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超市買了一根冰棍，輕輕地替她敷在臉上。

白白嫩嫩的小臉蛋上紅紅的指印，我看著都想哭，要是木子姑奶瞧見了，還得多心痛啊。

我一直覺得張木子的小小身體里藏著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讓她心態奔潰，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越是我們在乎的人，我們往往越是無能為力。

你知道嗎，當一個人真的難過的時候，往往是左眼先流淚，左眼的眼淚是沒有聲音的。

我和木子裹緊校服坐在長街的座椅上，中間放著抽紙，我沒去打擾她，這么多年的委屈，又怎么會是哭一會兒可以結束的呢，陪著她哭一會兒吧，能在這會兒陪在她身邊，已經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也許從小到大，我們的煩惱在大人的眼里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但是于當時的我們而言，那已經是平凡的歲月里不可承受之重。

“有人要吃炸雞嗎？剛出鍋的哦~”不知道什么時候張末端著一份孜然炸雞出現在我們的身后，海濤把自己的校服披在木子身上“木子，別忍著，心里難受就哭個痛快”

“就是~你又不是傘，不用在我們面前撐著~累了就吃點兒，吃飽了再哭~”

“張末你是不是有病！滾~”

“你才有病~誰給你的膽子和木子媽媽吵架的，回去還不是木子給你背鍋~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你腦子里都是水泥嗎~”

“我那不是看不過去嗎！我要是被欺負難道你能在旁邊站著嗎~”

“能~我不但能在旁邊站著，我還能鼓掌~我還能喊加油~”

“你大爺！張末！滾~”

“行了，你們別鬧了，她一直都是這樣，我早該習慣的，今天也是太沖動了，一時沒忍住才和她吵架的”木子見海濤張末來了，便把眼淚收了起來“其實我和她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她們太過分了”海濤聽木子聲音不對，趕緊遞上紙巾“她們一點沒和我商量就給我辦了轉學~”

“什么？！”我們三聽見木子要轉學瞬間目瞪口呆。

我差點哭出來~

“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一點主意都沒有的，姑奶年紀大了，我不會離開這里的，姑奶一個人把我照顧這么大，這么疼愛我，我不能讓她一個人的。”

孤獨是什么樣難熬的滋味，我們中沒人比木子更清楚了，我們明白，正是因為明白其中的煎熬，才會不惜一切的讓自己留下來，她的難過不想讓姑奶奶在花甲之年還要感受一次。

這是一個心有牽掛的倔強姑娘~我可以幫她打架，可以陪她受罰，可以在下雨天陪她去野外釣魚，可以幫她寫作業，可以幫她遞情書······在她過往以及未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幫她很多事情，可以陪她很久，只是這件事情，我們誰都幫不了她。

我們四個人都是逃課出來的，但是比起明天該如何應對各自的班主任，我們更擔心的還是木子。

作為朋友，我們都希望眼前這個善良溫暖的女孩能快樂，希望她來日方長，日日平安喜樂~

可我們也明白，子女就像是放飛的風箏，不論飛得多高多遠，總有一天你得回到牽線人的手里。

但是這些都得木子自己來做決定，我們誰都幫不了她，姑奶也不行，因為這從來都不是轉不轉學的問題。

那天我們從下午坐到日落西山，又踩著傍晚的余暉逛了半個小鎮，等到木子的眼睛消腫了，聲音恢復了，臉上的紅印消去了，我們才送她回去。

我們送她到樓下，然后看著樓道的感應燈一層一層的亮起來~一、二、三、四~

“走吧，木子到家了~”

秋天的月亮比其他季節的都好看，因為沒有聒噪的蟬鳴，沒有凌冽的風雪~月朗風清，萬家燈火~那時候，我們從來不覺得夜晚是寒冷的，因為無論我們在外面晃蕩多晚，我們都是有家的人。之所以有勇氣放肆的往前奔跑，是因為身后的千家萬戶，有一扇門在等我們。

那時候，每天晚上關燈的時候，我們都是心情愉悅的~

但是現在呢，現在的你，還記得上一次的開懷大笑是什么時候嗎~還記得當時是誰陪在你身邊嗎？

好可惜呀~我居然想不起來了~

我奪過海濤的校服套在身上“你們說木子會轉學嗎，她媽媽那么專行獨斷的一個人”

“你上輩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怎么天天的什么事兒你都操心啊，就這事兒是我們能改變的嗎~木子總不能一輩子不和她爸媽和解吧”

“也是，我們雖然舍不得木子，但是換個角度想，木子確實應該和她爸媽多接觸接觸了”

“可是~啊！！”不知什么時候身邊的兩人都走到了我的后面，在我說話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校服蒙在我的頭上，不知道是哪個混蛋還打了一下我的頭。

“哈哈哈，海濤別打她頭了，夠呆得了，哈哈哈~”

“張末！信不信我掐死你！”

“唉~別踩我校服~別打了，等等我~”

“踢不到我吧，小短腿~”

“張末，你站住~”

“慢點跑行不行，照顧一下胖子好嗎~喂！”

“回來啦~木木”

“是呀姑奶奶，你的小寶貝回來啦~想我沒呀”

“哎呦，可想了，想的中午就吃了一碗飯，肉都沒心情吃”

“那~您在陪我吃點兒？”

“行~”

“哈哈哈哈，好，您坐著，我去熱飯菜~”

木子放下書包，熟練的系上圍裙，姑奶坐在沙發上，看著廚房里蹦來跳去的孩子，一時間竟淚眼婆娑了起來。

時間過得可真是快啊，當初夫妻兩把孩子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她還那么小，瘦瘦的，扎著兩個小辮子，躲在他爸爸身后不敢見人，一轉眼，真的是一轉眼的時間啊~就長成這樣可人的大姑娘了。

“姑奶奶，過來吃飯吧~您炒的菜也太香了吧~我可要忍不住了啊~”

“不許先吃，你要等我”

“行行行，你先洗手，我給您盛飯~？”

“半碗就好，我今天下午還吃了很多小零食呢”

“您偷吃什么啦~”木子瞬間警惕起來，醫生叮囑過姑奶不能再亂吃東西了

“放心放心，我沒吃甜的，聽戲的時候和你劉奶奶磕了一下午瓜子”

祖孫兩坐在飯桌前，今日的氣氛遠沒有往日的歡快，兩個人都在醞釀心里的話。

白發的老人在醞釀如何勸對面的人離開，扎馬尾的年輕人在醞釀如何說服對面的人讓自己留下來。

這世上的愛意大多是相通的，只是往往正因如此，結局便總是要有一個人做些犧牲。

那晚的紅燒排骨很難嚼，那晚的飯很多，那晚星云無蹤，滿庭月色。

那晚姑奶奶和小木子躺在一屋里，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很晚很晚才睡。

第二天，天高云淡，晴空萬里。

風路過的時候，垂暮的銀杏樹下了一場金黃色的雪。沒人發覺，謙和樓五樓文科二班，少了一個叫做張木子的女孩。

她很愛在課間發呆，那是因為窗外海報上的人，像極了照片上媽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