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骨肉心尖
書名: 君略作者名: 飯粥五斛本章字數: 3217字更新時間: 2019-11-24 09:00:00
赫羽趕至秭歸之時,離著韓芻夫離開南疆大本營已有整整七日了,分別時的音容還在眼前,此時那人躺在木榻之上卻猶如一具沒了魂魄的軀體。秭歸是離著南嶺最近的大涼城池,將士們只能護送著重傷垂死的他來此落腳。他全身上下刀傷不下十數處,且好幾處都傷在要害,然則這些都是皮外傷,不管是秭歸守軍營中的軍醫,還是這城中數一數二的江湖郎中,都說他致命的要害在身體內,背上的骨頭都被石塊壓砸得變了形,雖救治的及時,該接的接上了,該放回原處的放回原處了,能否恢復如初,只能看天意了。
三伏天里,熱意灼人,赫羽趁著旁人為榻上的人擦洗身子之際,匆匆去尋了吃的裹腹,她在軍營里待了那許久,早已習慣自己照顧自己。這是一處廢棄的府邸,只是門口未有牌匾,她不知是哪位曾在此居住過,看其格局裝點,當是位女子。血紅色的殘陽灑在庭前院落里,假山下有個小池,無人看管已久,已成了個渾濁的泥塘,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她坐在廊下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著吃的,她自今日一早踏進這府里便滴水未進,空蕩蕩的腹中有食物填滿,這顆心卻像什么都填不滿了,吃進嘴里的白粥明明沒有味道,卻漸漸和上眼淚咸澀起來。
府內掌起了燈,只是些火把和殘燭,赫羽站在門口處等著,待幾個將士自屋中送出了郎中,她方才進去。木榻兩側是他親衛在守著,見她進來了,兩人猶猶豫豫,終究還是出去了,連招呼也未打一聲。她輕手輕腳搬來了一張椅子放在了榻前,今夜她本就是打算守著他的,她方才在屋外聽得一清二楚,那郎中不識這榻上之人的身份,便將話說得坦白清楚,若這兩三日內他再不醒來,怕是再無轉機了。
府院里靜悄悄的,偶爾有隔墻傳來的犬吠聲,更襯的這夏夜寂寥。赫羽盯著榻上的男人,她還是第一回見著他睡著的模樣,只是若他真的只是睡著了,自己卻是萬萬不敢這般盯著他看的。他寬了衣,身上卻纏滿了新換的紗布,就連一雙臂膊上都如此。那礦道終究是塌了,照著將士們一番描述,他能撿回這半條命來,已是萬幸之極了。
赫羽俯下身去,仔仔細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想著他面對死亡時是不是也會怕呢,是不是也有悔呢,悔不該當初應了自己的請求,她憶起往事,又忍不住落淚,他以為他總是無所不能,卻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軀。她狠狠哭過了一場,便在心里決定了,她唯一能為他做的,唯有不再教他抱憾終生,若他還有余生可言。
長夜漫漫,赫羽乏了便就趴在木榻邊上睡上一會兒,醒了便就繼續看著榻上的人發呆,就這么反反復復睡著又醒來,榻邊的殘燭換了一只又一只,還是見他眼眸緊閉,不似半點要醒來的模樣。她有些惱,自己何嘗如此虔心地等過一個人,他竟這般不知好歹,她越想越氣,卻對著這樣一具虛弱的身體發作不得,唯有狠狠盯著他,可他閉著眼什么都看不見,只氣得自己黯然垂淚。
哭也哭過了,橫也橫過了,可是這長夜還在繼續。赫羽又換了一副心思,她拿過他一只手來,捧在了掌心里,心道你不是想要我么,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了,你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摩挲著那只手,又捏著手指在他掌心里寫起字來,她將他的名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那三個字刻在自己的骨肉心尖上一般。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寫了多久,是不是久到把他這一生都寫完了,他卑微的出身,少時的坎坷,遇到平王后的恣意瀟灑,帶著定王姐弟兩遠走北疆的閑云野鶴,再到他終究遇到了自己,而后便是一路起落至此,意氣風發過,黯然落寞過,而此時,他就這么靜靜地躺在這里,任由著自己滿腔的話不可說,自己曾經對他的所有狠心,而今他這就要加倍償還了么?
韓芻夫清醒之初,便覺察到了自己掌心里的動靜,他辨出了那三個反復被描摹的字是什么,他便只想快些睜開雙眼看看眼前人的模樣,是那個他閉眼前滿心都惦記著的人,此時她正在埋頭流淚,為他流下的眼淚。
淚眼婆娑里,赫羽似乎看見掌心里的指節動了動,她倏爾抬首,那人正靜靜看著她,神色如常,面上甚至還帶著笑意,她什么都不及想,只欲縮回手來,卻被他反手一把緊緊抓住了,只是那只手在碰到她掌心的時候,像是觸到了什么禁地一般顫了顫,赫羽想起了什么,更想縮回手來。
韓芻夫捉住那雙手緩緩湊到眼前去看,那本該細嫩無比的掌心里脫了一層皮,粉嫩的血肉觸目驚心,他一顆心疼得揪在了一起,她定是急著趕來,在馬背上待得太久了,連掌心都被韁繩磨掉了一層皮,他顫聲開了口,“疼嗎?”
