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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永靈會

媽媽走后,辛琪幾乎每晚都要做噩夢。夢到被追殺,夢到全身是血的母親,夢到冬冬的車禍場景。

為了減少噩夢帶來的痛苦,她每天保持很少的睡眠時間,早上很早起來,漫無目的得在別墅里散步,晚上看電影、電視,看任何能打發時間的東西。

兩個星期過去,她已經憔悴得面無血色,更顯瘦削了。

死亡是什么?死亡之后的世界在哪里?當生活里那雙殘酷的手奪走她最后一個親人時,她比以往更加想了解死亡的涵義。媽媽走后,了無聲息,只有在夢里才能出現。而她從未見過的程序幽靈“冬冬”,也許還能和她對話,和她一起回憶過去的喜怒哀樂。“這么說來,程序幽靈不應該是一個壞東西呀”,她這么想。

周五下班后的黃昏,太陽照在別墅中央的湖上,湖面反射出桔色的暖光。杜鋒從研究所回來,看到坐在湖邊亭子里發呆的辛琪。她已經連續幾次拒絕了杜鋒跟她溝通的請求,但是杜鋒還是想試試。

“你好些了嗎?”杜鋒問,給她在肩上披上了一條薄圍巾,雖然還是夏末,空氣中已經帶了一點涼意。

“謝謝,這兩天做噩夢少一些了。”辛琪這次沒有拒絕。

“我很抱歉,沒能幫到你。我了解到附近有死亡主題的分享會,你要是愿意,可以去聽聽。”

辛琪眼里閃出一絲光來,點綴了灰暗的神情。

她在網上報名參加了社區的死亡主題分享會活動。

辛琪第一次參加的活動在葉城東郊利達大酒店的一間會議室舉行。利達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在這種場合舉辦一個小小的免費分享會,辛琪比較好奇組織者會是什么身份,而對于參加者的要求很明確,必須是來自于附近的別墅區。

辛琪提前到達了會議室。來參加分享活動的大多數是家庭婦女,還有兩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和幾個看上去二三十歲左右的男人。

大家彼此寒暄認識了一下,會議的主持人叫天星,二十多歲的模樣,留著帶些頹廢氣質的長發,胡子拉碴的,看起來很久沒有打理的樣子。但是即便不修邊幅,還是能看出一張帥氣的臉龐,劍眉星目,眉毛和眼睛的距離有點窄,看上去像是有歐美人的血統。他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叫天星。我們今天分享會的主題是死亡。大家可以說下自己對死亡的理解,或者分享相關的故事。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們還是先分享,后面大家對于分享內容或者會議組織有疑問的,可以再提問題。”

第一個分享的是已有85歲的雷之華老人。她穿著很考究的灰色連衣裙,頭發稀疏,燙得很蓬松,盤成一個高高的發簪系在腦后。她化了妝,臉上皺紋雖然未能遮掩住,唇膏的鮮亮還是提升了不少氣色,看上去倒不像一個垂暮的老人。

她打開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全息通話手機,在自己面前打開一個大屏。當然,其他人是看不到其中的內容的。看了幾眼后,她把屏幕關掉,面向其他人,開始她的分享。

“我今年85歲了,在大家的眼里,已經是行將就木之人。”其他人微笑著禮貌性得搖頭否認。

“我現在經常感覺到死神的召喚,呼喚我去另一個世界,但是我并不害怕,我內心特別平靜。我在我們美麗的地球上生活了85個年頭,這里的喜怒哀樂我都已經品嘗過了,在85年的時間里,我用時間,用自己的生命,為自己的人生作了一幅畫,這幅畫是唯一的。世界上可能有千千萬萬個人,有千千萬萬個和我一樣也曾經被稱贊美麗優雅,充滿智慧的女人,但是這都不可怕,人只要出生,就是唯一的,那幅人生之畫,即便有人跟你擁有同樣的風景,可是依然有一些地方,能將你的特殊性標注出來,我很愛我這一生,但是我不再留戀。我現在隨時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旅程。

而我還要告訴大家,如果你足夠平靜,在85歲這樣的年齡,你所看到的人生是瑰麗的。我的天眼已經被打開了,我每天早上起來,看到的太陽是五顏六色的,我能在光中看到過去生活的片段,我能在空氣中聽到記憶里優美的歌聲和歡聲笑語,即便是偶爾碰到死神,也是帶著金色的光環來召喚我。”雷之華老人說得激情澎湃,聽的人顯然是覺得有點夸大其詞了,有的人開始微微搖頭,嘴角上有不認同的笑意。

老人感受到了這種反饋,補充說:”你們別不信,我每天過著的不是85歲的生活,每個新的一天,我都輪回到過去的生活中。那種感覺非常美妙。”

雷之華講完之后,出于禮貌,大家紛紛鼓掌。辛琪心里揣度不出其中的科學邏輯性,她也跟著鼓掌,但是內心卻更加相信這是老人年長之后的幻覺。

之后是一個叫楊于倩的女人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我覺得死亡之后的一段時間內,靈魂是依然存在于我們周圍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靈魂會找到自己的歸宿,不能再被我們感知到,直到有另一個即將死亡的靈魂召喚,遠去的靈魂才能歸來。我的爸爸是一名牧師,在他死亡之前的一周時間內,他跟我說他這個星期天要走,要加入上帝的家庭。在星期天的時候,他真的安詳得走了。之后有一天夜里,爸爸在夢里告訴我,不要讓母親第二天白天出門,否則容易碰到危險。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爸爸的靈魂還是存在于我生活周圍的,并且已感覺到母親靈魂對他的召喚,而他顯然不愿意母親撇我而去,所以提醒我。

第二天的時候,媽媽執意要到爸爸的墓地看望,我勸阻不過,就陪她出門。一路上極為小心,戰戰兢兢,但是在過馬路的時候,如夢里爸爸所告知的,發生了車禍,我陷入昏迷,之后被搶救成功,而媽媽過世了。昏迷中的時候,我曾經看到過天堂的樣子,我的父母都在其中,微笑著看我,幾乎要擁抱我,可最終,他們跟我笑著揮手告別,越離越遠。那個場景像極了我出遠門時爸爸媽媽送我的情形,所以我覺得死亡,只是肉體的死亡,而真正定義我們、使我們成為人而不是別的動物的靈魂,是依然存在的,他們只是去了一個只屬于靈魂的世界。”

