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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戰壕里有五件事情很重要:柴火、食物、香煙、蠟燭和敵人。在冬天的薩拉戈薩前線,這五樣事情的重要性基本上就是這么一個順序,敵人是最不要緊的,沒有人在乎敵人,除了晚上之外——敵人總是會發動突襲。敵人只是遙遠的黑色蟲子,時不時在視線中來回走動一下。敵我陣營最關心的事情是取暖。

順便說一下,在西班牙的時候我所見到的都是些非常小規模的戰斗。從一月到五月我駐守阿拉貢前線,而從一月到三月底,除了特魯埃爾以外,前線幾乎沒有戰情。三月份時圍繞韋斯卡展開了激烈的戰斗,但我只是扮演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到了六月份,敵人朝韋斯卡發動了猛烈的進攻,數千士兵在一天內陣亡,但在此之前我已經中槍負傷了。別人心目中的戰爭恐怖基本上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沒有飛機在我的附近投下炸彈,也沒有炮彈在我周圍五十碼內的地方爆炸,我只參加過一次近身戰(我想說一次就已經足夠了)。當然,我經常置身于機關槍猛烈的火力之下,但基本上距離都很遙遠。即使是在韋斯卡,如果你行動謹慎小心的話,基本上也是安全的。

在這里,薩拉戈薩的群山之間,我感受到的只是陣地戰的無聊和艱苦。這里的生活就像都市職員的工作一樣平淡無奇一成不變。站崗、巡邏、挖戰壕;挖戰壕、巡邏、站崗。在每座山上,無論是法西斯軍隊還是忠于共和國的軍隊,一小撮臟兮兮的、衣衫襤褸的士兵蜷縮在旗幟周圍試圖保持身子暖和。從早到晚,毫無意義的子彈就在空蕩蕩的山谷之間穿梭,只有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才會打中人。

我經常環顧四周寒冬的景致,驚詫于這里的荒涼。這么一場戰爭根本毫無意義!早些時候,大概是在十月份,為了爭奪這里的山頭展開了激烈的戰斗,然后,由于人員和武器的緊缺,特別是缺乏炮火支援,大規模作戰根本無法展開。雙方軍隊各自挖好戰壕,守住爭奪到手的山頭。在我們的右方也是馬聯工黨控制下的一座小前哨陣地,在我們左邊的山坡上,差不多七點鐘的方位上,是加泰羅尼亞社會主義聯合黨[2]的一處陣地。對面是一座高一些的山坡,山頂有幾個小型的法西斯崗哨。這里所謂的陣地崎嶇蜿蜒,幸好每座陣地上都飄揚著旗幟,否則根本無從辨認。馬聯工黨和加聯社黨的旗幟是紅色的,而無政府主義軍隊的旗幟是紅黑兩色,基本上法西斯軍隊的陣地上飄揚著象征君主體制的旗幟(紅—黃—紅),但有的陣地上飄揚著共和國的旗幟(紅—黃—紫)。這里的風景令人驚嘆,前提是你能忘記每座山坡的頂部都駐守著軍隊,因此堆滿了罐頭和排泄物。在我們右方,山巒拐向東南方向,接著是寬闊而紋理分明的山谷,一直延綿到韋斯卡。在平原的中間像胡亂擲出骰子一樣分布著幾座房屋,那里是羅布雷斯小鎮,由保皇黨控制。每到早上,山谷總是被云海淹沒,山丘看上去光禿禿的,呈現深藍色,整幅風景就像一張相片的底片那么怪異。在韋斯卡后面還有更多和這里一模一樣的山丘,上面堆著積雪,每一天的形態都各不相同。再往后就是比利牛斯山巍峨的群峰,山上終年積雪不化,似乎飄浮于虛空中。即使是下面的平原,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死寂荒涼。在我們對面,那些山丘看上去就像大象皮一樣灰不溜秋又皺巴巴的。天空中很少有鳥兒飛過。我從未到過一個鳥兒如此稀少的國度。這里隨時可以看到的鳥就只有喜鵲和一群群的松雞,總是在半夜突然叫喚,把人嚇一跳。偶爾可以看到老鷹在天上緩緩地翱翔,總是會引來步槍射擊,但它們根本不屑一顧。

