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是我大一入學時在寢室見到的第一個室友,不到一米六的身高,體重也只有九十斤左右,算是我們班上個頭最小的一個男生。因為名字里有個“九”字,便送了他個外號叫“九子”。九子很內向,從不多言,也愛打游戲,但卻是我們班上唯一公開向本班女生表白的男生。那次表白沒有成功,九子也好像不太在意,之后不久便喜歡上了我們班的另一個女生,只是不再公開表白。在大學期間談一次戀愛,好像是他的終極目標。而他也終于在醫院實習的時候,跟自己的一個初中同學交往了,回校后還請我們班同學吃了烤魚。
談戀愛之后請吃烤魚是我們班的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本班同學談戀愛了,都會請同學吃烤魚,只是所請的范圍大小不一,有的是全班都請,有的是只請自己那個小圈子里的人。我吃保長的烤魚次數是最多的,他光是在我們班就有三個前女友。還有便是我們班那唯一的一對“班戀”,先是兩人一起大請全班,然后再是兩人分開請各自的小圈子里的人,我吃了三次……
聽到有人在叫我,我睜開眼,面前站著一個穿著公交制服的人,應該是司機,而車上的其他人已經下完了。司機催我下車,我往外望了望,原來是到了鎮上。
下了車,往學校的方向望了望,學校早已看不見蹤影。學校遠在十數公里之外。
睡了一會兒之后感覺精神要好了些,突然想起了鎮上的一家過橋米線,便循著那個方向去了。鎮上的發展日新月異,五年前我來這里的時候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鎮,現在已是高樓林立的新區,多少本地的出租車司機都會在這里迷路。
找到那家過橋米線,還是跟五年前一樣的小店,裝飾都沒有變化。點了一碗“秀才”,加了一份酥肉,便坐在位子上等著。沒過一會兒老板便端著木制的托盤來了,還是跟以前一樣輕言細語地囑咐小心燙傷,然后將食材一樣一樣地加到砂鍋里,最后再問我蘸水是自己打還是他幫我打,我回答說自己來。
米線的味道還是一如既往地好,以往我跟肖曉和左綾來鎮上的時候,必來這里吃一碗米線,左綾每次都要把湯都喝光。
吃完米線之后又在店里坐了一會兒才出來。太陽更加灼熱了。
“該去哪兒呢?”我問自己。
太陽斜掛在天上,裸露在外的雙臂似有火在燒一般,胸口悶悶的,進氣短,出氣長。舉目四望,日頭下的人們都行色匆匆,在朝著既定的方向堅定地走著。我該面向何處,走出這人生的最后幾步呢?
“不能留在這里,不能留在義城。”我在心里想著。
離開義城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高鐵。高鐵站離鎮上也近,坐車十來分鐘就到了。
到了高鐵站,看著站外的運營時刻表,陌生的城市占大多數,熟悉的城市幾乎沒有,我又不想去得太遠。
“該去哪兒?”
陽城是省會,相對來說于我還算熟悉,氣候也好,四季如春。車次也多,每天好像有四十多趟車次,離義城也不是很遠,只需一小時就能到得了。現在是十一點過四分,二十分鐘之后便有一趟。
銅城,我的家鄉,四面環山,氣候悶熱,于我比義城還熟悉,去不得。
“去哪兒?”我在腦子里思考著。
成都、重慶,太鬧太大,不去。
“就去陽城吧……”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那也是一個我早就該去的地方。
可兒,家族里的堂妹,現居陽城。我欠她的太多。
可兒出生在農村,她出生的時候我在村里的小學上三年級。她媽媽是外地人,與我母親同姓,因而兩人便以姐妹相稱。可兒的媽媽本是城里人,沒有在農村生活的經驗,可兒又是頭胎,所以如何在農村撫養一個孩子就需要由我母親來傳授經驗,因此我便參與了可兒從出生到兩歲之間的所有生活。
生性愚鈍,又病痛加身,我腦子里已是混沌一片,記不起那段生活的細節了。只記得可兒小時候一直是胖嘟嘟的。她就像一只出了森林的精靈,落在貧瘠炙熱的鄉村,因吸取不到森林的精氣,看不到有靈氣的動物,而變得暴躁不安。所以她很少開懷大笑,就算是在開心的時候也只是在深邃的眸子下帶著一點不易捕捉的笑意,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上的濃郁的眉毛老是皺著,怒目而視著周圍的一切。
我經常抱她,有空就抱,與她玩耍,逗她開心。她哭鬧的時間占了大多數,我常常是用盡渾身解數來讓她安靜下來,但結果往往不如人意。
有一次大人們都出門了,留下我在家離照顧她。她坐在床上哭得不可開交,無論我怎么哄都不奏效,遞給她的東西都被扔到了一邊,也不要我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我沒了辦法,心里便著急。她哭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我,不管手怎么亂舞,腳怎么亂踢,但眼睛是一直都在看著我的。我看著她的眼睛,直覺得那不是一雙小孩兒的眼,里面透露著洞悉世界的精光。我蹲在她面前,慢慢地靠近她,然后看著她的眼睛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會保護你,我會一直保護你。”我說完之后她就慢慢地不哭了。
從此我便知道了她不是一個混沌無知的幼兒,雖然她言語不清,但我是可以跟她交流的,像跟同齡人交流一樣。我也更加地疼愛她,將我那時所能想到的和得到的都給了她,只為能給予她一點安慰。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她掉進了自己家的火坑里,左邊的手臂和小腿被大面積燒傷。那是發生在白天的事,我還在上學,等我回家之后她已經被送去了鎮上的醫院。我在家里跟母親吵鬧,為什么會把她燙傷。
在農村,因燙傷毀容致殘甚至喪命的比比皆是,幾乎每年都會發生。母親當時不在現場,也無法向我描述清楚她的傷情,我便只能自己在腦海里想象。一般的燙傷都是在家里就處理了,敷點草藥,過個十天半個月便能痊愈,而她是直接被送去了醫院。我每晚都能在夢里看到她渾身水泡哭得傷心欲絕的樣子,然后就抽泣著醒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每逢村里有人去鎮上趕集,我便讓母親去問問有沒有她的消息,但都說得含糊不清,只知道是住在了醫院里。
她終于回來了。手上和腳上都纏著繃帶,面容憔悴,眼里包著淚水。我不敢去抱她,也不敢揭開繃帶,甚至我連她的眼睛也不敢看。
我那段時間很少去看她,也很少開口向母親打聽,每天閉上眼睛都會看到她那憔悴的臉龐和包著淚水的眼睛。而母親每去看一次,回來都會嘆一聲“造孽……”
可兒的爸爸回來了,沒過幾天就把可兒和她媽媽接走了,去了陽城。
這一去就是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