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入精舍推窗輸酒 回山門佛法弘傳

趙進寶見那精舍是純木構造，雖無精雕華刻，各處形態如意，婉轉自如，比之吳清所造的小木廟，功力又不知深了多少。

鬼之道走到窗前，將窗子一拉，那窗子“呼啦”一聲，竟然翻折了下來。

趙進寶急道：“不好！這房子要倒！”便待要逃了出去。

卻見那窗子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四腿伸出，變作了一張桌子。兩人坐在房內，便與院中里外相通，外面一切景致，盡皆收入眼底。當時正是九月天氣，院中柿樹葉子通紅，涼風習習，好不愜意。

鬼之道拿了一盤京華火腿，一盤老醋花生，又取來兩個酒杯，款款坐了下來。

趙進寶見鬼之道沒有拿酒來，料必是酒壇太重，這文弱書生搬之不動，輕笑一聲，道：“酒壇在哪里？我去搬來！”

鬼之道興致甚好，忙道：“何必勞動法師！”從旁邊拉來一根竹管。只見那竹管曲曲彎彎，打磨得如玉石一般，甚是光潔，輕輕一壓，便流出酒來。原來這竹管連通了一個放在高處的酒窖，內置機關，一壓之下，機關撥動，酒便自己流了出來。

趙進寶于這精巧之器，全無見識，只是見那酒流了出來，一聞之下，大聲贊道：“好酒！這汾酒少說也藏了有三十多年了吧？其中又有些梅花的香氣！”

鬼之道笑道：“大法師好眼力！”既是贊趙進寶善于識酒，又暗贊趙進寶識得自己便如那楊深秀一般是博學忠義之士。心道：“這大法師雖于文字一道所知有限，又不懂得奇門之法，卻是善于識人。而識人之道，又較其他小門小道，更為艱難。譬如我收了那吳清做徒弟，便是識人不明，以致后來追悔莫及！”當下恭恭敬敬，舉杯敬酒。

趙進寶也不謙讓，一口飲盡。又贊道：“真是好酒！好個梅花汾！”

鬼之道見趙進寶高興，也甚是歡喜，因問道：“大法師卻因何識得楊深秀？”那楊深秀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光緒十五年進士，山西聞喜人，官授山東道監察御史，去歲戊戌政變時與譚嗣同等六人一齊被捕遇害。鬼之道與楊深秀兩人在青年求學之時交往頗多，鬼之道喜歡深研廣聞，楊深秀愿意澄清天下，雖然志向各異，然而性情相投，互相敬重。不想楊深秀去年變法失敗被殺，鬼之道深為嘆惋，每每以自己雖然博學多知，但也不免流于玩物喪志為恥，常常拿了楊深秀的遺作，認真研讀，學習那一種剛正不阿的精神。今見趙進寶竟然說自己和楊深秀相類，那即是說自己近來苦學沒有白費，確是學有所成，如何不興高采烈？

趙進寶正要答話，忽然一支水箭劈面而來，滿頭滿臉，盡皆濕了。心知定是那林南河又來了，跳了起來，先去堵在門口。定睛往水箭來處看時，卻是一個小小女童，手里拿著一把木頭水槍，笑嘻嘻地站在當地。

那女童五六歲年紀，穿了一件紅夾襖，蔥綠褲，繡花鞋，一雙大眼，似笑非笑，望著趙進寶，問道：“我射得準不準？”

卻聽鬼之道叱道：“易兒，不可胡鬧！爸爸正在和客人說話，你到別處玩兒去！”

趙進寶心道：“這女童原來是鬼之道的女兒。”突覺大腿被人碰了一下，一個小男孩從身后跑了進來，見到了易兒，縱身一躍，將易兒撲倒在地，大笑道：“我可抓到你了！”

趙進寶定睛一看，大喜若狂，叫道：“玉兒！”上去一把把那小男孩抱了起來，正是張玉。

張玉忽然見到了趙進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生氣道：“姥爺！你這些時候藏到哪兒去了？我找不到你了！”

趙進寶也忙流淚安慰。這一天一夜的時間，玉兒失而復得，真是大驚大喜。

那易兒卻急著邀張玉下地來玩兒，不住催促。張玉好容易見到了姥爺，哪里肯便離開。趙進寶也不肯放，抱了張玉，拿了一片火腿，遞到張玉嘴里。張玉張口待咬，忽然一支水箭，“嗤”的一聲，射進了口中，又“咕咚”一聲給咽了下去。張玉大怒，掙下地來去追易兒。趙進寶見張玉無恙，也就放心讓他去玩兒。