每到晚上和大霧天氣,我方和法西斯軍隊就會派人到山谷巡邏。沒有人喜歡這份差事,因為那里很冷,而且很容易迷路。很快我就發現我隨時可以出去巡邏。廣闊蜿蜒的山谷里沒有任何道路,每次巡邏你只能靠多走幾趟,熟記地標地貌認路。最近的法西斯陣地離我們的陣地開槍的距離是七百米,但要走到那兒至少得走上一英里半的路程。走在漆黑的山谷里,頭頂上流彈穿梭往來,就像紅腳鷸在尖叫,那種感覺實在很有趣。而大霧天氣就更好玩了。這里的霧經常會持續一整天,而且總是繚繞著山頂,山谷里倒是視野很清楚。當你走近法西斯軍隊的陣地時你只能爬得像蝸牛一樣緩慢。在半山坡要安靜地走動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到處都是一踩上去就嘎吱作響的灌木叢和石灰巖地。我試了三四次,才溜到法西斯軍隊陣地那邊。那天起了濃霧,我爬到鐵絲網邊側耳傾聽,可以聽到那些法西斯分子在里面聊天唱歌。接著我警覺地聽到有幾個人正下山朝我這邊走來。我躲在灌木叢后面,那叢灌木似乎突然間變小了。我盡量安靜地扳下步槍的擊鐵,但那幾個人折了開去,沒有走過來,也沒有看見我。在我藏身的樹叢后面,我看到了以前戰斗的眾多痕跡——一堆空彈殼、一頂上面有彈孔的皮帽,還有一面紅旗,應該是我軍的旗幟。我把那面紅旗帶了回去,但那些人毫無憐惜之情,把它撕成碎片當抹布用。

我們一到達前線,我就被提拔為下士,用西班牙話講,我當上了“卡博”[3],有十二名部下。這可不是掛名的閑職,尤其是戰斗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的百人隊盡是一幫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大部分都是些十幾歲的小孩。在民兵陣營里你到處會遇到才十一二歲的小鬼,通常都是從法西斯占領的地區逃過來的難民。他們入伍當兵,為的只是討口飯吃。他們通常被安排在后方干輕體力活兒,但有時會鉆到前線來,大家都覺得他們就是一幫瘟神。我記得有個小王八蛋朝火堆里扔一個手雷“鬧著好玩”。在波塞羅山,我想沒有哪個士兵的年紀不到十五歲,但他們的平均年齡肯定在二十歲以下。這個年紀的男孩不應該被派上前線,因為他們無法忍受與戰壕戰密不可分的失眠。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幾乎沒辦法組織好夜間的防御工作,我只能將班里那幫可惡的小孩生拉硬拽地從掩體里拖出來,等你一轉過身他們就離開崗位,溜回掩體里睡覺。更有甚者,雖然天寒地凍,他們就靠在戰壕的墻上,沉沉地睡著了。幸運的是,敵人只是在消極應戰。有好幾個晚上,我覺得要是有二十個配備氣槍的童子軍或二十個配備長刀的女童軍攻過來的話,我們的陣地就會宣告失守。

在此時以及過后很長一段時間,加泰羅尼亞民兵部隊的組織結構和戰爭剛剛打響時沒什么兩樣。弗朗哥發動兵變后的早期,民兵組織是由多個工會和政黨匆忙組建的。每支隊伍都有著濃厚的政治組織色彩,除了效命于中央政府外,還服從政黨的命令。1937年初,“無政治立場”的人民軍依照正規軍的編制組建,各黨派的民兵組織理論上要接受改編,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軍隊改組只是一紙空文。直到六月份新組建的人民軍才抵達阿拉貢前線,而在此之前舊的民兵組織體系沒有任何改變。該組織體系的根本特征是強調軍官與士兵地位的平等。每個人,從將軍到普通士兵,領取一樣的軍餉,吃一樣的食物,穿一樣的軍服,彼此之間完全平等相待。你可以和指揮某個師團的將軍勾肩搭背,問他討根煙抽,沒有人會認為這是很出格的事情。理論上每支民兵隊伍都奉行民主,沒有地位高低之分。大家都知道必須服從軍令,但你下達命令時是出于同志之情,而不是上級對下級發號施令。民兵組織有軍官和軍士,但沒有普通意義上的軍階,也沒有軍銜和徽章,不需要并腿敬禮。他們試圖在民兵隊伍中樹立起一套無階級社會的臨時制度規范。當然,絕對平等是不存在的,但已經相當平等了,我此前從未見到過,也無法想象在戰爭的時候能夠以這種組織去打仗。

