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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以繼位之君為名

建武十九年,歲在壬辰。

云臺閣危高參天,千層臺階之間云霧繚繞,仿若仙境一般。光武帝高臥九重,俯視眾生,端莊威嚴。此時,以這方天地為幕,正有兩位劍士對峙,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閣下亭臺樓榭鱗次櫛比,流水九轉,廊腰縵回。君臣均不為磅礴的宮廷氣勢所懾,卻為眼前兩位異人的威壓所鎮。

陽光明明暗暗,二人舞劍的身姿隨之清晰晦澀,如同罩上煙霧一般隨時飄散或凝聚。君臣數百雙眸子緊盯著,卻也仿若被蒙上最好的紗布,看得不是那么真切,消失或出現不過是在須臾之間。縱然是這樣,君臣的目光也始終盯著二人的方向,唯恐一不留神便錯過了最為精彩的場面。

劍士舞姿膠著,仿佛飛天神女在展示最為曼妙的技藝,而不是一場以性命為賭注的生死之搏。凌厲的殺氣只在二人周遭五米之內,不敢沖撞了閣上的貴人。

劍乃是武學的精粹,是殺戮的美學。其中一人名號傅長青,年齡在三十四五,乃是這一代截教的翹楚。峨冠博帶,臉頰微微塌陷,眼睛猩紅,相貌可怖。此時殺氣凜冽,卻有些勢不可當的意思。另一人名喚王道之,背部佝僂,手腳頎長,卻使得一手好劍,不愧是五斗米教的高徒。漸漸地,傅長青落入下成,就要不敵。突然間,傅長青的腳趾露出,輕輕一躍,如同吸盤的腳趾緊緊地貼上云臺的楠木之垣。王道之不見對手落下,正遲疑間,便覺身后有迫人殺氣襲來,馬上化拳為掌,激出斗氣退敵。傅長青仿佛早就料到這一步,輕輕再躍,腳趾吸附另一處棟梁,便到王道之正面,躬身與地面呈四十五度角,長劍直取咽喉。時間仿若定格一般,周遭一片寧靜。良久,光武帝才率先鼓掌,然而群臣卻被方才場面震懾住,久久不能自已,以至于響應者寥寥。

光武帝威儀猶如春日之陽,熠熠生輝,朗聲道:“好了,今日感謝兩位教主,讓朕可以欣賞到如此精彩的打斗場面,不輸于當年昆陽鏖戰時的驚心動魄。今日的比斗雖然截教略勝一籌,但是現在論輸贏尚為時太早。”光武帝的話語雋永卻意味深長。

龍椅兩側還坐著皇后郭圣通、貴妃陰麗華、太子劉強以及五皇子劉陽。天下初定,本當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之時。光武帝卻大興土木,建此高閣,倒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了標榜自己與功勛們的豐功偉績,震懾宵小,保證基業傳承萬年。

此時東漢開國功勛們齊聚一堂,可見今日絕非是簡單的集聚,所決所策或許會關乎天下數百年的命運。在這一群大人物中間,卻還有兩名異人格格不入。說是異人怕也不貼切,不如說是天外飛仙。因為兩人鶴立雞群,超然脫世的氣質讓人忍不住贊一句仙風道骨。他們坐在主客座上,顯然是這次聚會的主角。雖都是仙風道骨,但是老年男人卻鶴發童顏,老年女人卻失去血色,不食人間煙火。縱然是耄耋之年,兩人的精氣神卻不容小覷,不亞于眼下歷經千征百戰的驍勇之將。老年男子名喚單臣,老年女子名叫林夕之。

方才比試的兩人此時分別站于兩名老者之后,神態恭謹。此時也再無目光落在那兩人身上,剛才的萬眾矚目不過是曇花一現。

“伏波將軍何在?”光武帝朗聲道。

“臣在!”

“你以為剛剛的比試如何?”光武帝問道。

“臣不勝惶恐之至。之前臣以為玄術與武術一般,不過是強身健體之用,練好也可強健體魄,將萬人之兵。今日才大開眼界,原來玄術竟如此凌厲、遠勝于武道,臣為以往的妄自尊大而深感羞愧。”馬援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臣一直以馬革裹尸為目標,今日見高手過招,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此之后,臣當精進武術,為陛下戍邊!”

光武帝不再搭理馬援,反而轉頭望向林夕之與單臣,點頭道:“兩位愛卿教徒有方,今日真是令朕大開眼界,當重重有賞。來人,賜酒!”