兩人重又歸座。鬼之道道：“小女易兒生性頑皮，大法師切勿介懷。”

趙進寶知玉兒是被林南河騙了去，不知如何又會出現在這里，日間林南河來過兩次，那鬼之道也似沒有看見一般。只覺這鬼之道府上確是鬼氣森森，按動竹管，接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吞下，心神方定，問道：“那林南河是？”

鬼之道嘆了口氣，道：“那林南河正是易兒的媽媽。”

趙進寶已經隱隱地猜到了這一層，只是見鬼之道與林南河年紀相差甚遠，一時沒有想到兩人便是夫婦。

鬼之道見了趙進寶的疑惑神色，便知其意，昂頭道：“世間理法，又何足道。”又說起自己當年的舊事，道：“我年輕之時，興趣廣博，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無一不學，但知識浩如煙海，我又哪里能夠窮其究竟？可是做學問本身，就已然是樂趣無窮，我既無意功名，也從未去想過那兒女之事，以為自己此生，便此專心學業，孑然一身而已。七年前，我四十三歲，忽而開始癡迷《周易》。既知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尋根溯源，便到河南安陽的羑里城去探察。途中見到集鎮上有一處書肆，一位妙齡女子正背對著我在看書，身材窈窕。我一生不近女色，可是這次沒想到僅僅是看到了她的背影，就心旌搖動起來。正巧那女子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竟然一見鐘情。那女子便是林南河。大凡智力發達之人，凡事不待人言，即已知曉，我自傲智力不輸于人，沒想到那林南河的智力更加高我十倍。也是因了這個緣故，兩人相見，方能一言不發，即心意相通。”說著，臉上微現笑容，似又想起了當年的旖旎風情。

“不久成婚，因我二人年紀懸殊，世間非議頗多。但我和她均非墨守理法之人，也不多去理會。只是她智力過于發達，每天必得去尋找一些能夠釋放她的過剩智力的法子，就好比一個體力過于發達的人，每天必要去運動廝殺一般。她開始向我學習《易經》，幾月之后就能粗通，不久之后卻又喜歡上了替人卜卦，后來竟連卦也不算了，直接憑借智力，察言觀色，也能料定他人之事，不免去騙了人家的錢財。我和她生活簡樸，并無花費銀子之處，屢次苦心勸她，可她醉心于此，不能自拔。她倒也并非是為了銀子，只是要釋放她那過剩的智力。唉！這也不能怪她。”說罷起身，拿過一個包袱，遞給趙進寶。

趙進寶接過一看，正是當日自己供奉給神算仙姑的錢財，臉色大窘。

鬼之道接著道：“不久有了易兒，她行動不便，不能再出去做那騙財之事，智力無處宣泄，竟而每晚必得與我辯論爭競，方可入睡。想我那點兒智力，又怎能是她的對手，每每落敗。她不甘心，必得要和我再次比較高下。時間久了，我不愿再比，只想著能夠安然入睡，她便大發雷霆，大吵大鬧。又常常平白指摘我的不是，惡言相向，弄得我苦不堪言。”

趙進寶想起昨夜聽得遠處人聲大吵大鬧，想必便是這林南河之故了。自己平生闖蕩江湖，從來都是怕被人騙，沒料到這騙人之人，由于智力過于發達，卻也有這般的不如意處。忽見竹管大動，鬼之道早已被酒水噴了滿頭滿臉。只見林南河怒氣沖沖，叉腰站在桌前。

趙進寶已然習慣了這般胡鬧，也不以為意，暗笑道：“這母女兩個于潑水一道，倒是頗為相似。”那鬼之道更加習以為常，酒水滿頭滿臉，便似沒事兒人一般。

趙進寶知是林南河還了自己銀子，又見張玉也安然無恙，心中怒氣微消。看著她容貌秀美，舉止高雅，活力充沛，心中竟然頗生了些好感出來。忽然想起一事，忙道：“還有一事要求仙姑。”

林南河雙眼低垂，道：“有證據而不全，卻來求我！”

趙進寶大驚，道：“正是。”忙把那一封于除夕夜被風吹散，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拼粘起來的殘缺不全的張志遠遺書拿了出來。心道：“我見到了張志遠的正牌太師父，對他既無恭敬之感，也沒感恩之意，說了許久廢話，卻忘了拿這封重要的遺書出來。怎生見了這冒牌貨太師父，又且已騙過我一次，卻愿意立刻又把自己的大事托付于她？”搔搔頭，心知她是騙子，欲待不給，只是一雙大手不太聽話，還是乖乖地遞了過去。

