邊舀出滿滿一湯匙就往嘴里倒——“啊”的一聲慘叫，他咧嘴，雙眼現花。過后好多天，他的喉嚨都是痛的。當時，同學大笑，之后有時提起，有同學維妙維肖學著他的腔調“這是我的最愛”，曉得內情的同學還要大笑不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按老師說的力戒力戒吧。可自己感覺到自己的心胸里就象養了一只生龍一只活虎，一不留神，這生龍這活虎就要鉆出來張牙舞爪。亦或，這急躁的毛病就象水里的葫蘆，你只有死死按著，它才潛藏水里，一松手，它就浮出了水面。

有一位老師曾教給他一個戒除急躁的方法，八個字：扎根實地，眼觀實際。勤動手腦，再接再厲。他嘗試著，平常，不飄浮，實實在在生活。同時，眼睛盯緊生活細節，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怎么好需要完善的，哪些不對需要改正的。多動腦勤動手，實事求是，精益求精。這樣，急躁的毛病才慚有好轉。

新軍里很少開會，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有的只是長官訓話、命令、訓練。訓練時，長官把訓練項目排得緊如木桶。訓練之外，要是上司沒有命令下來，官兵就自由活動，有的上街找樂，有的搓麻賭博。宇偉龍眼見著沒有仗打，干著急也不起作用。他從報刊書籍中得到了啟發，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匹夫”，不能左右時局，他給自己的定位是：立足新軍，多做實事，儲能增智，時刻準備著上戰場。

新軍里由長官宣布過紀律。如：不嫖娼，不賭博，不吸食鴉片，不白拿老百姓的東西，不當逃兵等等，但有的違犯了，除當逃兵等劣行外，其它的犯規事也沒見怎么處理過，兩坨有幾次到妓院去鬼混，整夜未歸，也只是挨過胡子排長左右兩耳巴子，再加一句警告：下次再犯決不輕饒！挨了耳光的兩坨懨過幾天后，仍然如鴨子背上潑瓢水——老樣子。

一天傍晚，宇偉龍洗過溜水澡，吃完晚飯后坐在床上埋頭看報，兩坨一把將他拉到門外神秘兮兮地說：“秀才老弟，今晚陪我去玩玩行不行？”

“到哪里去玩？”宇偉龍問。

“肯定是好地方，不是好地方，我也不會約你去了！我出錢。”兩坨說，他嘴上這樣說，心里是想拉宇偉龍去買單。

“你不說是哪里，我怎么陪你去？”宇偉龍沒有想到要買單，他只在乎事。

“我可以打保票，你去了就是用槍也逼不走你了！”兩坨信心十足吊對方胃口。

“打仗？”宇偉龍覺得只有打仗才有這樣的吸引力。

“對對！”兩坨狡黠地笑著說，“在奶頭山上摸爬滾揉，在夾皮溝里磨槍桿。”

“奶頭山？我們這里哪有奶頭山？你騙我！”

“哈哈……”兩坨笑得眼淚直濺，“沒開悟，還沒開悟！跟你明說了吧，就是有好看女子服侍男人的地方。”

“你……我不去。”宇偉龍說著掙脫兩坨的手，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埋頭看他的報紙。

“你，不識抬舉！”兩坨氣鼓鼓走人。

此后，兩坨對宇偉龍又疙疙瘩瘩的了。宇偉龍也不計較，沒有把兩坨的態度當一回事。他一有空閑就拿起書報啃起來。

宇偉龍在讀書看報的同時考慮到，自己一有空閑就埋在書報里，跟戰友接觸少，少溝通，會不會疏遠感情呢？跟戰友的關系處理得不好，這也不是好事啊！宇偉龍為這事頗傷腦筋。后來，他想起小時候，他跟村里的小伙伴講《精武傳》、《水滸傳》、《西游記》、《隋唐演義》、《三國演義》里的故事，小伙伴們都喜歡聽，有時聽得忘記了吃飯，有時不睡覺也要聽故事。村里的大人也喜歡聽。

宇偉龍就嘗試著給朱興旺他們講“劉邦斬白蛇”，“曹操煮酒論英雄”，“孫悟空大鬧天空”，“林沖逼上梁山”，“岳飛精忠報國”等等故事。果然，朱興旺他們眉開眼笑，個個興味盎然。他們還踴躍講出自己耳聞目睹的沉淀于記憶中的故事供大家評賞。一時間，這營房儼然成了故事會場，成了大家展露才華的所在，誰都不甘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