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野試婚裙時有些恍惚，半個月前晚來說有顧弇如今的住址，她的心陡然鈍重。對，她知道這個從學生時代就一發不可救藥的宋冬野絕不會心頭靜如死水，所以咬牙向陳潤生提了個要求：辦個假婚禮。陳潤生苦笑了，但卻答應下來，于是似乎有一個既定的事實等待在那里：如果顧弇還是沒來，宋冬野就要準備成為別人的妻子，與他人相守一生、不再反復。她明白自己是會那么遵守承諾的。陳潤生請了假陪她在試婚紗，望向鏡中二人對視時，男人素來潤澤的眼中有種悲傷，但眼錯就不見了。

“一切只取決于顧弇。”他的樣子似乎在這么嘆息。陳潤生是個很好的人，讀過很多書見識過許多人，仍能保持內心的善意和對人性的信任。他愛在無事時做的事宋冬野都喜歡，躺著打游戲，坐在地毯上看書，畫各種各樣的畫……他不會像顧弇在第二天清晨便不見人影，也不會早出晚歸帶來一身酒精和香水氣。嫁給他，相當于擁有了那一櫥柜的方便面，理解自己的另一顆靈魂，和真實存在的煙火氣。女人到了要結婚的時候，往往還會在審視一遍自己的心。過得去的，選擇愛自己的人。那過不去的……

說實話，你遺憾嗎？宋冬野問自己。所以她還是坐了公交車橫跨小半個市區找到顧弇為避開自己可以挑選的公寓。敲門，門開。顧弇一只手高撐在門沿，垂眸望著她。這使她回憶起少小時顧弇當體育委員時替她讀身高尺的樣子，當然還要更近切些，宛如摟她在懷里一樣。少年時代喜歡的人，很難忘的。更別提這個小小年紀就驚采絕艷于樣貌的家伙。

“里里去上學了吧。”她跟著一言不發的顧弇進了門，坐在了一張沙發上。顧弇回身掩上了門，關門聲傳來的剎那令她心狂跳起來。顧弇也選擇坐在沙發上，手里握著半杯啤酒，動人的眉眼里溢出疲憊。他終于道：“恭喜你啊，也該到了成家的年紀了。”他是真了解她，一句話可以完美無缺堵住她所有想過的由頭。宋冬野無可奈何在心底涼涼嘆息，從前他借了大半我讀過的書去讀，是以我自認我了解他的思想，他的思想里亦必有我的一部分，然而我們終究難于相容，這是為什么？

“我來就是想告訴你一聲，這輩子我可以結婚、可以生孩子，和除了你以外的人也可以。”宋冬野站起身走向顧弇，身上那條明黃的連衣裙像一輪即將消失的太陽尾巴，抑或是要升起：“可我還是想和你結婚生孩子，因為只有那樣我才回真的開心。”“你經歷的事情太少，你不明白什么才是好的——”“顧弇！你不知道我這一生與人虛與委蛇很艱難了嗎？我不想再在后半輩子裝出很愛一個并不愛的人的樣子，裝給父母、朋友、甚至兒女，再糊里糊涂騙自己說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我有時常常想，如果我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結了婚，那豈不是每個夜晚和被強暴無異？”“宋冬野！”顧弇試圖渥住她的嘴，她卻笑了起來：“怎么？我說的不對嗎？還是你有更好的形容？”

空氣很安靜，只剩下宋冬野涼意森森的語氣：“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覺得我不該過這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也許我一直樂意的就是如此呢？我也不明白你為什么總認為我很優秀，或者我也只是個有喜怒哀樂的平凡人呢？我們之間的關聯除過開始時的短暫日子，全靠我一個人死撐了。我總認為只要有一個人努力，我們的聯系就不會斷……可笑的是我們是兩個人都在努力——一個忙著走進，一個忙著躲開。十年多，就是栽一棵樹也要冠蓋似傘了吧。顧弇，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在婚禮結束前你都不來帶我走，我就真的撂開手不管了。我有的是人稀罕，憑什么自苦如此？”