鬼之道早已為林南河搬了椅子過來。林南河坐下，瞇著兩眼看了過去，只見上面寫道：

張玉吾（□□）

汝看此（□□□□□□□）冤于九（□□□□□）

吾被人誣告與康（□□□□□□□□□□□）謀篡逆，以（□□□□□）四寶木盒（□□□□□）并不知此（□□□□）是女，是老（□□□）

做證之木（□□□□□）制，然卻(□□□□□□)日之冤，必為此賊所為。吾與此(□□□□□□□□)天！

吾與汝母之（□□□），汝不可(□□□□□□□□□□□)之虞。倘能日后昭雪，（□□□）母含笑九泉矣！

吾授業恩師吳清，學業淵博，(□□□□)緣，可去山西寧武蘆芽山中拜（□□□）

父：張（□□□□）趙雅秋

原來是一封殘缺不全的書信。林南河雅善猜謎，精于憑空忖度，見了這一封殘信，當下大喜，細細思索，過了半晌，緩緩念道：

張玉吾兒：

汝看此信時，汝父母已含冤于九泉之下矣。

吾被人誣告與康（□□□□□□□□□□）共謀篡逆，以吾所制文房四寶木盒為證。然吾并不知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做證之木盒確為吾所制，然卻(□□□□)今日之冤，必為此賊所為。吾與此賊深仇血海，不共戴天！

吾與汝母之冤雖深，汝不可輕舉妄動，以免飛蛾撲火之虞。倘能日后昭雪，吾與汝母含笑九泉矣！

吾授業恩師吳清，學業淵博，汝若有機緣，可去山西寧武蘆芽山中拜他學藝。

父：張志遠 母：趙雅秋

趙進寶見其中內容大部分已經補全，僅剩三四處缺漏，大喜過望，連連豎起拇指。

鬼之道問道：“你于此案，可曾聽到什么傳聞嗎？”

趙進寶思索了一會兒，道：“倒是聽喜奎曾說過，張良平告訴他張志遠是和一個叫作康良壇的人謀反篡逆，方才被官府下獄的。”

鬼之道不語。

林南河白了鬼之道一眼，心知鬼之道原來早已知道，只是怕直接說出來惹自己生氣，故只出言相問，提醒自己，把這個功勞讓給了自己去露臉。當下不動聲色，又填了幾個字，變作了：

“吾被人誣告與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共謀篡逆，以吾所制文房四寶木盒為證。然吾并不知此三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做證之木盒確為吾所制，然卻(□□)所用，今日之冤，必為此賊所為。吾與此賊深仇血海，不共戴天！”

鬼之道搖頭道：“剩下的一個空兒實在太難，想不出了。”

那林南河見鬼之道這回終于不知道了，頗為得意，道：“諒你也想不出！張志遠制了這個木盒，能將此事欺上瞞下的只有官爺一人。此木盒也只有官爺一人才可以上達朝廷，以致朝廷震怒。整個案子中，可以嫁禍于人，又不致使人發覺的，也只有官爺才能做到。因此，這用木盒之人，必是‘官爺’無疑！”

鬼之道道：“夫人聰明過人，我哪里能想得到？”

林南河想了一會兒，忽然大怒道：“你早已知道了，還在這里看我的笑話！”按動竹管，又是一支酒箭向鬼之道射去。

趙進寶大駭，方知林南河雖然智力超群，能夠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中，那鬼之道的智力卻又已高出林南河不知多少倍，只是礙于夫妻情分，不忍惹得林南河生氣而已。此人智力之發達，實在是不可思、不可議！方才從內心中對鬼之道深深拜服。當下便提出將張玉托付與鬼之道，將來撫養成人，報仇雪恨。

鬼之道嘆一口氣，道：“張志遠一家慘案，歸根結底，也算是因我之過。撫養玉兒之責，我便來擔了吧。”深自惆悵。

趙進寶大喜。又向夫婦二人拜習竹筒輸酒之法、推窗為桌之法。鬼之道尚未置可否，林南河卻是大喜，只因了要教習眼前這個蠢笨之人學會機關竅要之法，實在是天下第一等難事，而天下第一等難事，便也是天下第一等樂事，當即收了趙進寶為徒。