但我必須承認,乍一眼看上去前線的情況非常糟糕,令我憂心忡忡。靠這么一支軍隊怎么能夠贏得戰爭?當時每個人都在這么說,但這番指責雖然有其道理,卻不切實際。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民兵部隊已經做到最好了。一支現代化的機械部隊不是憑空從土里冒出來的。要是等政府培訓出聽命于自己的軍隊,弗朗哥將軍[4]根本不可能受到抵抗。后來,貶低民兵成了一種時尚,原本應歸因于訓練與武器不足的弊端統統被斥之為是奉行平等的結果。事實上,新組建的民兵的確是一幫烏合之眾,但這并不是因為軍官們稱呼普通士兵為“同志”,而是因為新丁總會是烏合之眾。事實上,民主式的革命紀律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可靠。在一支由工人組建的軍隊中,服從紀律在理論上是出于自愿,其基礎是階級的忠誠;而一支資產階級軍隊的紀律究其本質是建立在恐懼之上。(取代民兵組織的人民軍奉行的紀律介于二者之間。)民兵組織絕對不容許普通軍隊中司空見慣的欺凌和虐待發生。正常的軍事處分依然存在,但只有嚴重違反軍事紀律的士兵才會受罰。當一個士兵拒不服從軍令時,你不會立刻處罰他。你先會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毫無管理經驗的憤世嫉俗之輩會立刻說這種方式根本沒有用,事實上,這種工作方式從長遠來說是有效的。漸漸地,連那些最為刺頭的民兵紀律性也逐漸提高。一月份的時候管好手下那十二名新丁讓我的頭發幾乎都愁白了,但五月份的時候我當上了負責實際指揮的中尉,手下有三十名士兵,有西班牙人,也有英國人。我們與敵人交戰達數月之久,沒有人違背我的命令,而他們都自愿承擔危險的任務。“革命式”的紀律建立在政治覺悟之上——他們都能理解為什么必須服從軍令。傳播這一道理需要時間,但在兵營里把一個人訓練成自發服從命令的軍人也需要時間。那些嘲笑民兵體制的戰地記者忘記了一件事:當人民軍在后方受訓時,是民兵組織守住了陣線,而居功至偉的正是“革命式”的紀律,因為直到1937年6月,讓他們支撐下去的只有對階級的忠誠。你可以槍斃個別逃兵——時不時地確有逃兵被槍斃——但假如一千名逃兵一齊決定臨陣脫逃,根本沒有什么能阻攔他們。換成是征召制的部隊置身于同樣的情況——要是沒有監軍的話——或許一早就土崩瓦解了。雖然民兵組織沒打過幾場勝仗,但他們守住了陣地,而且很少有逃兵。在馬聯工黨民兵部隊服役的四五個月里,我只聽說有四個人當了逃兵,而其中有兩個可以肯定是潛入我軍竊取情報的間諜。剛開始的時候情況的確很混亂,而且兵員的訓練明顯不足,很多時候你得爭論五分鐘才能讓士兵服從你的命令,這讓我驚愕不已,而且義憤填膺。我接受的是英國軍事理念,而西班牙的民兵組織與英國軍隊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考慮到實際情況,他們要比想象中更加英勇善戰。

與此同時,柴火出了問題——總是柴火出問題。在那段時間我的日記時時刻刻都在提到柴火或缺少柴火的問題。我們位于海拔兩三千英尺的高度,時至隆冬季節,天氣冷得無法以言語形容。溫度并不是很低,許多晚上甚至在冰點以上,中午的時候冬日的太陽會照耀大地約一個小時。但就算氣溫真的不是太冷,我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感覺真的是非常冷。有時會刮起呼嘯的寒風,把你的軍帽吹掉,讓你冷得汗毛直豎;有時濃霧會涌入戰壕,讓你感覺似乎冷入骨髓。天老是下雨,即使只下十五分鐘都足以讓嚴寒難以忍受。石灰巖上那層細細的泥土立刻變成了濕滑的泥漿。由于你總是在山坡上走路,你根本沒辦法站穩腳步。在漆黑的晚上走二十碼路我得摔十幾個跟頭,而這非常危險,因為你的槍栓可能會被泥巴堵塞。連續好幾天,你的軍服、軍靴、毯子和步槍總是沾滿了泥巴。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帶了許多厚衣服,但許多士兵嚴重匱乏衣物。在一百人的隊伍里,只有十二件厚實的軍大衣,只能在換哨的時候輪流穿。大部分士兵只有一條毛毯。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夜晚,我在日記里記下我身上穿了多少件衣服,內容很有趣,似乎在展示一個人到底能夠穿上多少件衣服。我穿著一件厚厚的背心和長褲、一件法蘭絨上衣、兩件套頭毛衣、一件羊毛夾克、一件豬皮夾克、一條燈芯絨馬褲、一對綁腿、一雙厚厚的襪子、一雙靴子、一件厚實的戰壕大衣、一條圍巾、一副帶條紋的皮手套和一頂羊毛帽子。但我還是凍得像水母一樣渾身發抖。不過,我得承認,我是個特別怕冷的人。