楊于倩分享后,會議室開始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對這樣的經歷表示不可思議。

之后是其他人的分享,這些人大多數是剛剛經歷了親人的離世,對于死亡有諸多困惑,有的人相信有靈魂,有的人則認為沒有,對于死亡,大家表現出來的共性就是困惑。從全職家庭主婦,到辛琪這樣一個信息安全技術領域的博士生,對于死亡,都無從理解。

這個時候,主持人天星說話了。

“剛剛各位的分享都提到了另一個世界,可在座各位,你們對于另一個世界的認知,只存在于幻想中,沒有人能夠證實。楊姐姐說的靈魂,也只是在某種特定的場合,有限的時間段內才會被感知到。像這種不確定的,不能被規律得感知到的所謂靈魂,是虛無不存在的,是人類一直以來的精神錯覺,這種靈魂,一旦脫離肉體,只能走向虛無,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里,他們連塵埃都不是。在座的各位,應該能感同身受,你們的親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真正的靈魂,應該同肉體一樣,可以被確切得感知到,而又不同于肉體,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在時間的軸承上可以橫亙古今。那么,如何才能創造一個確切又永恒存在的靈魂呢?

我先給大家一個結論,技術主宰世界,技術創造靈魂!技術才是我們永恒的上帝!

不修邊幅的天星在此時表現出了一個天才營銷家的激情,他整個人仿佛從帶著頹廢氣質的外在掙脫出來,成為一個演說家,夢想家,他兩眼放光,對自己即將介紹的內容充滿熱忱。

分享會的參加者開始由驚訝,轉為私下議論紛紛。隨著天星繼續講話,會場又安靜了下來。

“大家知道,在20世紀之前,由于科學技術和衛生條件的落后,新生兒出生的存活率是比較低的。而到了20世紀,科學技術和醫學衛生水平都急速發展,新生兒出生的存活率大大提高。這說明一個道理,科學技術是可以創造生命的,當然這只是一種被動的創造,即通過降低死亡率來創造生命。歷史上,也有直接的創造,1996年,科學家實現了對羊的克隆,這是對生命的直接創造。但是這個創造的局限性是仍然會受限于肉體,復制出來的個體嚴格意義上是個不同于復制本體的全新的個體,這個個體的思想、記憶需要在新的成長過程中逐步積累和形成,并且最終依然會走向死亡。所以,只要存在肉體,就不存在永恒。一個永恒的東西必然是脫離了肉體的一種存在。那么如果科學技術可以創造生命,是否也可以創造出一個可以永恒存在的靈魂呢?”

辛琪聽到這句話,想到了程序幽靈,程序幽靈應該符合天星講到的永恒的靈魂。她忽然覺得全身的神經都開始緊繃起來,仔細聽天星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如果技術可以刻錄大腦,我是說如果,那么技術將會在合適的或者人們希望的時間把大腦刻錄下來,放置到一個地方,假設這個地方是頂尖網絡工程師為我們構建的美好的網絡世界,這個虛擬世界同現實世界一樣,擁有人類生存所需要的所有虛擬元素,用虛擬的食物實現大腦對美味的感受和飽腹感,用虛擬的各種運動實現大腦對運動的需要,在虛擬世界里,作為公共資源的電視和電影幾乎觸手可及,滿足大腦的娛樂需要。總而言之,大腦在這個虛擬的空間里可以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繼續生活、工作、實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大腦,更準確得說是靈魂,在這個空間里是永生的。被刻錄的大腦不會受生理衰老帶來的影響,腦功能永遠保持在靈魂被刻錄的時刻,但是記憶、知識、能力卻依然會隨著大腦在虛擬空間的閱歷而逐步變化。

在這里,時間是無涯的。

在天星講完之后,辛琪可以確定,天星所說的內容就是程序幽靈。她對天星的身份充滿了好奇,如果天星只是個略懂皮毛的網絡工程師,為什么又會狂言技術才是上帝呢?

為了探探虛實,辛琪提了一個問題:“你好,剛剛在說到技術刻錄大腦的可行性時,你特意提到了一個“如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現在還無法實現計算機對大腦的刻錄。那么你講到的技術主宰世界的觀點就值得懷疑了!”

天星好像預料到會有這個問題,很快答復:“信息技術的進步速度是飛躍式的,現在計算機已經可以媲美大腦,刻錄大腦在本世界末之前完全可以實現。”

辛琪:“本世紀末,那也就4年時間了,您這么肯定,想必您已經對這個領域的科研結果了如指掌。”

天星給了辛琪一個答非所問的答復:“我不談科技結果,我只談信仰,技術就是我的信仰,技術也應該成為全人類的信仰。”

分享會的參加者們顯然對天星的理論感到興奮和震驚。

雷之華說:“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大腦可以被刻錄,我將避免精神的死亡?可我對死亡并不害怕。”

天星走到這位長者的身旁,看著老人的眼睛,說:“可是你的孩子們害怕你的離去,他們希望您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的靈魂,可以跟他們永存,可以在他們人生的關鍵時刻,提供一些您作為過來人的指導。”

之后,天星面向大家,“各位,如果你們相信技術在不遠的未來的某一天,將會實現人類靈魂的永生,那么歡迎你們加入永靈會,讓我們時刻關注技術對人類生活的改變!”說完,他深深向觀眾席舉了一躬。

”從演說到致謝,都這么有儀式感,像是一個標準的洗腦流程。“辛琪心想。

分享會后,辛琪提議跟天星聊聊。

辛琪想著被拒絕后如何再次堅持,沒想到天星很爽快得答應了。

咖啡館里放著溫柔微醉氣息的英文歌曲,裝飾著橘色的燈光,廳里不規則得排列著米色的大沙發和原木桌子,客人并不多。

天星坐在辛琪的對面,顯得很放松。想要抽煙,看到辛琪,收回了拿煙的手。辛琪先自報家門:“我今年剛從春木大學博士畢業,獲得了計算機信息安全博士學位。現在在智慧城市項目里做網絡安全架構師。”

天星似乎并不意外:“我看出來你應該是個內行。我一直以來對高學歷的學霸女孩子都很有好感。”

辛琪:“我對今天的分享會主題挺感興趣的。”辛琪頓了頓,艱難得擠出后面的話來:

“我原本是一家四口,可是爸爸媽媽妹妹都陸續過世了,我媽媽是最近一個月剛剛過世。”

天星被辛琪的話觸動,目光柔和了很多:“那真的挺遺憾的……你會覺得孤單嗎?”