光武帝環視左右,一邊是皇后郭圣通、太子劉強,一邊是貴妃陰麗華、東海王劉陽,他的目光漸漸幽深,寒氣漸漸彌漫了整座殿堂。遙想當年,光武帝不過是躬耕于南陽的布衣,豈會料及會掙得如此家業。如今他已經四十八歲,不再年輕了,身體漸漸衰弱。一直以來,光武帝以統一天下為目標,將王莽、劉玄、劉盆子視為一生之敵。不想漸至暮年,竟發現了更大的敵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那便是在他百年之后,大漢王朝何去何從?到底讓誰來承繼自己的位置,是嫡長子劉強,還是明顯賢明許多的東海王劉陽?兒子們雖然漸已長大,卻未經世事歷練,難說誰優誰劣。

承繼之事是所有王朝,歷朝歷代,都會面臨的天大難題。始皇帝選胡亥則二世而亡,古公亶父選王季則三世而興。遠的不說,單說當年宣帝為了“故劍情深”硬是立了差強人意的劉奭為太子就間接導致了前漢的滅亡。往事歷歷,鮮花與血的教訓讓光武帝不得不重視。因為棘手,所以更費思量。如今的大漢朝堂更是分為太子黨與東海王黨,雙方勾心斗角、明爭暗斗。這樣下去可不行。若任由時態發展下去,那么大漢王朝再次分崩離析的日子就不會遠。

此時此刻,必須確定繼承之人,解決兩派斗爭!

光武帝虎目怒睜,道:“單愛卿、林愛卿,爾等可愿為我大漢的承繼之君而戰?”

單臣與林夕之立刻站了起來,齊聲道:“臣等愿意!”

“好!那么也賭上你們千年的道統罷!所勝之人,不僅支持之人為承繼之君,其道統也將成為華夏正統,受王朝氣運供奉!承繼之君還將獲得天下第一美人馬氏的愛情,受馬家軍擁護。”

“臣等遵命!”此時馬援也站了出來,恭聲道。

“以繼位之君為名,賭上千年道統與五人性命!”單臣與林夕之補充道。

單臣寫下截教之人名諱:單臣、傅鎮、單天、傅長青、貂蟬。加蓋血印之后的卷軸交給太子劉強。

林夕之寫下五斗米教之人名諱:林夕之、玄女、王道之、袁牧之、程安之。加蓋血印之后的卷軸交給東海王劉陽。

“好!以七日為期。七日之后,當定下我大漢的繼位之君以及國教之名。”光武帝一聲令下標志著這兩個傳承千年道統之間的殊死搏殺。

洛水湯湯,滋潤著沿岸大地。已是流火七月,遠處稻田中還能聽取蛙聲一片。弦月如勾,掛在天心。月華掩不住滿天繁星,一閃閃地直擊人的心靈。林夕之趁著星光,坐在岸邊,雙腳一蕩一蕩地濯足,不像是已過期頤之年的老嫗,反而像妙齡少女透著一股空靈之氣。不過看到她那雞皮鶴發,總是會有一些古怪之感。她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老頭子,韶華易逝,你我都不在年輕。沒想到年過耄耋卻要和你兵戎相見。啊,真是天意弄人啊!”

蒼鷹利爪緊抓著卷軸,在空中低徊。一聲鷹鳴,平添幾分蒼涼之氣。

“夕之,你原本并不叫這個名。你是西京霍府的驕女,家族為劉氏所誅。沒想到霍光的孫女竟然還是為劉氏而奔命。”單臣說道。光武帝做夢也沒想到剛剛在殿中與自己觥籌交錯的國之棟梁,竟然是謀反事泄而被中宗孝宣皇帝誅滅全族的霍氏之后。

“你們單氏呢?當年你是金日磾的庶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多少貴女向你暗送秋波。為何你要加入截教呢?這場比試對于我們五斗米教可謂不痛不癢,就算全軍覆沒,主脈青城山也毫發無傷。而你們截教呢?若是這次失敗了,截教將在歷史上被抹去。這真的值得嗎?”林夕之說道,身后的手已經開始聚氣,手掌一寸之下漸漸形成一藍色水球,掩藏在暗黑的夜色中。就等著單臣神迷之際給他致命一擊。

“哈哈!我單氏本就是匈奴大單于之后,卻累世在漢朝為官,乃是二臣賊子,不見容于兩國。”單臣朗聲道。

“歲月靜好多好!玄女和單天馬上就要結為秦晉之好了,如今接下這卷軸,怕是喜事也變成喪事了。”林夕之溫婉地說道,手掌之下的藍球卻越聚越大。

道完,單臣已經來到林夕之身后。林夕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單臣腳趾一墊,便往林夕之襲去,大戰一觸即發。