也不知是師父高明，抑或是徒弟努力，趙進寶學習機關竅要之法竟然進展奇速，三天乃成。林南河又教習趙進寶知人心意、詐人錢財之法，趙進寶居然也能在一天之內，便皆領會。林南河師父大喜。

因此若論師承，趙進寶應屬林南河一門。

數日后，趙進寶見玉兒之事終得穩妥，心中放心，于是辭別師父林南河，又去與鬼之道作別。玉兒哭著不許走，趙進寶溫言撫慰，答應過得三月半年，還要送銀子來。師父林南河聽得此語甚熟，暗暗臉紅，早被易兒一支水箭，將那股熱氣給壓了下去。

趙進寶路非一日，回到了蘆芽山上木廟中，見家人妻子都已到齊。原來趙進寶在離山之時，已暗暗囑大爺到太谷縣去搬取家人上山。大爺辦事可靠，一一打理妥當。趙進寶在山上買了一處大宅子，安置家人居住。

此后趙進寶便在蘆芽山上木廟中做了方丈，一改老方丈吳清和尚只顧著玩骨頭，不思累積廟產的積弊，改廟為寺，廣收門徒，大興佛法。

進寶大法師先興佛門貨賣之法。大法師以為，貨賣實乃弘法第一要務，“銀子之中，方見佛法”，“佛法要弘，銀子也要賺”，小到寺內花草香灰，大到佛像廟堂，皆可經商貨賣。又在寺內修建了推窗為桌之所，供人休閑品茶，入座者每人紋銀一兩，遠近的高門富戶，競相前往。又在寺外墻上營造竹筒輸貨之器，善男信女若要購買花草、香灰、佛經、佛珠、木魚等小件器物，不必進寺，只需在寺外墻壁上一個錢孔內投入銀錢，所需物品自動吐出，眾人倍感新奇，爭相購買。種種舉措，既增加了寺廟收入，又消減了寺內僧多粥少之弊。后世皆謂自動售貨機為西洋人所創，殊不知實為鬼之道發明，又經進寶法師首次用于寺廟貨賣。一時聲名大噪，舉縣之人，都來參觀。大法師因人數過多，少不得按人頭收取門票，以利弘揚佛法。說來也怪，自從收取門票之后，前來禮佛之人，更加眾多，即使是無錢買票的善男信女，也要不遠萬里來到山前，向著寺廟遙遙禮拜。使得蘆芽山上的一座無名小寺，儼然變作名山大寺，眾皆誠心喜悅。

后來師父林南河、鬼之道來訪，見此寺香火旺盛，又見竹筒輸酒、推窗為桌之法居然尚有如此妙用，日進斗金，遂感嘆技藝無功，端端在人所用，深為欽服。

進寶法師又去廣播法名、寺名，加持護法。原來吳清的小木廟，并無名稱，不利于佛法揚播。進寶法師將自己的法名“進寶法師”印制成傳單貼紙，散發張貼于遠近市鎮的大街小巷，花銀子雇人廣為傳播。又改寺名為“進寶寺”，命門人弟子盡皆下山弘揚寺名。

銀兩既盛，佛法易弘。“進寶寺”“進寶法師”之名，天下皆知，每日進香的人群，從佛堂一直排到山下。因進香人數實在太多，佛堂空間有限，沖突難免。于是招募了大批護法僧團，在山上維持秩序。饒是如此，每天仍會發生數起斗毆流血之事，皆因爭相拜佛，互不相讓所起。

進寶法師又去巡回傳法，聘請高僧入寺。于每月十五日，進寶法師便離開進寶寺，周游天下，為眾生講佛，弘揚成佛得道之法。凡是前來聽講眾生，皆有飯食供養，又有佛禮相贈。那眾多的善男信女，如何不來？摩肩接踵，站無虛席。每月又固定一日，將國內有名的高僧大德，輪番請來，在寺內設了法壇，播講佛法。由于聘禮甚厚，多有高僧大德欣然前往。眾人聽說高僧大德前來，都欲一睹尊容，無限擁擠，熱鬧非凡。

進寶寺興盛之名，后來竟連朝廷也多有耳聞。進寶法師因弘法有功，又多為朝廷籌募善款，常得位列朝班，參知政事。進寶寺也因朝廷護佑，根基益牢，聲名益盛。

進寶法師一生致力佛法弘傳，厥功甚偉。后世人所言“招財進寶”，“進寶”二字，當即是言“進寶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