辛琪:“我能適應孤單,可我更想了解的是死亡之后的世界,我對永靈會很感興趣,我想加入你們。”

天星面露難色:“可我覺得你不適合加入永靈會,我們需要狂熱者,你的學歷和你的經歷決定了你是個理性的人,你不會對永靈會的宗旨狂熱。”

辛琪:“可我家里只剩下我了,難道你認為這種悲痛不足以化為我對永靈會的狂熱嗎?”

天星:“即便會,也只是一段時間的,而我們需要的是長時間的狂熱和激情,一旦你傷痛愈合,你會重新做回一個理性的人。”

“可我覺得你也是個理性的人,不對嗎?”辛琪問道。

“是的,我不需要狂熱,我只需要在合適的場合表現出狂熱就好了。中國有句古話,叫‘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她的瓜可能好吃也可能不好吃,但是在賣瓜的時候,她要做一個對自己瓜的狂熱者。”

辛琪明白了,天星是在為永靈會宣傳造勢,營銷信仰,而他自己卻并不從骨子里認同。

她不再堅持,問了天星一個問題:“你真的認為技術才是永恒的上帝嗎?”

天星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辛琪一下:“你覺得呢?依你對信息安全科學的研究,你應該知道技術的發展趨勢。在和平社會的前提下,當前技術給人類能夠帶來的最大邊際效應是在精神領域里給人類帶來信仰,不易動搖的信仰,也為人們解決生活中各種無能為力的遺憾。親人的離世,就是遺憾中的一種。如果技術能夠幫孤苦的幼兒保留父母的關懷,能夠幫失去孩子的父母保留孩子的歡聲笑語,能夠醫治人們心中的痛苦,難道它不是神嗎?難道它不應該作為我們共同的信仰嗎?”

辛琪拋出了準備很久的問題:“大腦刻錄的事實現了嗎?”

天星把腦袋湊過來,眼睛里帶著挑逗,沖辛琪壞笑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先陪我去酒吧跳個舞。”

辛琪想要開口拒絕,天星卻直接拉起她的手,說:“不用猶豫了,你需要放松一下。”

天星仿佛融化在音樂和燈光里,在激狂的音樂中拉起辛琪熱舞。辛琪的不知所措全部被天星的熱情化解,他拉著她的手,帶動她在變幻而誘惑的光影中扭動身體。辛琪覺得那一刻,很久以來的壓抑得到釋放,她置身于周圍人營造出來的瘋狂和夢幻中,這個感覺像糖一樣,要用柔情恣意把她融化。有一刻,天星的臉貼上來,辛琪聞到帶著淡淡煙味的氣息,本能得躲開。天星湊到她的耳旁,說,我告訴你答案:“大腦刻錄已經做到了。”

辛琪停下來,看著眼前的天星,劍眉星目,長長的頭發,有幾縷遮到眼睛,他這個時候,像個不羈的少年,壞笑著看她的反應。

辛琪拉著天星離開舞池,她覺得有必要搞清楚更多的細節。

夜色已晚,城市卻依然如白晝。辛琪和天星在林蔭小道上邊走邊聊。天星說:“對不起,你不具備加入永靈會的條件,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細節。但是你相信,未來,技術將帶領我們生活得更好。今天的月亮真美,我很高興認識你,大博士。”

辛琪:“那作為朋友,我總有必要了解下你的身份吧。”

天星說:“我很羨慕你。在中國最高等的學府進修,曾經是我的夢想。可是在我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在一場車禍中離世,我成了孤兒,因為各種原因,未能完成學業。雖然后來我自學了計算機編程,成為了永靈會中的一名編程師,可在學校中的成長缺失是我的心頭遺憾。如果爸媽在離世之前做了大腦刻錄,我猜我也和你一樣,擁有理想的人生經歷。”

辛琪不放棄最后跟他套近乎的機會:“就家庭遭遇來看,我們可以算是同病相憐嘍?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不管經歷了什么,此刻是你站在這里,告訴我大腦刻錄已經實現,而我卻一無所知。你知道嗎,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憤怒”。

辛琪無奈得看著天星。她在學業上一直都很好強,如今,面臨一件在科學界如此重大的事情,一個非科研單位的程序員都比她知道得多,她心里有點受傷。

天星仿佛看到了小時候身邊好強的小女孩,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大腦刻錄的具體實現方法,我只是永靈會中的一個執行者而已,負責推廣永靈會宗旨和發展會員,并參與龐大編碼工程中的一部分內容。代碼提交到上司以后,還有一個技術極客團,負責真正的刻錄工作。”

告別天星,辛琪乘車回杜峰家的別墅。今天發生的有關程序幽靈的內容,她打算暫時不和杜峰和老原提起,她潛意識中總想從天星這里獲得更多的信息。

汽車開進杜峰家的時候,辛琪遠遠看到杜峰在門口等待。她下車后,杜峰遞過來一件外套,打趣她:“這么晚回來,約會去了?”