柴火是唯一要緊的事情。關于柴火的問題是,基本上我們找不到任何柴火。我們這座可憐的山頭幾乎沒有什么植被,而幾個月來這里住著許多凍僵了的民兵,結果就是,任何比手指粗的柴火一早就被燒掉了。當我們不在吃飯、睡覺、守陣地或疲憊地站崗時,我們就跑到陣地后方的山谷里拾柴火。那段時間我的記憶幾乎都是在幾乎垂直的山坡上下跋涉,熱切地尋找小樹枝當柴火,粗糙尖利的石灰巖把我們的靴子割得七零八碎。三個人花幾個小時撿到的柴火只夠讓掩體里生的火堆燒上一個小時。搜尋柴火的渴望讓我們成了植物學家。我們把長在山上的每樣植物根據其燃燒質量分門別類。許多石楠和草類植物可以用來生火,但只能燒上幾分鐘;野迷迭香和小金雀花樹叢在火燒得旺的時候可以作為補充燃料;有的橡樹發育不良,長得比醋栗叢還矮,基本上燒不了。這里有一種干蘆葦,用來生火最好不過了,但這些只長在山頂陣地的左方,你得冒著被槍彈擊中的危險才能撿到。要是法西斯軍隊的機關槍手見到你,他們會把整匣子彈都朝你射過來。通常他們都瞄高了,子彈會在你的頭頂呼嘯而過,但有時候子彈會離你的身子特別近,擊中石灰巖,碎片飛濺,而你就嘴啃泥趴在地上,繼續拾撿那些蘆葦——沒有什么能比柴火更重要。

比起嚴寒,其他的不適都似乎無足輕重。當然,我們所有人身上總是很臟。我們的水和食物都是從阿爾庫比爾用騾子運過來的,每個人一天只分到一夸脫[5]水。水臟得要命,和牛奶一樣渾濁。這些水是用來喝的,但每天早上我會留一小盆作洗漱之用。基本上我會隔一天洗一次臉,另外隔一天刮一次胡子。水總是不夠用,不能同時洗臉刮胡子。陣地里臭氣熏天,走出戰壕不遠到處都是便溺之物。有的民兵習慣在戰壕里大便,晚上摸黑巡邏時實在令人惡心。但我可不怕臟。骯臟是人們平時太大驚小怪的事情。很快你就會習慣不用手帕,直接用你洗臉的盤子盛東西吃飯。過了一兩天,和衣睡覺也不再讓你覺得難受。晚上睡覺的時候你根本不可能把衣物脫掉,尤其是靴子。一旦敵人展開襲擊,你必須一下子準備好迎戰。駐守陣地的八十個晚上我只脫過三次衣服,不過白天的時候我倒是換過幾次衣服。由于天氣太冷,虱子倒是沒有,但家鼠和野鼠卻很猖獗。人們經常說家鼠和野鼠不會在同一處地方出現,但假如食物多的話,你會發現兩者不請自來。

在其他方面我們過得還不錯。伙食蠻好的,紅酒可以喝個夠,每天可以分到一包香煙,隔一天發一次火柴,甚至還分過蠟燭。這些蠟燭都很細,就像圣誕蛋糕上點的那些,大家都認為這些蠟燭一定是從教堂那里繳獲的。每個掩體每天分到三寸長的蠟燭,可以點上二十分鐘。那時候還買得到蠟燭。我買了幾磅蠟燭帶在身上。到了后來,由于蠟燭和火柴緊缺,生活十分悲慘。如果你沒有缺過這兩樣東西,你不會意識到原來它們這么重要。比方說晚上響起警報的時候,大家都在掩體里,搶著要拿自己的步槍,踩到別人的臉上。這時能有點亮光或許就能決定生死。每個民兵都有火絨和幾碼長的黃燈芯。除了步槍之外,這就是他最重要的物品了。火絨的好處很大,因為在風中也能點著,但它們只能陰燃,不能用來生火。當火柴嚴重短缺時,我們就只能把子彈的彈頭拔掉,用火絨點著火藥,以這種方式生火。

