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凝煉的“敘事風格”
盧卡契曾經將文學創作中敘述與描寫這兩種方法,從風格上分為“敘事風格”和“繪畫風格”。夏衍與契訶夫都以“忠實地刻畫人生的嚴肅”(夏衍《<心防> 后記》)為其文藝使命。客觀地描述,冷靜地刻畫,是他們創作共同遵循的原則,因此其戲劇的語言風格更接近“敘事”和寫實,質樸而凝煉。在戲劇中,場景描寫交代劇情發生發展的地點、時間和背景,在舞臺上表現為一組客觀的實體,一幅立體的人物活動的空間圖畫。對每一件道具,作者可以自由選擇任何色彩來進行裝飾,借此制造舞臺氣氛。然而,在夏衍與契訶夫的作品里,我們幾乎看不到作者借助自己的主觀想象對場景進行任意涂抹的地方。他們總是努力讓場景保持驚人的自然的質樸和真實,不留一絲斧鉞痕跡。請看夏衍《上海屋檐下》(以下簡稱“《上》劇”)第一幕開頭“弄堂房子”的描寫:
右側是開著的后門,從這可以望見在弄堂內來往的人物。接著是灶披間,前面是自來水龍頭,和水門汀砌成的水斗,灶披間上方是亭子間的窗,窗開著,窗口稍下是馬口鐵做成的雨庇……
契訶夫的《櫻桃園》(以下簡稱“《櫻》劇”)的第一個場景是:
一間相沿仍稱幼兒室的屋子。有一道門,通安尼雅的臥房。黎明,太陽不久就要東升。已經是五月了,櫻桃樹都開了花,可是天氣依然寒冷,滿園子還罩著一層晨霜。
窗子都關著。
兩個場景樸素明凈,無一處著色;即如水門汀,櫻桃花這類本來帶有色彩的事物,作者也不多加點染。就連描寫語言諸如灶披間、幼兒室等也都直接采用生活中的俗語和常用語。這種“按照真正的敘事風格來敘述”的寫實手法,使得作者對整個場景不作左拉式的精雕細刻,淡淡幾筆,就勾勒出一幅渾然天成的生活圖畫。前者低矮、潮濕、陰暗、擁擠,襯托著一大群人的灰色生活,后者既是迎接舊主人歸來的場所,也是她自幼生活、成長,最后不得不忍痛離開的地方。兩劇的場景與劇情發展相關合,暗示著時代生活的變動和舊事物不可逆轉的命運。
話劇主要靠演員的對白展開劇情,因此人物語言除了體現戲劇語言的個性化與動作性的基本要求之外,還必須更具生活的真實性。夏衍和契訶夫的舞臺語言即以此見長。其寫實風格突出地表現在人物語言的無序性和隱含性方面。在夏衍、契訶夫的人物對話里,經常出現人物語言前言不搭后句的現象。人物說話并不總是順著開始的意思往下說,常常是話到中途猛地打滑,突然跳到別的意思上去,語言呈現出一片無序狀態。《上》劇第三幕里,黃家楣看到父親留給他們的三塊銀元時,有一段獨白:“唔,這大概是爸爸的最后的一點血汗錢吧!(沉痛)我們騙他,我們騙他,可是他已經完全知道啦!”一段話,三層意思,從表面上看它們之間并無必然聯系,其實則反映了人物的一段心理歷程。黃家楣由父親的錢想到他們過去對他隱瞞困窘的實情,再由這錢,悟到他們的隱瞞,終究還是被父親看破了。同樣,在《櫻》劇第二幕里,安德烈耶夫娜有一大段話:“……主啊,主啊,你發發慈悲!饒了我的罪孽吧!你已經懲罰得夠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封電報來)我今天接到這封從巴黎發來的電報……他求我饒恕他,請我回去……(把電報撕了)我聽著好像遠處有音樂吧?”這里,女主人公為失去櫻桃園而自譴,旋即又想到她那荒唐的情夫,隨后又突然似乎聽到了并不存在的音樂聲,人物這種無序性的語言,恰恰是她既感愧疚又無法擺脫及時行樂惡習的心理歷程在規定情景下樸素自然的反映。
夏衍、契訶夫劇作里人物語言的動作性,除了一般戲劇所共有的明顯的沖突性之外,更能顯示其寫實風格的,是語言動作的隱秘性和豐富性。生活里許多事物的發展變化,并不經常在其表層顯露出來,更多的則在事物的內部悄悄地進行。人們在生活里遇到的種種痛苦與不幸,也不總是形之于色,更多的是隱藏在各自的心靈深處,難以被人察覺。《上》劇里的匡復從獄中出來,在得知自己的妻子已和他昔日的好友林志成同居后,自然是悲從中來,苦不堪言;《櫻》劇中的主人公郎涅夫斯卡雅眼看自己祖祖輩輩掙下來的產業,落到過去的農奴之后羅巴辛手里時,同樣也是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但作者對此卻毫不動情,不露聲色。我們比較一下他們各自對這兩個情景的描寫。
《上海屋檐下》:
匡復 什么啊?你說。
林志成 我跟彩玉——
〔匡復一怔
林志成(咬緊牙根)我跟彩玉同居了!
匡復(混亂,但是無意識地)嗯——
(頹然坐下,學語似的)同——居——了!
《櫻桃園》:
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 櫻桃園賣了嗎?
羅巴辛 賣了。
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 誰買的?
羅巴辛 我。
〔停頓
〔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心里一陣難受,要不是她扶住了身旁的一張桌子和一把圈椅,早就會倒在地上了。瓦里雅從腰帶上把那串鑰匙解下來,往小客廳當中的地上一扔,就走了。
從表面看,兩個情景中的人物對話,似無明顯沖突,只不過你問我答而已。但實際上,人物內部隱藏著豐富復雜的心理動作。匡復出獄之后,為尋找妻子楊彩玉,向好友林志成打聽消息,不料林已和彩玉同居多年。匡復的突然出現,使林志成措手不及,坐立不安。一方思家心切,追問一聲緊如一聲;一方是愧對朋友,羞于啟齒,回答半吞半吐,反令匡復疑竇頓生。全篇對話懸念叢生,跌宕不已,每句話都是言未盡而意無窮。《櫻》劇第二幕寫羅巴辛、郎涅夫斯卡雅、加耶夫三人就櫻桃園租還是不租出去的談話。羅巴辛已精明地看出,出租櫻桃園乃是郎涅夫斯卡雅擺脫經濟困境的唯一現實的選擇,而且他也想從中撈點好處,所以問得急;對櫻桃園主人來說,將祖產交給別人經營,無疑是剜卻心頭肉,但不如此又無法從債務中脫身,無法阻止對櫻桃園的拍賣,一時拿不定主意,因此答非所問;而加耶夫則深感問題之棘手,只得回避,于是環顧左右而言它。粗看他們三個似乎在各說各的,而其實在無聲的潛臺詞里,卻充滿了人物內部動作與反動作的激烈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