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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蝶從故來

霧氣還沒來得及打開,光線依稀,穿著白大褂的幾位姑娘在走廊來回穿梭,都戴著口罩,誰都看不清她們的模樣。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總對著她們偷笑。其中一個身材姣好發色時髦的的白大褂姑娘走進了17號單間。

像是一個實習生,簡單問了郝芊的情況,郝芊總是不愿回答,茹海琴一五一十地替她回答清楚。只是低血糖,給她繼續輸上能量液,例行檢查完畢后,摸了摸郝芊的頭,那雙唯一在口罩之外的眼顯現笑意,又轉身輕悄悄地出去了。

“芊芊,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還好吧。”

茹海琴抓著她的手,對她笑著。

“我想回家,去辦個出院手續吧。”

“好,家里空氣比這好,能聞著舒服些,說不定對康復還好呢!那答應我,好好吃藥哦。”

“行。”

在這小鎮的醫院,離新家說遠不遠,說近也倒不太不近。但郝芊想回的那個家,可就有些距離了。沿途是嶺南山群,道路兩旁滿是綠色,茹海琴用她那不熟練的車技,沿這不太熟悉的道路,顛顛簸簸開了接近一個小時的車。

終于到達。郝芊翻出脖子上掛著的鑰匙。兩手托住它。

爸爸曾說:“芊芊的背包要放書本,小挎包放小財產,鑰匙要掛心間,就不忘回家的路哦。”

她從小就養成這習慣,也枉這鑰匙小巧,不對日常生活造成小阻礙。但若是新家的鑰匙也要她掛著,想必是極不情愿的,那個家,只有淡淡的三個人。

小鑰匙被嵌入大鐵閘門的孔兒,轉動,拔出,茹海琴兩手撐住一側沒有底鎖的門,推開。

當有一個可以思念的人,當有一個可以棲息的地,當有一個可以通向美好回憶的鑰匙。一切都好自然,好美妙;可當有一個失去的人,當有一個不經打理變得荒蕪的地,當有一個滿是悲痛滿是落寞的鎖。又是那么悲涼,那么痛心。

走在院子里,郝芊去撫摸著干涸的噴泉池旁不經修葺的草,那已長得比她高了吧,靠近紅圍墻兩邊的玫瑰,只剩下幾許帶刺的莖葉,還有更隱蔽處的紫茉莉,曾經那么美,郝芊記得爸爸和億祺阿姨,曾把那幾盆開得艷的抬了出來,在月光下,和著郝芊彈的不太熟練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小曲,他倆就那樣舞蹈,舞蹈,那花,就那樣,野蠻生長著,生長著。

打開了家門,打開了琴蓋,打開了這么多年好像只認真按過長笛鍵的小手。打開,都打開。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輕旋律在小克萊德曼指尖滑響,漸漸,她雙手與雙腳都越來越用力,漸漸,韻律變得更強烈。從大廳,爬向樓臺,樓臺兩側散開,緊閉的塵封的房門將聲響彈回,往下,在大廳,在一樓,漫向四面的墻,還有大門之外。只是那些雜草、那些玫瑰、那些紫茉莉仍舊沉默。

左手快速撥起關于兩手的鍵,右手慣常去伸進口袋拿出點東西出來凝視,像是練習對焦。可今天,她沒有拿出什么來。那頭繩不見了!不見了!像是展開了那蝴蝶的彩色翅膀,在不經意間,飛走了!

她無助地看一眼茹海琴,但她肯定沒看見,要是看見了,一定在她醒來的時候就交給她了,她不會放小書包里的!一定,只是不見了。她堅信這一點,她并不是悲觀主義者,只是慣性使然,她就那樣認為,并且一直是對的。

她把手放回來,她不說,什么都不說。要是說了,她們一定會說:“芊芊啊,那小東西已經很臟了,又晦氣,丟了是好事,”或者“這些年你帶著它,你的身體狀況才每況愈下的。”

茹海琴在她邊上,從水桶包里掏出一她水壺,在郝芊跟前晃了下,提醒她喝喝水。

她停下來了,門開了,不,門本來就沒關。門前多站了一個人,她敲了敲那沒關的門。

“芊芊!”

茹海琴看向她,身體向后傾去,瓶中裝滿的水終于溢了出來。

“你……”

郝芊雙腳離開踏板,嘗試觸碰地面,緩緩地站了起來。眼角滑落著六年來的第一滴淚。

“億祺姐姐!”她奔向她。

方億祺微蹲下身子,雙手敞開,迎接了她的懷抱。

“芊芊,我的好女孩!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會的。”方億祺也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著,放佛要傾盡這六年來的沉默、掩蔽、懺悔、思念

“我好想你!好想!”

“我知道!我的孩子啊!”