我們過著非常艱苦的日子——戰時的日子都是這樣,如果你能將這稱之為戰爭的話。整支民兵部隊對按兵不動的決策都非常不滿,吵著要知道為什么我們不能發動進攻。但大家都知道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不會開啟戰事,除非敵人發起進攻。喬治·克普定期到我們陣地視察,他坦率地告訴我們:“這不是戰爭。”他總是說:“這是一出滑稽劇,時不時死上個把人。”事實上,阿拉貢前線陷入僵持有其政治原因,而當時我對其根本一無所知。但軍事上的困難——不僅僅是兵員不足——每個人都看在眼里。

首先要說的是西班牙這個國家的特征。我們和法西斯軍隊對峙的前線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地利因素非常關鍵,只能從一邊向對方發起進攻。在這些地方,只要挖幾道戰壕,除非雙方軍力對比懸殊,否則光靠步兵根本無法攻占。在我們這邊的陣地上,十幾個士兵和兩挺機關槍就足以抵御一營敵人的進攻。我們駐守在山頂,本來會是大炮的活靶子,但敵人沒有大炮。有時候我會眺望周圍和遠處的風景——噢,我是多么慷慨激昂!——只要有幾門大炮,你就可以接連摧毀敵軍的陣地,就像拿著一把錘子砸開堅果一樣輕松。但我軍根本沒有大炮。法西斯軍隊有時會從薩拉戈薩運來一兩門大炮,轟來幾枚炮彈,但數量非常稀少,所有的炮彈都炸到了空蕩蕩的峽谷里,沒有造成任何傷亡或破壞。由于沒有大炮,敵人又設置了機關槍,你只有三件事可以做:在安全的距離之外挖戰壕——四百碼足夠了;沖過無人區被敵人屠殺;或展開小規模的夜襲,但這并不足以改變局勢。事實上,我們的選擇只有兩個:僵持或自殺。

除此之外,基本上每樣戰爭物資都嚴重匱乏。要意識到在這個時候民兵的武器裝備是如此糟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英國任何一所公立學校的軍官培訓營都要比我們更像一支現代軍隊。我們的武器裝備之差令人瞠目結舌,值得把細節記錄下來。

這個戰區的全部炮兵火力就只有四門迫擊炮,每門迫擊炮配備了十五發炮彈。不用說,這四門迫擊炮十分珍貴,不能輕易開火,于是都放在阿爾庫比爾保存著。每五十人配備一挺機關槍,雖然都是老式型號,但三四百碼內還是相當精準。除此之外我們只有步槍,大部分步槍都是廢銅爛鐵,一共有三種型號。第一種是長管毛瑟槍,基本上都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瞄準器不比壞掉的車速計準多少。大部分槍支的來復線已經被腐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過十把槍里有一把還是可以用的。接下來是短管毛瑟步槍,或穆斯克東式步槍,是騎兵配備的武器。這些槍比其他槍支更受歡迎,因為它們輕便易攜,在戰壕里不會太累贅,而且看上去相對新一些,似乎更有殺傷力。事實上,這些槍幾乎派不上用場。它們都是用廢棄的部件重新拼湊的,沒有槍栓屬于原來的步槍。有四分之三的槍支打了五發子彈后就肯定會卡殼。還有一小部分是溫徹斯特步槍。這些槍倒是能開,但精準度非常糟糕,而且這種槍沒有彈匣,開一槍就得上一次子彈。彈藥非常緊缺,上前線的士兵每人只能分到五十顆子彈,大部分都是啞彈。這些西班牙造的子彈都是重新裝填的,就算是最好的步槍也會卡殼。墨西哥造的子彈質量好一些,因此都留給機關槍使用。最好的子彈是德國制造的,但只能通過戰俘和敵軍逃兵繳獲,數量非常少。我自己總是會在口袋里留一匣德國造或墨西哥造的子彈,用來應急。但事實上當緊急情況到來時我很少開槍:我非常害怕會卡膛,不敢往里面填子彈,擔心它會炸開來。