辛琪白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回到別墅一樓的大廳,廳里帶著微微的香氣,辛琪本來喝了酒,聞著香氣,有些微微的醉意。她和杜峰坐在沙發上,面對面看著對方,這是住到別墅以來,兩人第一次平靜得坐下來聊天。

杜峰說:“你今天看起來好了一些,我就放心了。”

辛琪:“你好像還想說別的。”

杜峰:“嗯,我想跟你談談冬冬的事情。”

辛琪的臉上忽然泛起了光,已逝親人的消息相較于痛苦,給她帶來的更多是寬慰,她緊緊盯著杜峰,好像怕錯過他說的每一個字。

“我認識冬冬。”杜峰艱難得蹦出這幾個字。而后他開始沉默,臉上顯現出愧疚、后悔和無奈交雜的表情。

辛琪驚異得站了起來。

“三年前,我和師弟向源一起,發起了“死亡研究社”,兩年前我退出的時候,冬冬剛加入社團近1個月的時間。按照你們提供的冬冬死亡的情況,她離世的時間應該是在我退出社團的1個月后。”

辛琪走上前去,死死握著杜峰的手,盯著他的眼睛,杜峰不敢看她的眼神,此刻的辛琪仿佛著了魔,要不惜任何代價從杜峰嘴里得到真相。

她問:“所以你知道是誰殺了她?”

杜峰:“不,我不知道,我離開一個月之后,才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辛琪放開杜峰的手,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也扔給杜峰一支,說:“不著急,今天有一晚上的時間,我都奉陪”

杜峰的思緒回到了四年前。

當時的他,已經在美國國家信息安全局工作了一年時間,也正是那一年,他奶奶去世。

小的時候,父母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忙碌于生意應酬,陪他成長的只有奶奶,他在美國工作以后,幾次接奶奶到美國,但因為奶奶對美國的生活和氣候不大習慣,又少人照顧,只能短居。奶奶的突然離世,給當時的他帶來了很大打擊。

他曾經很狂妄。

年少家庭背景就實力雄厚,而他本人在家庭的安排下,獲得的從來都是最優質的教育,在奶奶的監督下,也養成了勤勉好學的習慣,在學校表現出類拔萃。這些起點的高度,讓他以為世界是屬于富人的,那些平民的孩子們,不過如螻蟻般,庸庸碌碌,做社會里一個渺小的螺絲釘,整日累于生計,不明白人生真正的價值。雖然出于家教,他表面上對所有人都謙和有禮,可是內心深處的他,從來都對平民的孩子嗤之以鼻。他的社交圈和教育圈里幾乎也都是家庭極為優越的人,跟他們在一起,他覺得才是自己應有的位置。

直到奶奶去世。他覺得自己不再全能,他曾經認為富人是世界的主宰,可極為富有的他,現在要面臨和普通人一樣的生老病死,他有再多的金錢,他有再崇高的人生價值,也無法解決這個遺憾。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這個道理,足以銼平他內心那種以生俱來的傲氣。

奶奶走之后,他去了解了奶奶的一生。

奶奶出生在葉城郊區的一個小村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葉城落腳,后來認識做證券業務的爺爺,兩人結婚生子。在房地產泡沫破滅的時候,經濟下滑,奶奶和爺爺雙雙失業,爺爺又因巨額債務導致家庭破產,他們的房屋被收回,曾經寄居旅店,一家人被迫分散幾處。

所幸他們沒有從此就一蹶不振。

爺爺奶奶在困苦中奮起,從小小的早餐生意做起,很快就發展了遍布葉城和周邊幾個城市的連鎖,償還了債務,又重新得到安定。在奶奶和爺爺極為嚴苛的要求下,爸爸也成長得很優秀。可惜爸爸無志于餐飲業,從爺爺奶奶處獲得資金支持后,從事高新技術領域的創業,雖然幾經周折,可幾年之后也是發展得風生水起,成為葉城小有名氣的富豪。

上一輩的故事,輕描淡寫,卻又幾度風雨。

當他回顧奶奶一生的時候,那些曾經的形象變得立體起來。他看到早餐店里的服務員,會想象奶奶當年的樣子,他路過街道看到無所事事的流浪者時,會想起多年以前爺爺奶奶寄居旅店的無奈。這些觸動了他,這些真實的平凡才是世界的大部分,而他每天給自己貼上的那些標簽,看起來特別可笑。

奶奶的離去,給他帶來了兩個轉變,一個是他改變了自己內心的驕傲,另外就是,他決定把死亡作為自己業余的研究課題。

他找到了向源,他的師弟兼好友。向源的父親向昊天是葉城有名的商業地產大亨,葉城幾乎所有的四星級以上酒店都在向昊天名下。向源從美國麻省理工畢業后,應父親的意愿,回到葉城發展。

向源和杜峰幾乎一拍而合,之后,向源負責了社團的大部分籌建工作。而向源一向謹慎,他提議兩個人僅作為社團內部籌劃人,為社團提供資金和發展方向支持,從學校里選拔社長直接對他們匯報工作,但學校官方社團名錄里無需體現他和杜峰的名字。

死亡研究社在發起后的兩年時間里,關于死亡的研究,都停留在理論研究層面。

而在這兩年時間里,向源和杜峰私下里繼續了在美國進行的程序幽靈實驗,并且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們完成了90%的大腦信息波與計算機語言的映射關系,發明出了大腦信息波與計算機的信息傳導器。接下來,只要實現信息傳導器與大腦的精密對接,即可實現大腦信息的刻錄。

而如果信息傳導器能長期置于人腦,則可實現大腦信息的實時同步,每一個被設置進行信息同步的大腦,每時每刻,都會有一個和自己所思所想一致的計算機程序,在網絡的世界里演繹著自己。

腦外科專家崔敏近乎完美解決了信息傳導器與大腦的對接,但是也存在著一個問題:

對接手術精密度極高,作為頂尖腦外科醫生的他,完成整個手術需要5個小時,之后是長達6個小時的大腦信息刻錄工作,也即每個人,需要11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實現大腦刻錄。

第一個程序幽靈的刻錄對象,他們選擇了一個長期無人來訪的病人,阿斯。

肝癌晚期,已住院兩個月,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對于這樣的病人,找一個理由做一個11個小時的手術,似乎并不難。