赫羽尚且不敢相信他真的醒了,迷迷糊糊間點了點頭,卻隨即又狠狠搖起了頭,韓芻夫被她糊涂的模樣逗笑了,他笑得氣悶,咳嗽起來。
赫羽急得大叫,“醫師說了,你要好好養著,動氣不得。”
韓芻夫果然聽她的話,不再笑了,只是抓住她的手還是不肯放開,赫羽也只得任他抓著,并且為了不牽動他身上的傷勢,自己還得配合著將身子往前送送,兩人四目相對,無路可退無處閃躲。韓芻夫盯著女子一雙眸子許久,艱難地舉起另一只手來為她將眼角的淚痕都輕輕擦了干凈,她眸子紅腫,不知哭過幾場了,明明他該歡喜,卻滿心傷悲,良久,終是澀聲道,“我還道...你這一世的眼淚...都為北正公流盡了。”
這是他二人重逢后,赫羽第一回從他口中聽到這三個字,她怔住了,她本以為那該會是再一次撕裂般的痛徹心扉,卻竟是這樣尋常的一句開場,就像一塊本該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忽而一夜間生出了一片春芽,暖風微酥,惹人心醉。她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卻見那人眼眶率先濕潤了,她慌了神,她從未見過哪一個男子在她面前流淚,原來他也會哭。她猶豫著,從他掌心里抽出一只手俯下身子去為他擦了擦眼角,她的雙唇就在他的耳畔,她道,“北正公...不是昭兒的爹爹。”
赫羽抬起身子再次望向那個男人,她等著他錯愕,等著他驚喜,卻見那張臉如遠山一般沉著,眉眼紋絲不動,嘴角還帶著玩味的笑,“你...你早就知道了!”她舉起了拳頭,若不是見他此時弱不禁風,定要揮拳打下去了。她此時方才明白過來,他二人重逢以來,他對自己百般愛護和順從著時,心里是有多愧疚,自己若不說,他便要將這糊涂一直裝下去。
韓芻夫看著眼前人亦怒亦嗔的模樣,只想將她一把攬進懷里,他一時動情想從榻上起身來,牽動了滿身的傷勢,疼得呼出聲來,赫羽不得不放下拳頭,扶住了他的肩膀,“你還不能起來。”
韓芻夫用盡了力氣,便癱在了她一雙臂彎里,赫羽險些被他壓倒,只得將身子挪到了榻上,教他靠在自己懷里,二人就這么靜靜地不說一句話,心里卻都在想著同一個小人兒。良久,韓芻夫開了口,“陛下?”
赫羽已許久未聽過他這般稱呼自己了,“無需這么叫我...”
韓芻夫卻不管,自顧自地說著,“你若心里還恨我...便無須原諒我。”
赫羽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更亂了,她恨不起來,卻也說不出原諒的話,便岔開了話題,“你是何時知曉的?又是誰人告訴你的?”
韓芻夫似是想了想,道,“北正公有個義妹,你可還記得?”他不欲多說,點到為止。
赫羽如何能不記得,她也不是不曉得那個女子對自己夫君的心思,她輕嘆了一聲,決意不再追問了。他二人心思還未沉靜下來,似乎有許多想說的話,卻覺得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赫羽望著躺在她懷中的男人,他閉著一雙眼,神情安詳,他終究沒有撒手而去,她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虔誠來,不禁有些難為情,莫要教他以為沒了他自己就不活了呢。
韓芻夫早已睜開了眼,瞧著她陰晴不定的面色,好奇問了一句,“你在琢磨什么?”
赫羽便道,“這處宅子是何人居住過的?”
韓芻夫面色沉了一下,道,“是郡主生前下榻之處。”
赫羽心頭一沉,這才想起,自己尚且在右江之時,便聽傳聞郡主是在秭歸沒了的,還聽聞郡主的遺骨被葬在了亡父之畔。南宮蓮月的死定是這人心頭難解的結,自己卻還趁著他虛弱不堪的時候提說起來,他定是覺得自己辜負了平王殿下的托付,她想起了他先前對自己說過的話,便也鼓起勇氣說道,“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我沒有見過比你做得更好的。”
韓芻夫望著她面上的笑意,也不禁笑了起來,可這笑意很快就被愁苦取代,他道,“我對不住平王殿下,更對不住你,我從未在殿下面前犯過錯,卻對你做了天大的錯事。”
赫羽不顧他說得真誠,臉卻先紅了,想起他做過的天大的錯事,又羞又氣,又不知如何掩飾躲避,只得抬起他身子將他往榻上一放,道一聲,“我去給你尋郎中來。”人影便就匆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