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前車馬林立，二三貴女盛妝艷絕，在婢子的攙扶下款款下了馬車，相互見禮后便相攜向公主府中走去。

時值深秋，安和長公主的府邸中卻處處可見異草奇花。單是公主府每年侍養花木的開銷，便是一筆不菲的數目。

顧流光來的不算早。她到的時候，偌大的花廳內已坐了許多貴女，正輕聲交談著。

正值韶齡的女子與百花交相輝映，賞心悅目極了。

她循著原主的記憶，找到素與楚妤交好的幾位世家小姐，款款落座。

兵部侍郎的嫡女柳珺瑤見到她，不由嘴角微揚道：“倒是好一陣子沒見到楚丫頭了。”

顧流光斜她一眼，戲謔道：“還不是為了躲你這促狹鬼。”

柳珺瑤佯怒，正作勢欲打她，忽然瞟到花廳外晃過一抹白色的身影。

她微微睜大眼，疑心是自己瞧錯了，卻見一位白裳麗人款步生蓮，儀態萬千地朝著花廳走來。

公主府舉辦花宴，此等百朵爭妍的盛事，她竟穿了一身白！

有年紀小的貴女掌不住，忍不住輕笑出聲，又忙忙掩了唇。

柳珺瑤瞧了顧流光一眼，欲言又止。

冷若霜兀自落了座，并不與人交談。之前那姑娘笑時花廳里雖算不上嘈雜，卻也不是沒人聲的。也不知她是不是對自己太過自信，竟沒覺察出一絲異樣。

齊姻身為楚相府的養女，安和長公主只當她還同以前一般，既給楚妤送了花箋，自然也給她去了一份。

冷若霜自是不屑這等為閨閣女子所追捧的花宴的。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苦心經營的勢力竟因為楚妤毀于一旦，便忍不住想要給她一個深刻的教訓。

這樣的賞花宴向來是閨中女子揚名的好時機。楚妤當年正是在花宴上以一闕《臨江仙》驚艷四座，至今不墮才名。

不過這大宋朝的第一才女也是時候換個人了。

冷若霜眸色沉凝如水，暗暗計劃著。

她就不信，老祖宗五千年的智慧會輸給一群古人！

公主府的花廳是由許多八角樓榭勾連而成，高低地勢，交錯分布。身處不同的亭榭內，所能見到的風景也各不相同。百花千態，難得竟皆是應季而生，瞧不出一絲人工雕琢的跡象。難怪圣上早年盛贊安和長公主玲瓏心思，款曲風流，只公主府中這一處花廳，造化所鐘，近乎都在這里了。

不多時，安和長公主便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走進花廳。一眾貴女忙忙起身見禮。

安和長公主的目光一一掃過廳中的世家女子，在看到白裳清冷的冷若霜時微微一頓，輕笑道：“都起來吧。本宮這里沒有那么多的規矩。”

她款身入座，道：“可有哪家姑娘猜出了這賞花宴的主題所在？”

禮部尚書嫡女方晴蘭開口道：“妾觀殿下送來的花箋上，一些語句措辭卻是冗雜的。妾取每個字的第一筆重新摹寫，竟顯出了木芙蓉的雛形。”

她命婢子將那繪了芙蓉花的絹帕展開，給眾人一一看過，復又道：“妾斗膽猜試，近日花宴的主題正是‘狀元紅’三個字。”

前朝僧人仲舒郊游時在《金菊對芙蓉·花則一名》中盛贊紅桂“三中深香，狀元紅是，黃為榜眼，白探花郎。”黃的是金菊，白的自然是芙蓉，桂中極品“狀元紅”便由此得名。

安和長公主卻微微搖頭，道：“方小姐妙思，卻還看漏了一樣東西。”

方晴蘭一怔，起身行個禮道：“殿下雅人深致，是妾愚鈍了。”

場上眾貴女不由面面相覷。方晴蘭在上京城的才名雖不及楚妤，卻也極為難得了。眼見連她都猜不出花宴的主題，許多原本心有成算的貴女都在心里打起了鼓。

冷若霜自信一笑，正欲開口，不想安和長公主竟直接點名了顧流光：“妤兒可瞧出來了？”

端的是親疏分明。

顧流光起身一禮，對長公主身邊的宮人道：“還請瑤雙姑姑將團花箋所用的箋紙取來。”

她這一起身，廳中貴女紛紛朝她看去，立時便被那韶華盛極的女子晃了眼。

楚妤的皮相本就極好，此時一襲嫩黃色百蝶穿花細金曳地長裙，肩挽淺妃色團花披帛，鐘靈毓秀尚不足形容。尤其是眼角那款冬青枝節伸展，愈發襯得她雙瞳剪水一般。

這般惹眼的相貌，偏偏內秀。

箋紙很快取來了。顧流光將空白花箋鋪在石桌上，尋好位置執筆輕描，同方晴蘭絹帕上一筆不錯的重瓣芙蓉花落在花箋上，部分筆畫竟被隱去，與花箋自身的紋路重疊在一起，顯出了另一種模樣。

離得近的一位貴女驚呼道：“竟是木槿！”

木芙蓉與木槿形態極肖。區別于芙蓉的重瓣，木槿卻是單瓣的。不過輕輕巧巧地少了幾筆，畫上的木芙蓉便可輕易展現出另一種情態。

反應快的貴女當即便恍然大悟，卻也不出聲，只靜靜聽顧流光道來。

“《詩經·鄭風·有女同車》一章曾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落在一個‘玉’字上。且木槿花朝開暮落，十月優曇卻是酉時開，寅時謝。曇花又名瓊花，正與舜華相對。妾私以為，這花宴的主花正是月下美人。”她話鋒一轉，笑的眉眼彎彎：“卻不知姨母打哪里學會了讓這月下美人白日里起舞的法子，特地在這里埋汰人呢。”

這話極為俏皮大膽，若換個人來說，安和長公主不定還會覺得那人失了規矩尊卑。可她素喜楚妤，聞言只覺這小輩著實可愛的緊。她眸光微柔，輕聲笑道：“妤兒大才，甚合本宮心意。”

方晴蘭也由衷感佩道：“楚姐姐驚才風逸，妾自愧不如。”

她到沒有什么嫉妒不平的心思。一是自己的確才思不及，其二憑著楚妤的家世才貌，若非早早與戰王爺定下了親事，便是入宮為鳳為鸞也是使得的。在上京城許多貴女眼里，即使無法與楚妤交好，也斷不會與之交惡。

京中這些貴女由百年世家教養長大，骨子里便刻著矜傲。因著自身的嫉妒便自降身價與人計較的，多是唱本里的橋段。

安和長公主微一抬手，便有兩名宮人抬著一個被黑布蒙著巨大陶瓷花盆放到主亭中央。

覆著的黑布被宮人小心翼翼地揭開，展露出內里的美景來。

公主府上的花匠將時間把握的極好。盆中的優曇已然長到極致，此刻黑布一去，淺紫色的花筒立時便微微顫動起來

花苞被緊緊攏著，隱約能聽到一絲極細極柔的響動。纖細的綠葉掩映間，嬌嫩的花似在輕輕顫動。冰紫色的花筒終于攏不住白玉般的豐腴花苞，不情不愿地綻出優美的內芯來。雪白的花瓣極細，從花托處一點點探出來，剔透如瓊琚。玉瓣緩緩綻開，中間嫩黃色的花蕊栩栩挺立，分外可愛。月下美人，名不虛傳。

即便知道美人的風姿只有一瞬，花廳內所有人還是不由得屏息失神。曇花向來極難種植，如這般于白日里盛放的優曇，一生中說不定便只有今日能見上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