這件事情,在死亡研究社里只有杜峰、向源、崔敏和木子川知道,他們甚至沒有告訴作為社長的譚星。

在計劃手術之前,杜峰沒有和其他人打招呼,買了束鮮花,去醫院看了阿斯。

杜峰到他病房的時候,他正處于昏睡中,鼻上罩著呼吸器,枕邊放了一本古老破舊的詩集。

杜峰翻開詩集的封皮,扉頁的空白處,有一處娟秀的小字:送給我最愛的阿斯。

看筆跡,應該是一個女孩子寫的。杜峰看著眼前的阿斯,這是一個瘦到皮包骨頭,形容極度枯槁的中年男人。詩集好像是他過去人生的一個剪影,所有過往,在這個時候,都只剩了這一個剪影。他的人生,也許曾經熱鬧燦爛輝煌過,可是無人可知。病中所遭受的孤獨簡單粗暴得給他打上了一個失敗者的標簽。

杜峰忽然心里有一些寬慰,對于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如果他的大腦能夠被刻錄,他的存在將不再是人世間來去匆匆無人關心的一陣風,他會被銘記,如果有一天程序幽靈合法化,作為第一個程序幽靈,他將被載入史冊。而他的大腦信息,也可以幫助死亡研究社更好得了解他,由社團代他去講他的故事,讓他不再默默無聞,替他告訴這個世界,他看過的山,觀過的水,愛過的人,受過的傷。阿斯將從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被喚起,那個孤獨的失敗者的標簽也將徹底離開他。

這些想法,完全驅散了杜峰心中的愧疚。他曾經因為要從一個被人遺忘的癌癥晚期患者入手而心存不安,仿佛再次犯了因為富有而導致的狂妄病,看到阿斯后,他釋然了。

他把鮮花放在詩集的旁邊,他希望當阿斯醒來,能聞著花香,第一眼看到詩和鮮花。

崔敏安排了阿斯的出院。之后在死亡研究社在葉城的校外辦公處為阿斯進行了大腦刻錄手術。

崔敏第一次在一個活人身上驗證自己多次在大腦高仿真體上實驗的結果。他有些緊張,額頭上冒著密密的汗,他的手術帽很好得遮掩了他的緊張。與其說是因為第一次要做活人實驗帶來了這種不安,不如說是道德的譴責讓他感到些許的害怕。他即將解剖眼前這個男人的頭顱,并對他進行已經爛熟于心的手術操作。一旦手術失敗,這個人可能會變成瘋子,也可能會變成怪物,死亡,跟前兩者比起來,反而是一個好結果了。

腦體與傳導器連接手術歷經五個半小時,比預期多了半個小時時間。而后是六個小時漫長的大腦刻錄工作。

這六個小時,對于死亡研究社中的關鍵人員來講,幾乎相當于一個世紀。

如果大腦刻錄成功,這將是科技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也將是死亡世界的一個里程碑。

被刻錄的程序載體顯示在手術室中央的全息屏幕上。屏幕上方的無線大腦信息接收器上的指示燈閃著綠光,表明工作正常。杜峰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害怕指示燈變成紅色,這意味著工作的異常,一旦異常狀況無法解決,那么他們兩年的心血都將白費。

向源卻顯得很鎮定。木子川作為他們四個人中年齡最小的編程極客,顯然興奮多于擔心。

屏幕上的代碼飛速得跳躍,看上去,黑色的屏幕像是被一匹飛速滑動的白色不規則布匹覆蓋。代碼屏幕右方的影像屏幕上,則可以看到信息不斷被解析并構建出可視化的影像出來。最先是大腦的形成,隨著代碼的飛速躍動,影像屏幕幾乎是以同樣的速度不斷勾勒出新的線條,到第六個小時的時候,影像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站立的阿斯。是一個站立著的沉睡的阿斯。

在1:1顯示的屏幕上,無論從體型還是從樣貌,幽靈“阿斯”和真實的阿斯一模一樣。

在信息接收器指示燈變為紅色的那一刻,他們四個人幾乎同時從沙發上跳起來,激動得抱在一起。

之后,他們為幽靈配置了事先編譯好的一個小屋,作為程序幽靈的環境感知。之后,四個人迫不及待激活了程序幽靈并開始檢測。

這是一個癌癥晚期患者的不快樂的程序幽靈,由于部分語言沒有完成譯制,程序存在“卡殼”的情況,即在被問到對一些基礎理論知識的理解時,幽靈的回答是亂碼。程序尚沒有配置語音識別器、視覺感覺器和聲音傳導器,他們的溝通通過人機對話的形式進行。

杜峰問了那本詩集:“那本詩集是誰送你的?”

幽靈說:“我的愛人。”

杜峰:“你的愛人是誰,為什么沒有看到她來看你?”

幽靈說:“她成為了別人的妻子。”

杜峰問的更直接了點:“你有孩子或者其他親人嗎?”

幽靈說:“我的愛人帶著孩子一起離開了,親人都去世了,還有幾個遠房親戚,很久不再聯系了。”

杜峰:“你是做什么的?愛人為什么會離開?”

幽靈:“我是詩人。”

幽靈頓了一會兒,信息接收屏顯示:“曾經我的愛人和我一樣,擁有理想,但是在物質的洪流中,她變了,她信仰錢,而我信仰自己。”

“信仰自己?”。

幽靈:“只有自己的世界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存在于本體之外的所有都是虛無的。我看到的世界,不過是個畫面而已,我經歷過的事情和到過的地方,終究都成為自我的一部分,只有自我的意識,才會保留一切。世界存在于我的腦海中。”

向源忍不住開始笑,他說:“這個話從一個程序幽靈的嘴里講出來,既不知天高地厚,也充滿諷刺。”

隨后幽靈不等杜峰問題發過來,主動問道:“你是誰,我看不到你的樣子,聽不到你的聲音,你為什么會以這種奇特的方式和我聯系?”

杜峰說:“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幽靈:“你是外星人?我被你們綁架在暗黑的寂靜空間中?”

顯然,對于阿斯的幽靈而言,他無從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

杜峰沒有回答他,接著說:“能描述下你現在所在的環境嗎?”

