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山距離楓葉城三十里路，這一帶常年猩紅如火，故名秋林，此刻時值深冬，四野寂靜無聲，穹頂掛著一彎月亮，照得漫山的緋紅有些詭譎恐怖。

遠方行來一支車隊，三架重甲馬車被二十四頭高頭大馬拖著急行，周圍前后百來匹重甲鐵騎將馬車護在中間，路上一些冰寒的石子被碗口粗的鐵蹄踏得粉碎，隊伍前后半里路左右有著兩小隊輕騎擔負著探路與警戒。

車內林起鳥看著平日威嚴恒古不變的老爹一臉慈愛的抱著懷里睡熟了的小家伙，輕輕探了一口氣，自己終究是個女兒身啊！

今天弟弟滿一周歲，大年的日子里被老爹拉著跑來這荒郊野嶺的為弟弟祈福，看馬車周圍的布防就知道老頭子對弟弟可愛得有多緊，還不辭辛苦大老遠的跑到秋林寺祈福。

如果自己是個男孩兒，不茍言笑的父親也會這樣看她嗎？

她放在膝上的手被從旁一只白潤的手抓住，輕輕捏了捏，風韻猶存的老娘眼神看著她有些不滿的責備，也有一絲愧疚。

她輕嘆了口氣，將頭靠在懸窗邊，閉上眼睛細聽著外面盔甲交擊的清脆聲音，什么時候自己也這么多愁善感了？吃弟弟的醋啊？

她又不由有些好笑。

外面突然有人喊到：“老爺，前方的弟兄們在路上撞到一個人。”

林起鳥睜開眼睛看向老爹，老家伙收起那份慈愛，古井不波的威嚴道：“什么情況啊？”

“一個半醉半死的家伙，從路邊的樹上滾了下來，被探路兄弟們的馬撞上了！”

“去看看。”

“是！”

外面的侍衛不再說話，一陣更快的馬踏蹄的聲音遠去。

林起鳥終于明白了剛才哪句半醉半死是個什么意思，眼前的家伙披頭散發，滿臉的血跡，頭發亂得像是泥塘里的水草，被血塊粘在一起耷拉在肩上，他一只手里抓著干癟的皮囊酒袋，一只手里懷抱著黑色布料遮掩的重劍。

眼睛無神，在馬車上掛著的盞燈昏暗光線下，呆泄麻木的盯著她的老爹，瞳孔渙散得連眼白都看不見。

時間已經是嚴寒深冬，還是在這寒潮降臨的晚間，她裹著厚厚的衣裳走出車間都覺得寒風刺骨，這個像野鬼一樣的家伙卻是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素衣，大半也都被粘稠的血水浸透。

冬日晚間的空氣尤其清爽，和著一片不落葉的緋紅林子，不是太明的月亮，這里絕對是個懶散詩人閑情逸致的好地方。

只是不好的是前方大道中間站著一個比死人還死人的家伙，散溢著一身令人作嘔的腥臭和酒氣，兩種味道混合后就更加讓人惡心。

況且這深更半夜、荒山野嶺的，突然冒出這么個不人不鬼的家伙，周圍一些飽經沙場的將士都感覺到一絲莫名的寒意。

聽說他從樹上掉下來的，還剛好被急行的大馬撞了，地上那一道悠長的黑紅色血跡顯然就是證據，其中還混雜著十幾顆尖銳的石子兒，但是現在這鬼一樣的家伙搖搖晃晃的站在那里，更像是醉酒而不是受傷。

林衡被那人看著，有種被死人盯著睡覺一般難受，不由覺得喉管有些干，咳咳的順了順。

“閣下乃是何人?為何深更半夜的還在此山林游蕩？”

前面的人沒有說話，周圍一身重甲的將士們悄悄的將手搭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林衡也不覺得尷尬，繼續說到：“先前家仆騎馬撞了閣下，真乃無心之舉，還請閣下莫要記怪！”

他總覺得此人不簡單，從軍二十載，殺人立功、封侯晉地，他不僅僅是個莽夫一樣的兵士，還是官居一品的侯爺，所以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與判斷。

況且今日大年，也剛剛為小兒子祈福歸來，不想橫生禍端，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夫人，將后面的車廂騰出來，我們回城帶這位先生整治傷勢！”

說完他親自下車迎了上去，一旁的侍衛長見自家一向強勢的老爺居然給一個落魄之人服軟，有些驚奇，但也合著主子配合了接近二十余載，快林衡一步，上去要接過那血人手里的酒囊重劍。

如果此刻站在這里的是楓葉城任何一個人，那么也就欣然給他了，可是偏偏站在這里的是一個比暴尸荒野的尸體還尸體的尸體。

見到有人指向他懷中的重劍，本能驅使下那雙一直渙散的眼睛瞬間收攏，一股常年飲沁活血的森寒與殺意將那侍衛長籠罩，這從戰場上退下的老兵竟然一時忘了拔劍。

那血人抽劍，“吱嗯”一聲，劍刃劃過劍鞘的聲音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竟然顯得如此緩慢悠長，又極為清亮。

沒人想到還在搖搖晃晃仿佛站都站不穩的人會在一瞬間聚起周身氣勢拔劍行兇。

侍衛長只來得及瞪大了眼睛，看著沒有一絲一縷光亮的黑色重劍越來越寒氣逼人，重劍斜提而上，帶著千鈞之勢，不出意外會將他從腰際一劍抽至右肩，劈成兩大坨不勻稱的肉塊。

這一刻他不甘，陪老爺縱橫沙場朝野接近二十載他都活了下來，今天卻要死在這里?他要看看殺他的人，要看得清清楚楚才愿意合上眼睛。

但是可笑的是他居然覺得自己兒子將來的殺父仇人竟然長得很好看，真的，那一對眉目——如青峰、如星辰、如晚間天色吐白揚起的微光，只是被森寒的殺機籠罩，可惜了！

還有那一騎沖撞千軍萬馬的氣勢與悍不畏死，會讓人感覺他是個統領萬軍的將軍。

侍衛長心里嘆了口氣，對方重劍劍意的冰寒已經透過腰間的甲胄衣裳，死亡在這一刻竟然變得如此漫長，只是沒想到今天陰溝里翻了船，唯一對不起的只有家中妻兒了，死在這樣的人手里，也不知道算不算辱沒了他的一世英名?罷了罷了……

但是腰間的刺痛感一直沒有傳來，劍刃撕裂血肉的感覺也沒有，他看向前方，只見那血人軟軟倒下，他連忙拔出隨身重劍，抵在他的喉間，卻聽到倒下之人一句軟弱無力的話，如遭重擊！

“吾乃……溥楊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