林夕之想著自己或許要斃命于此,一瞬間想起自己少年時鮮衣怒馬橫行長安,青年時家破族亡四海流浪,中年后潛心向道終有所成。一切都是虛無,至此化為飛灰。不想單臣并沒有直取林夕之要害,反而往水球處奔去,心口甫一觸及,嘴角登時溢出鮮血。林夕之知道,單臣已是心脈盡碎,命懸一線。

“你!”林夕之不敢置信,呆立當場。

“呵呵!”單臣捂住胸口,道:“老夫在這相愛相殺的局中已經蹉跎一生,實在不想在這修羅場中苦熬歲月。霍夢,希望你好自為之!”

霍夢?!多么遙遠而清晰的名字。不曾想再次聽到,時光已然劃過百年。個中酸楚,唯有自己知曉。

“你?!”林夕之的眼淚溢出眼眶。地節四年,大廈傾倒,皇帝的爪牙磨刀霍霍,向自己襲來,正是眼前的男人救了自己一命。從此芳心暗許,若不是身在異教,怕早已結為連理,相愛相親。

“為什么你要去截教?還讓我加入道教?”林夕之厲聲質問,近乎咆哮。道教,就是五斗米教的正式稱呼。截教與道教都尊奉老莊,卻在某些教義上有所不同,彼此視為仇讎。正是眼前男子的無情,才加劇了自己一生的悲劇。若不是他的決絕,她早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又豈會是眼前的悲涼凄苦?

“霍夢!我心悅你!”單臣此時目光燦若星辰,仿佛是一位少年。他說完這句擱在心中一百余年的話語之后,終于口吐鮮血而亡,留下淚眼婆娑的林夕之。

截教,教義為截取一線生機,頗合他少年飄零,夾縫求存的經歷。而截教太過弱小,根本不可能實現當年霍夢復仇的夢想。愛,讓他放手,將自己心愛的女人送入道敵的門派。

林夕之用雞皮般可怖的手從單臣嘴角汩汩而出的鮮血上一沾,將卷軸上的單臣之名抹去。

“七日,雖然你曾救我性命,但是截教必然在七日之后失去傳承,從此絕了香火!”林夕之想了想,覺得單臣也算是一教之主,不當曝尸野外,死無葬身之地。就將其尸身推入洛河之中。

此時青月當空,滿天星光。單臣嫩如雞蛋的臉上綻放著釋然的笑意,尸身在微波蕩漾的洛河中飄蕩流淌著。銀發輝映著星光,仿佛是盤古大神造物的手。

終于釋然了,這一生太長太苦。在這新月如勾的星空中,這位道士的靈魂是否已然羽化登仙,超脫化外,成為星宿俯瞰世間,享受那飄逸淡然的生活,或是淪入地獄,仍在承受那煉獄修羅火的炙烤灼燒?今夜,二人逝去,一人是活了雙甲子的單臣,一人是愛而不得、每日承受靈魂拷問的單臣。不用再受大漢皇帝的桎梏,不用再掙扎七日讓權貴們盡興以后再凄然離世。生如夏花般絢爛,死也當如秋葉般靜美。本就離亂的人生,再也不堪世俗權貴的侮辱。

大單于的后裔,死也要高貴著。

林夕之拭去淚水,向玄牝殿方向奔去。而空中原本盤旋的老鷹也像利箭一般刺向遠方。

弦月如勾,卻勾住人的要害,刺中人的性命。蛙鳴聲加劇了月夜的靜謐,卻永遠擾不了亮若白晝宮殿中的歌舞聲。

蔑落山上層巒疊嶂,流水潺潺。夜鶯趁著夜色不停向世間展示自己動人的歌喉。黎明前夕,彎月西沉。

一位長相健美的少年正在林間不停地跳躍,每一步都能穩穩地落在樹木的枝椏上,仿佛是林間的精靈,不,沒有這種體形的精靈,應該是大精靈王。

“單天大人,這么晚了你才回來,不會是去會賣米的玄姑娘去了吧。”張介身材矮小,調笑著情竇初開的少年。

“沒錯。”單天倒也不扭捏,坦然而道。缺月照梧桐,漏下的正是相思啊。少年慕艾,沒什么好害羞的。

張介見少年這樣答復,一時興致缺缺,想著等單臣大人回來,也快給眼前的少年舉行婚禮。明天自己要拿弓射一對肥美的大雁,可不能被賣米的恥笑了去。

想到這里,張介又眉開眼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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