幽靈:“我在一個簡陋的小屋子里,外面是一片黑暗。”

杜峰:“你能試著起來走走么,到黑暗里徒步一下。”

幽靈:“別開玩笑了,我可是一個癌癥晚期的將死之人。”

杜峰:“試著走走,奇跡會發生的。”

通過影像觀測器,他們可以看到“阿斯”從程序設定的床上下來,而令所有人驚異的是,當幽靈脫離初始設定的位置時,他開始以一種失重的狀態漂浮于房間中,并且可以在房間和黑暗中不同的位置里瞬移。這是程序里事先為他設定的空間。

從畫面上可以看出,幽靈“阿斯”的臉上發出了夢幻般的表情,他發出了信息:“天啊,請問我是在天堂嗎?我的病好了,我完全感知不到身體的痛苦。”

杜峰:“你對身體有什么感覺嗎?”

幽靈:“我一定是到天堂了,我身輕如燕。可是這個天堂也太枯燥,太孤單了。”

和幽靈的對話整整經過了三天三夜的時間,死亡研究社小組對幾乎涉及到所有方面的問題都做了詢問,在完成這一重大的工作后,他們得出了一些結論:程序幽靈已經完全脫離了生物功能的限制,只要他們被激活,他們就可以在特定的空間里時時刻刻清醒。對于幽靈而言,不僅僅獲得了生命上的永生,還獲得了時間上的無涯。

手術后,阿斯被送回醫院里。杜峰再次去看了他,并且帶了他小時候最愛吃的家鄉食物。

第二次見面,對于杜峰而言,眼前這個人,已經是深聊了三天三夜的老友。

他決定把從幽靈那里了解到的東西用來安慰這個孤單的詩人,讓他在離世之前,感受一次神話。

杜峰跟阿斯說:“你有多少年沒有吃過這個了?從你媽媽離世后,就再也沒有嘗過了吧。”

阿斯驚異得看著他,眼里緩緩落下淚來:“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杜峰:“我是一個關心你的人。”

阿斯:“你到底是誰?”

杜峰:“我說了,我是一個關心你的人,希望這能讓你感到開心。”

阿斯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小孩子,多一個關心的人少一個關心的人對我而言,沒有什么區別。而且我說了,我只信仰自己。”

“你對死亡坦然嗎?”。

阿斯頓了一下,沉重得看著杜峰:“不坦然,因為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如果能夠讓你的靈魂永生呢?”。

阿斯苦笑了一下,“永生?哈哈,我從來不相信有永生的事情。”

杜峰:“你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跟同桌發生爭執,右腦勺被砸傷,至今還有疤痕;你18歲時,在葉城的龍葵公園第一次見到你的前女友,跟她一見鐘情;那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晚霞很美,落葉紛飛,你們倆發誓要永遠在一起;可你是個理想主義幻想家,你投情詩歌,終日沉迷,你們最終成為陌路……”

阿斯:“別說了。”

最后一件事情觸摸到了他的痛處,他忽然神色激動,嘴角微微顫動。

阿斯平復自己的情緒,問杜峰:“你到底是誰?誰告訴你我的事情的。”

杜峰:“你的靈魂。”

阿斯還想問下去,但是病痛在這時突然加劇,他癱倒在床上,昏了過去。杜鋒有些驚異,阿斯的身體較之前似乎變得更加脆弱不堪,他不能確定這是否和大腦刻錄有關系。

杜峰臨走時,給阿斯留了個紙條:“你的靈魂已經永生,接下來的短暫余生里你無需再有牽掛。”

半個月后,杜鋒得知阿斯去世了,比之前醫生說可以支撐的時間早了兩個月。

第一個程序幽靈的順利完成給死亡研究社的四個人帶來了極大的信心,向源說:“技術應該成為一種信仰。”他心里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計劃。

向源的計劃是,擴大實驗對象,并首先從人群中的優質個體著手,在對多個對象的研究中,優化程序幽靈,使其成為“可控的超級自由幽靈”。

但是,像崔敏這種“偶遇”實驗對象的方式對于向源而言還是太慢了點。他主張從死亡研究社社員中入手,并同時在社會上尋找可以被復制的對象。

這個提議遭到了杜峰的強烈反對,他說了阿斯在大腦刻錄之后的身體變化,認為也許大腦刻錄會對身體產生某種負面影響。“如果你這么做了,那你有可能是在犯罪!在草菅人命,為什么當初我們沒有耐心去研究下阿斯的術后狀態。”

“他本來就是一個癌癥晚期患者,身體本就虛弱不堪,你拿他的情況跟我談實驗的負面影響?”向源扯高了嗓門。

“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再多點論證,畢竟我們的實驗對象都是有生命的同類。”

向源大為惱火:“杜峰,難道你忘記了自己當時創建死亡研究社的初衷了?你應該明白這個技術對人類的影響,收起你的婦人之仁,我們完全可以邊試驗邊研究負面影響和應對策略。”

“向源,如果你的父母今天被拿來做實驗,你愿意嗎?”

“如果我們的技術已經足夠成熟,我沒有什么不愿意!”

杜峰憤怒得指著向源的鼻子:“可問題是現在只有一個成功案例,而且他的身體已經明顯被損毀了,你卻還要繼續拿健康的人來做實驗!”。向源撇開杜峰的手:“別這樣指著我”,之后憤憤離開。其他幾人,目睹兩人的爭執,都一聲不作,沒有表態。

在杜峰和向源爭吵后的第二天,向源組織所有知情人員召開死亡研究社會議,向源建議解散死亡研究社。

杜峰知道此刻自己完全陷入被動之中。

向源不是要解散死亡研究社,他只是想借此機會逼迫杜峰離開。

會議幾乎沒有商量的余地,研究社對內解散,校園社團繼續維持。由于其他核心人員幾乎都是向源一手籌備,而至關重要的腦外科專家崔敏又是向源的好友,這個結果,相當于是杜峰被死亡研究社除名。

杜峰知道向源不肯罷手。但是他短時間內不知道如何去阻止。

他陷入了孤立無援之中。無法尋找官方合作,因為這件事本是他發起,而且他親自參與了第一個程序幽靈的實驗過程。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責中。

杜峰也不知道,一個月前,那個由他親自看過資料的新女社員辛冬冬的命運也將因此改變。

辛琪沉默著,杜峰的話讓她對他無所適從,她曾經苦苦追尋冬冬的信息,杜峰掌握這么重要的信息,卻從未向她透露。

杜峰嘆了口氣,“一失足成千古恨,程序幽靈的參與大概是我這輩子抹不掉的污點了,但是你相信我,有我在,漁夫計劃一定會盡早實現,到時候,冬冬和你媽媽的死,都會得到交代。”

“可以設想的是,冬冬后來在死亡研究社接受了大腦刻錄手術,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她第二天會出車禍,難道這和程序幽靈也有關系么?”