方億祺推開緊擁的懷抱,撫摸著她的臉,仔細看看她:輪廓比小時候更清晰了,像個小大人了,這發尾微卷,校服也明顯裁剪過,感嘆女兒學會打扮自己了,是個愛臭美的小公主。

兩人坐在琴凳上,隨意敲著。

“姐姐,我每晚每晚,向著那上面看,都覺得爸爸和你都陪在我身邊的。我想念你們,但我不孤單。”

“乖孩子!我也想念你呀,一直都在,想念著。”

“我知道!我感覺得到!”

“是嗎?”

“姐姐,你來了,爸爸不會來了吧。”

“爸爸,一直在上面。芊芊啊,姐姐,陪你爸爸去過。只是現在,我覺得應該來好好陪著你。”

“別騙我了,上去了,就下不來的!你沒去過。”

“我的心去了,去了。”

“我也是。”

方億祺一直知道茹海琴就在身后,可不知道怎么開場,或者,應不應該有那該死的流程。

“琴姨,辛苦了。”

“我挺好,都挺好。”

“今天,謝謝你。”

“都是為孩子好。”

“以后我會常來,但不會讓你難做的,放心。”

“我……”

“我見過她了,以后也都給她打個招呼。”

“這樣嗎?”

“為了芊芊,好嗎?”

“我想想吧!”

“好好想想。”

“芊芊啊,是不是還要上學?”

“嗯嗯,對,我得上學。”

茹海琴徹底服了,這孩子居然想上學,今天的太陽真是得從東邊落下了。但那孩子那彩蝶飛走的事,還憋在心里呢,誰又能知道她想不想上學呢,包括方億祺都覺得這孩子沒有什么不乖之處吧,還是和以前一樣活潑,只是多有點思念。

她們思念著同一個人,彼此又互相思念著。

這對只相差十五歲的母女以及閨密相隔六年,終于相擁在一起了。只是這短暫的時光容易被現實打破。本不是十全十美的事要有一個不完美的結局也是符合常理的。

葉歆陽的車在這幢大樓停靠了幾分鐘,聽到琴聲奏起,打開車門,黑色高跟鞋在腳下發出可震裂地面的聲音,她在大廳門前停留片刻。望著里面兩個如此可親的一對。

琴聲驟止,方億祺站了起來,葉歆陽向她們走過來,那腳步聲,一道一道,劃裂著郝芊的心。

“媽媽。”她用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在心底叫喚著,她們相依為命度過了最難熬的六年,太多太多生活中的繁瑣事令她對母親反感甚至討厭,但是母親對她的照顧可算無微不至,對她的期望,對她的保護躍然紙上后,她對母親的討厭突然變得那么經不起推敲。她愛母親,在曾經最愛的方億祺這一母親出現的第一天,郝芊確定自己太愛葉歆陽了。

“挺好,相認了是吧,方億祺你沒死成呢?”

“騙小孩那么多年,你良心不痛嗎?”

“巧了,你也配合我藏了這么多年不是嗎?怎么,害死郝永洲,就沒臉見他女兒了?”

“你瞎說!”

“媽媽,那是意外。”

“是嗎?我說是意外的時候,你怎么對我的?怎么了?你姐姐是吧,你后媽是吧?”

“你怎么能對孩子說這樣的話!”

“我的孩子,有你什么事嗎?”

“你就是禽獸,死性不改!”

“啊……別說了!”郝芊不討厭母親,也不討厭姐姐,就是討厭她倆一起時,所發出的震天的爭吵聲。把先逝者,把小孩輕而易舉地當作斗爭的工具。

郝芊把琴蓋拍下,這一刻,琴也不值得愛惜了。對生命都缺乏敬畏的家,還需要愛惜什么?

方億祺比葉歆陽搶先一步對她說話。

“芊芊,沒事了,不用害怕好嗎?”

“我沒事。”

“琴姨,帶她回家!”

郝芊握緊雙拳,沖葉歆陽大喊:“這就是我家!

“你別鬧了行嗎!”

“你才鬧事!就你事多!”

“我不都是為了你嗎!”

“我不喜歡!你從來沒問過我喜不喜歡!”

“你一直都不說意見不是嗎!你是啞巴嗎!這么多年,你演得辛苦嗎?”

“我討厭你!”

“你討厭我?哼!我還不喜歡你呢!我就不該生你!”

“都別說了!”茹海琴愛這個家,不能再讓面目全非的家再塌下一點點了。她答應過郝永洲,也承諾過方億祺,好好守護郝芊,守護這個家。

“億祺啊,你先帶郝芊出去走走吧。”

“琴姨,謝謝。”

“你有什么資格派遣我女兒?”

“我完整地愛她。從襁褓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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