我們沒有鋼盔,沒有刺刀,幾乎沒有左輪或手槍,每五到十個人才有一枚手榴彈。這個時候所使用的手榴彈是所謂的“無政府主義手榴彈”,極其可怕,是由無政府主義者在戰爭伊始時制造的。它的設計原理取自米爾斯式手榴彈,但壓桿不是由扣針固定,而是由一片膠帶固定。你撕開膠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扔出去。據說這些手榴彈是“中立”的,既會炸死目標,也會炸死投彈的人。還有幾種手榴彈,雖然更加原始,但似乎沒那么危險——對于投擲者而言。直到三月底我才看到安全一些的手榴彈。

除了武器之外,其他相對次要的戰爭必需品也很緊缺。比方說,我們沒有地圖或測繪圖。西班牙從未被完整勘測過,這一地區唯一的詳細地圖是舊的軍用地圖,幾乎全落在法西斯軍隊手里。我們沒有測距儀,沒有瞭望鏡,沒有潛望鏡,只有少數幾個人有戰地望遠鏡,沒有照明彈或維利式信號彈,沒有剪鐵絲網的鉗子,沒有軍械士的工具,甚至幾乎沒有清潔工具。西班牙人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槍刷,當我自己搗鼓出一個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驚奇地看熱鬧。當你的步槍需要清膛時,你把它交給軍士,他有一根細長的銅推彈桿,卻是彎曲的,因此總是會刮花來復線。我們甚至沒有機油。你得用橄欖油潤滑槍支,還得等分到橄欖油的時候再說。我試過用凡士林、雪花膏甚至火腿的脂肪給步槍上油。而且我們沒有燈籠或手電筒——我相信在我們整個戰區前線這個時候根本找不到一個手電筒。你只能到巴塞羅那附近才能買到手電筒,甚至在那里也很難買到。

隨著時間流逝,附近的山丘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交火,我越來越懷疑究竟會不會有事情發生,讓這場荒誕的戰爭多一點生機或多一份死亡的氣息。我們的敵人是肺炎,而不是活生生的敵人。當雙方戰壕相距超過五百碼時,只有撞大運才能開槍擊中目標。當然傷亡在所難免,但大部分傷亡都是自己導致的。如果我沒記錯,在西班牙我所目睹的頭五個傷者都是被自己的武器弄傷的——我不是說他們是故意弄傷自己,而是出于事故或他們自己不小心。我們那些老舊的步槍本身就是一大危險。有的步槍如果槍托敲到地面的話就會走火。我見過一個士兵的槍支走火,子彈把他的手擊穿。在漆黑一片中,新兵總是朝彼此開槍。有一天還是黃昏的時候,一個哨兵在二十碼外朝我開了一槍,子彈距離我的身體只有一碼——天知道這些西班牙士兵蹩腳的槍法有多少回救了我的命。還有一次在霧天我去巡邏,臨走前仔細叮囑了指揮員。但回來的時候我跌倒在一處灌木叢上,哨兵嚇壞了,叫嚷著法西斯軍隊殺來了,我聽到指揮員命令大家朝我的方向開槍,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然,我臥倒在地,子彈從我的頭頂飛過,沒有打中我。沒什么能讓西班牙人,至少是那些西班牙小青年意識到開槍是危險的事情。后來有一次我給機關槍手和他們那挺機關槍拍照,那挺機關槍就直對著我。

“別開槍。”我一邊對焦一邊半開玩笑。

“噢,不會,我們不會開槍。”

話沒說完就傳來一陣驚心動魄的巨響,一串子彈掠過我的臉龐,火藥灼傷了我的面頰。這只是無心之舉,但那幾個機槍手覺得很好玩。而就在幾天前他們才目睹了一個騾夫被一位政委開槍誤殺,那個政委拿著一把自動手槍胡亂開槍,結果五顆子彈擊中了那個騾夫的胸膛。

這一時期我軍所使用的晦澀的暗語也非常危險。那都是一些無聊的對子,聽到一個詞得用另一個詞回答,總是帶著道德說教和革命氣概的色彩,比方說:文化對進步、我們對無敵,要那些目不識丁的哨兵記住這些自以為是的詞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暗語是加泰羅尼亞對英勇。一個名叫賈米·多米尼克的圓臉農民過來問我到底暗語是什么意思。

“英勇——英勇是什么意思?”

我告訴英勇的意思就是勇敢。過了一會兒,他在漆黑中爬出戰壕,哨兵問他:

“站住!加泰羅尼亞!”

賈米嚷道:“勇敢!”還很肯定自己的回答是正確的。

砰!

幸好哨兵那一槍沒有擊中他。這場戰爭中,但凡有一絲可能,人人都會打偏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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