杜峰:“這是漁夫計劃小組即將去解開的疑問,老原已經批準了,以后小組的行動結果我都可以隨時告訴你。”

和杜峰告別后,她無法入睡,在別墅中無意識得游走。此時正是葉城的盛夏,在寂靜的夜里,別墅的草叢中發出蛐蛐的鳴聲,這個聲音讓辛琪有一種遠離了城市,置身于荒野中的錯覺。別墅湖泊中央的小亭仍然亮著燈,橙色的燈光裝點著別墅靜謐的夜。辛琪沿著木棧道向小亭中走去。

夜風微涼,她覺得有些冷,剛剛杜峰給她的外套被她放在了客廳里。

而后,她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在凌晨的空曠里,這聲音響亮而熟悉。

她回過頭,是杜峰,他跟了出來。

他的輪廓在夜色里顯得清瘦,想到剛剛的談話,辛琪無視他的追隨,繼續向前走去。

杜峰追了上來,給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辛琪站在夜風里,湖泊里時有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湖水倒映著遠處的橙色光暈。

杜峰抱住了她。

辛琪感受到來自他臂彎的溫暖。杜鋒在辛琪的耳旁輕輕說:“沒有保護好冬冬,是我的錯,請原諒我。”

辛琪沒有掙脫,在帶著涼意的夜里,在連續失去了所有親人之后,杜峰的胸膛此刻像狂風暴雨的海岸中唯一可以庇身的港灣,她一直以來的堅強終于可以放下,她感受到杜峰的心跳。這一切如此不真實,可她已經不再在乎,她只想忘掉煩惱,享受片刻的溫柔,哪怕明天醒來,這些溫暖都消失,再不會回來。

夏夜的風在耳旁低語,杜峰說:“辛琪,我不希望你再壓抑自己。以后所有的煩惱,都請告訴我吧。”

辛琪靠在他懷里,哭泣起來。對于親人的思念,所有的委屈和孤獨,都化為她的眼淚,在這個男人面前盡情表露出來。

向源是漁夫計劃的重點調查目標。

從被死亡研究社除名后,杜峰就與向源再無聯系,此時,如何能夠自然得與向源重新交往似乎是個問題。理所當然得,他想到了卓小南,如今已經是向太太。

杜峰有很多個前女友。在奶奶去世之前,他理所當然享受著命運給他的各種饋贈,包括他的財富、才智,也包括“愛情”,富人的“愛情”是豐厚的。在無數平庸的男子感嘆孤獨寂寞的時候,杜峰有幾乎從不間斷的“優質愛情”。他被命運眷顧,迎接一份又一份愛情的厚禮。他交往過的這些女人們,無論從出生、家世,還是學識、才貌上,和杜峰都旗鼓相當。在愛情這場配對的游戲中,即便是在富人圈里,杜峰也是佼佼者。誰說愛情無關財富物質,可愛情明明就是最簡單的荷爾蒙,荷爾蒙大概簡單到,也僅會被這些表象所支配,所以大多數時候,表象總是最重要的。至少在杜鋒看來,是這樣的。

他幾乎會將卓小南作為一份最終的愛情厚禮。

她聰慧、美麗,在愛情里保持著高度的自律,但又不會給予男人距離和冷漠感,她偶爾透出的小女人的依戀,會讓杜峰毫不懷疑陪伴自己的就是一個富有魅力,通情達理,獨立上進卻也需要自己照顧的女人。她滿足了他對女人的所有想象,她給他的感覺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是舒適的,即便偶爾會有小小的分歧和爭吵,她會以極高的情商將事情理性得處理掉。

杜峰對這份愛情的厭倦源于奶奶去世之后。

卓小南太完美了。

這種完美讓杜峰感到危險和無所適從。他提前進入了婚姻狀態,而且是一帆風順的婚姻,他們不需要克服任何困難,不需要考慮未來的婚房,不需要考慮養孩子,因為任何一種生活,都是他們可承擔范圍內的。生活敞開了一片花園給他,極目之處,都是花團錦簇,可他覺得,這繁華背后,是內心的一片空蕩。

甚至有一天,當杜峰再次看到卓小南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這個上帝賜予他的豐厚的愛情禮物,此刻卻咯在他的心上,令他隱隱作痛。他一度覺得,這是個能識別人類情緒和意圖,并時刻能做出完美應對的,被優化過的機器人。

他知道是自己有病,病在腦子上。

世俗的坦途似乎讓他找不到激情。那些故事里青春歲月才有的撕裂和心碎,他不曾體驗過。卓小南之前的女友,幾乎都是被他傷心,她們帶著種種杜峰歸之為公主病、女權病、特立獨行病、文藝病的特征,被他逐漸厭煩。卓小南到他眼前時,他曾為之一亮。

而現在,這個完美的女人,像是一朵美麗無價的玫瑰,卻無法種在他干涸的心靈上。

有一天,杜峰拉小南去葉城潞河的天橋上散步。天橋上方的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是一片黑沉沉,夜幕籠罩在他們的上方,仿佛一個無盡的時空,將要吞噬一切,又將會帶來一切。他那次向小南提出了分手。

當杜鋒再次回憶起這段戀情的時候,從正常的邏輯來看,他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選擇,只記得分手前的感情生活,于他而言,是一片死海。

時隔兩年不見后,杜峰約卓小南在一家茶館見面。

這是杜峰特意選擇的一家茶館,是他和卓小南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他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到了10分鐘,在一處靠窗,能遠眺海水的位置坐了下來。他不時望向門口,希望能盡早認出卓小南。

她準時出現,不早不遲,和四年前一模一樣的作風。

卓小南穿一身淡紫色的絲質緊身連衣裙,襯托出美好的身材,領口的剪裁露出的鎖骨給她添了幾份性感。較四年之前,卓小南身上看不到時間流逝的刻印,但是氣質上卻更加成熟和端莊。此時,她還多了一個身份,向源的太太。

卓小南禮貌得和杜峰擁抱了一下,隨即坐下。

杜鋒先開口,“向源還好吧,最近忙什么?”

