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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 朔關雪
  • 落櫻成漓
  • 3430字
  • 2020-07-17 22:51:46

真的是梟影!

只有梟影,沒有別人。

蘇妜有些狂躁的心瞬間安靜下來,似乎有一道沉寂已久的傷疤被無情地揭開,略顯疲憊的眸子中溢出一絲悲傷和不安。

低沉的馬嘶聲在這寂靜的荒原格外刺耳,寒風和著雪花,從心口的裂縫一點點灌進去,好冷,好疼。

蘇妜摸索著翻身下馬,許是風太大,她的身子晃了晃,兩只手死死拽住韁繩才讓自己強行站穩。靜默片刻,蘇妜嘴角有些僵硬地牽起一個笑容,踉蹌著走向梟影。一靠近,她臉上好不容易拼湊的笑容又崩塌了。

梟影棕黑的毛色非常容易隱藏傷口。站在遠處很難發現有什么不對勁,只有走近細瞧,才會看見它腿上的好幾處傷口。傷口滲出的血濡濕周邊的毛,被冷風吹干后,結成黑紅色的血痂,而后腿那一處最猙獰的刀傷已隱隱可見白骨。

“梟影……你……經歷了什么?”

蘇妜的聲音微不可聞,夾雜著一絲哭腔,被風吹散在這遼闊無垠的荒原,消失得干干凈凈。

梟影低頭咬住蘇妜的衣袖,往它身后的方向扯了扯,示意蘇妜趕緊跟它走。

蘇妜深呼吸了幾口,想盡量克制自己戰栗的身子,但還是微顫著手去摸梟影,捋了捋它額前的一撮白毛,最終輕輕拍了拍它腦袋,示意讓它放開自己的衣袖。

待梟影松口后,蘇妜轉身凝視那匹馱了她一路的老馬。

半晌,她在心中默念了十幾遍“對不起”,然后,便麻利地卸下老馬身上所有東西并轉移到梟影身上。蘇妜臨行前再次回眸,終是咬咬牙,狠下心,騎上梟影,頭也不回地向庫奇鎮奔去。

梟影雖然受了傷,可它的速度仍然是之前那匹老馬比不上的。

蘇妜低伏在馬背上,感受著在耳畔咆哮的狂風,寒氣從頭部灌入,凍得她直打哆嗦。再細小的雪花也變成刀片,一刀一刀割在她暴露的皮膚上,蘇妜幾度懷疑她那快干裂的皮膚已經流血了。

也不知在這冰天雪地里馳騁了多久,蘇妜本能地想讓梟影停下來歇歇,卻怎么也拉不住它。此刻的它就像瘋了一般,只顧拼命向前奔馳,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腿上傷口撕扯的痛。

一路向西不停留,終于,天際顯現出一拋城池的弧線。

近了。

更近了。

越來越近了。

梟影剛跨進庫奇鎮東南門,便狠狠地砸倒在地,一聲凄厲的馬嘯直沖云霄。

“啊!”

蘇妜從馬背上直直摔下,砸在雪地里,還翻了個滾。

許是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她嚇懵了,亦或是摔得太疼,蘇妜臥在雪里良久,才慢騰騰地站起來,揉了揉身子骨,湊到側倒的梟影跟前,有些擔憂地喃喃道:“梟影,梟影,你怎么了?”

自然,回應她的只有聲聲泣血的馬鳴。

蘇妜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審視了梟影一遍后,才發現,它腿上的道道傷口已經完全撕裂開來,赤色的鮮血一點點滲出來,凝結成一顆顆血珠滾落到雪地上,像極了朵朵傲雪怒放的紅梅,只可惜,這紅梅轉瞬便被大雪掩蓋,不見蹤跡。

蘇妜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凝望著梟影的腿,就這么呆滯了許久。

終于,她抬手捂了捂自己冰涼的心,棄下身后的馬嘶和風雪,踱步進城。

庫奇鎮里靜得有些可怕,沒有半絲生氣。

被純潔的雪洗滌得沒有任何味道的風,鼓動欹斜的酒旗,卷起沉積的飛雪,掃過空曠的路面,穿透大開的門窗,撲面襲來。

“叭嗒”。

蘇妜駐足低頭一看,原來踩到一個陶罐碎片。

她瞇起眼睛,掃視四周,那些厚厚的積雪下隱隱可見遍地狼藉。破碎的陶瓷瓦罐、被洗劫一空的店鋪民居、壞掉的門窗,不一而足。

蘇妜從城南一直向北走,走到軍營,都未曾見過一個人影。

軍營里也是一片狼藉。軍營南部被掀倒的帳篷,軍營東北部被搶空的后帳,軍營西北部被斬斷的旌旗。就沒有一處還是曾經的模樣。

沒有一個人。

連一具尸體都沒有。

蘇妜微微蹙眉,開始活絡自己凍得有些遲鈍的腦子。

這明顯就是蠻人打完秋風后的場景。只是,為什么他們就這樣走了?之前那樣大張旗鼓的架勢不是要攻城嗎?如果只是打秋風,又何必派那么多人來?狼騎、王上、精兵,這些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打個秋風會派出來的人啊?

蘇妜慢慢走出軍營,行進在庫奇西鎮。

庫奇城西比城南更繁華,所以現在看上去也更蕭條,落差感十足。店鋪的帷幔上有大片飛濺的黑紅色污漬,因利刃和暴力而破損的房屋,以及,人?

哦,不,是尸體。

若不是胸口上發黑的窟窿太過扎眼,蘇妜還真的會以為那只是一個靜坐在風雪里的人。

走進細瞧,他肢體僵硬,膚色發青,應該是在這冰天雪地里凍了很久。

蘇妜硬著頭皮繼續走著,所見到的尸體也愈發多了起來。

被彎刀割破喉嚨而死的,被長槍貫穿身體而死的,被狼咬死的,都在這白雪的覆蓋下散去了大部分的血腥,只余留下一具具殘破且冰冷的尸體。

她看到了吳三虎。他尸體僵硬的程度沒有其他人那么厲害,約莫是因為他回庫奇鎮的時間晚于其他人和蠻子戰斗的時間。

這么說來,在進行一場惡戰后,蠻子還在這里停留了一段時間。而吳三虎比她早回來最多也就一兩天,所以,蠻子離開庫奇鎮也就在一兩天前。

蘇妜有些慶幸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臟,如果她回來時恰巧碰見蠻人的士兵,現在恐怕跟雪地里的那些人沒有兩樣了吧?

她也看到了賀老板。細雪在他渾圓的肚子上鋪了滿滿一層,臉上再不見他那慣常的笑容。

此刻,她腦海中突然閃現出賀老板曾說過的一句話。

“今年北方大旱,水草不豐,牲畜都養得不好,瓜果雖甜,可結的也少。”

北方大旱,水草不豐!

庫奇尚且如此,蠻人那邊豈不一樣?

蘇妜的瞳孔猛地放大。

她現在有一個非常可怕且可悲的設想!

說不準從一開始就錯了。

說不準人家蠻子只是因為今年水草不豐,牲畜難養,所以才想干一場硬仗,搶整個庫奇鎮的糧食。

說不準他們派那么多、那么強的兵力,只是為了殊死一搏。

說不準有些人的犧牲完全可以避免。

說不準……

說不準啊!

蘇妜弓著身子,氣息紊亂,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銅鈴般的眼瞳死死瞪著賀老板的尸體,溫熱的液體在眼眶里打轉,心臟亂跳的聲音強有力地沖擊著她的耳膜,大腦內一片混亂。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偶然……一定,一定有隱情……”

顫抖的聲音雜糅著哭腔,飄散在風雪中,也不知道在說服著誰。

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還重要嗎?

結局已經這樣了。

我們什么都改變不了。

去糾結那些無人關心、無人在乎的真相,不過是徒添自己的傷悲和煩惱罷了。

是這樣的吧?

愣怔半晌,蘇妜又拖著自己沉重的身體沿著道路前行。

一路上,她還看見了很多人。或是士兵,或是百姓。無一不為著他們的堅守,冷卻在這寒風中。

心里的震撼、哀痛逐漸被放大,那在眼眶里轉了又轉的淚水,終于在蘇妜瞧見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時,潸然落下。

“杜韜……”

蘇妜輕聲喚他。

可,沒有得到回應。

“杜韜……”

蘇妜一個趔趄,撲倒在杜韜身后,啃了滿嘴的雪。

“杜韜,杜韜,杜韜……”

蘇妜滿臉是淚,撐著手臂,一點點拉扯著自己的身子,爬向那尊半跪著的身體。

他面朝西北,單膝跪地,身披鎧甲,手執長槍。衣袍和兵器上滿是血污,從被劃開的破洞里可窺見血肉與白骨,身體凍得烏青僵硬,卻還傲然挺立著頭顱。雪花沾染了他的發,他的眉眼,他的肩頭,他的襟袖,儼然像是一座守望的冰雕。

蘇妜顫抖著手去扯他的衣袖,想要喚醒沉睡的他,一次又一次,可他的身體仍舊屹立不動,似乎永遠也叫不醒。

“杜韜……杜韜……嗚哇……”蘇妜大放悲聲,先前所有蓄積的情緒一股腦地傾倒出來,無論怎么傾倒也傾倒不完。

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那一聲聲嗚咽逐漸消散,換來的是蘇妜沙啞的輕聲呢喃。

“杜韜……

你怎么能就這樣離開?

你還有好多事情不知道呢。

有些話我還沒來得及說。

你聽我說完再走啊。

……

我空閑下來總愛在你的衣服上刺繡,可你從來不問我繡的是什么?

你知道嗎?

你把我送走的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為你刺繡,也是我第一次繡那種紋樣。

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那些顏色花哨的線找齊。

嘿嘿,第一次繡,繡得不好。

不知道你有沒有認出來。

雙鳥異色,眼后皆有白色眉紋。一只紅嘴,一只黑嘴;一只黃翅,一只灰翅;一只羽冠艷麗,一只羽冠灰褐。成雙成對,永不分離。

罷了,想來你也沒有見過。

……

杜韜……

你陪我說說話呀。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

你們都走了。

爹爹走了。

娘親走了。

親人們走了。

仆人們走了。

杏兒走了。

連你……也走了。

為什么還要留我一個人活著呢?

……

你們都讓我活著。

好好活著。

可是,我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世間游蕩么?

亦或者說,我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做一具行尸走肉么?

是這樣嗎?

……

杜韜……

我說的這些……你聽見了嗎?

你回答我一聲,好嗎?

杜韜。

杜韜。

杜韜……”

蘇妜輕輕地倚靠在杜韜身上,也不管他的身體有多么冰涼,不管那寒氣是不是刺痛著她的皮膚,就只是這么靜靜地倚靠著。

紛紛揚揚的白雪從天空灑落,無休無止,在蘇妜身上也鋪了一層,她懶得拂去。

微微揚起頭,她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朦朧、純潔、似夢。

這場朔方邊關的大雪,掩藏了太多不為人知的事,那些善與惡、血與淚、愛與恨都將隨著冰雪在春日暖陽中一起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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