“還在他爸的游戲公司里上班。他呀,沒什么特別大的追求,子承父業就夠了。”

“游戲公司不錯,我現在可是IT民工呢。”杜峰打著哈哈。

卓小南白了他一眼:“那可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要是回家,你爸的產業也夠你呼風喚雨了。”

“我可不像向總,有呼風喚雨的本事。我呀,就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窗外海上的游艇里有小孩子在放飛小型遙控飛機,飛機從窗外略過,飛機中還坐著人。杜峰看得入了神,說道:“現在的小孩玩的花樣越來越多了。”

“這種飛機是向源家旗下公司生產的!”卓小南說。

“看來你這個少太太當家不錯啊,對自己家族的產品是過目不忘。”

“你少調侃我了,這款飛機目前只有向家的神游公司在做,只能在有限的區域內進行娛樂飛行,所以不用看就知道是神游出品。”

“神游公司,聽著挺耳熟,除了做游戲和周邊產品,還做別的嗎?”

“向源在拓展AR游戲板塊,他吶,完美主義,目前產品都沒投放出來,只見大把的錢投進去,沒見產出,他也完全不讓我插手,說要給我驚喜。我也懶得介入了,正好也清凈下。”

“這可不像向總的做事風格,他那種急性子,但凡能有50 %的把握,產品也會推出來的。”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游戲里了,我上次見他還是半個月前,其他時間也就視頻上跟他見面聊聊。”

在茶館聊完后,杜峰約卓小南去外邊的海灘走走。海風輕撫,兩個人的身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慢慢變遠。

向源坐在辦公室里,他面前的屏幕上放著財務部提交上來的神游公司游戲版塊的經營報表。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他在屏幕上打出“幻影小城”四個字,然后又全部回格刪掉。“幻影小城”是神游公司在下月初推出的游戲項目,但是他內心仍然有些顧慮。

幻影小城是他組織游戲團隊研究了2年多的游戲項目。這是一個具有城市實景外加各種美輪美奐的景色和奇異現象組成的虛擬空間。游戲者通過穿戴一套實景感知裝備,接入空間后,可以在這個空間中實現幾乎完全真實的體驗。目前幻影小城的第一個可發布版本已經完備,具備了全球幾大主要城市的全部實景,并在城市的周圍部署了具有代表性的世界風景名勝和絢爛的自然現象。每一處風景,盡管在虛擬空間內的地理位置上相聚很近,但是風景內部的氣候特征完全模擬當地實景。自然現象則是按照一定的頻率隨機得出現在幻影小城中。

這個游戲的推出,將會使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體驗到真實的旅行體驗,也可以使人們不必擔心安全問題,近距離得感受雷電、極光、颶風。幻影小城一旦推出,無疑將打開非常廣闊的市場,這也是當時向源的父親大力支持他研發這款游戲的一個原因。

但是,把這個空間做成一款游戲產品,卻并不是向源的最終目的。他已經使用了各種借口一再延遲幻影小城的發布時間,現在似乎已經找不到讓父親相信的理由了。

此時,他面前屏幕上的指示燈亮起,向源切換了下界面,看到譚星在辦公室外,于是開門讓譚星進來。

“有什么情況要匯報的嗎?”

“沒有什么大事,有件小事,不知道能不能講。”譚星有點猶豫。

“跟我還有什么需要吞吞吐吐的,快點說吧,別浪費時間。”

“我今天在海邊看到卓總和杜峰,走在一起,好像當時是剛剛從湖泊茶館用完餐出來。”

“哦,我知道了。”

向源煩躁得拿出一根煙來,一直一來,他都比較擔心杜鋒。從得知杜鋒回國后,他就知道總有一天,國安局的人會找到自己。他殺過一些人,又讓這些人“重生”,從他的角度來看,自己并未對世界做出破壞,甚至給人類的生存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間。可是他厭煩政府那一套迂腐繁瑣的監管,按照政府的思路和效率,他的永靈大業不知道要經過多久才能完成。

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被執行死刑,他對死亡并不害怕,只是當前有一些事情還沒有辦妥。如果調查推進的速度太快,幻影小城可能無法達到預期。

“杜鋒家的項目進行的怎么樣了?”向源抬頭看向譚星。

“深度睡眠手術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是消滅原體。”

“手術和消滅原體一起做很難嗎?”

“他家安防做的太好,尸體處理起來有些困難,不處理的話,杜家父母社會影響力太大,萬一處理不好,我們會很被動。”

“從今天開始,不要再考慮什么社會影響,抓緊推進各個項目的進度是關鍵,只要目標達成,別的事情我不在乎。另外,其他人家中的項目,也該迅速啟動了,再給你三天時間,務必找到下手的機會。”

譚星準備離開,向原叫住了他:

“還有,強調一下,不要再說是尸體,這是原體!懂了嗎。”

死亡分享會后的第三天,辛琪接到天星的電話,約她在初心咖啡聊聊。

天星打理了頭發,剪成了陽光的寸頭,看著比上次精神多了。不過辛琪覺得,其實,還是長頭發帶點憂郁的氣質比較好。因為這樣的審美,她無數次被冬冬嘲笑。

辛琪到晚了,天星像個調皮的小孩子一樣雙手托在桌子上,捧著臉,看著辛琪坐下。

“永靈會的天堂就要建成了,以后在分享會上,天堂體驗將會是一個重要的項目。”

“天堂?”,辛琪很驚訝。

“是啊,天堂。”天星又肯定了一次。

“什么樣的天堂?”辛琪眨巴著眼睛問。

“真正的天堂啊。”天星故弄玄虛。

看到辛琪有點不高興了,天星開始嚴肅認真得解釋:“天堂,就是給程序幽靈居住的地方,非常美好,可以幫助一個人實現生前未能實現的任何事情。”

“那太好了,看來下次我要體驗下天堂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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