……“真好看。”不知什么時候，陳潤生走了過來，把手自然而然搭在宋冬野的肩上。他樂于夸贊她的美，正如這一身毫不含糊的作為假婚禮一部分的婚裙一樣。“再這么夸下去啊，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誰了。”宋冬野淡淡笑了，卻在下一刻眉梢輕顫：“對不住。”陳潤生不難看出這姑娘心里的亂，于是道：”我自愿的。這你不懂了吧，被偏愛的就是可以張牙舞爪的。嗯……我先出去準備了？“”嗯，我再坐會兒，司儀叫我就來。“她是在等他吧？陳潤生想，這姑娘是抱定了主意要等到最后壯了南墻才死心。晚來和林紓已經在外邊幫忙布置了，陳潤生寂寞地取出一支煙開始抽，同時等待著決定與之經歷婚姻的姑娘。

或許他同宋冬野，猶同林紓對宋冬野，一樣不是出于愛情。林紓喜歡的是為顧弇不計利害付出的那種傻姑娘，盼望過她能一樣地愛上自己，但終究失敗了。他陳潤生呢？或許是時間到了而已。二十九歲時恰好遇見青春年少的她，并從種種相處中感受到她成熟能干和俏皮的一面，覺得如果能與之相處余生亦不失為一件幸事。他尊重她、喜歡她、甚至照料她并為她做生命中種種出格的事，可那都談不上愛情。也許愛真的是兩個人的事，他們間，只是有一方不能夠罷了。

下午一點十四分的時候，宋冬野穿著漢式婚裙走了出來。這是晚來慫恿的，說西式已經落了俗套，應該弘揚傳統文化。婚慶公司很盡責地在活躍不相干的人們的氣氛。宋冬野環顧四下的角落，并不見顧弇，于是她向晚來招招手，讓她把襯頭取來蓋上。然而就在那會兒，身后熟悉的低沉男聲與大紅襯頭一同落下：”要好好過。“

有什么人挽起了她的手，晚來吧，都聽見那高跟鞋的響了。那個人呢，他就這樣走了嗎？讓溫柔的音色永遠孤獨難收地留在她的耳邊心底，自己卻脫離這場逾期十年的羈絆了？

”我把我最好的姐兒們交給你了，知道了嗎？“晚來帶了起伏的聲音響起在耳邊，然后便是陳潤生的回答：”我會給她我力所能及最好的東西，你放心吧。“陳潤生來牽她的手時，低聲提醒道：”這就出門上車了，余下的他們來結尾。“宋冬野閉閉眼，淚水滿面，任由他牽著引上了車。車開過小區的理發店，開過大學城，開過水果店和形形色色的商鋪，宋冬野仿佛能想象出他們是如何停在了陳潤生的小區，然后他果然扶她下車，擰鑰匙，推門。

突如其來的，在宋冬野低頭向里走，一心只想去衛生間抹臉時，背后一雙臂膀緊緊扣住了她的腰。她感受到他把臉沃在脖頸間，身子在顫抖。她想躲，卻又意識到其實不必躲，于是用帶笑的聲音掩飾自暴自棄的心情：”就這樣急嗎？“那人身子僵了片刻，伸手撩開那紅覆面，在年輕姑娘猝然亮起的淚眼中笑道：”不急就真被人搶走了。“話音尚存，宋冬野就伸手摟住他的后頸，踮起腳去吻這個人。從八歲到二十多歲，相識逾十年的人。她是如此感激他能在這冷漠世間把愛情帶給她。從最初共用一張課桌，到共處一個學校，再到同在一座城，她以為這輩子就要平淡過去了……可并沒有。顧弇走時帶走了她的一部分，是有一個懵懂的孩童，愛笑的女孩，多情的少女，如今她們全都回來了。不但宋冬野自己有感受，顧弇也從這熱烈的歡喜里深有體會。”你大概就是，我力所能及中可以給她最好的東西。“抽煙的陳潤生長嘆口氣，”愛她、擁抱她、親吻她，把世間一切美好的都給她。她過去很苦，也該苦盡甘來了。你如果不去，今天晚上這樣做的就是我了。“顧弇回應宋冬野時腦海中浮現出這些話，但真正使他下定決心的卻是下一句：”可我，你要知道，我并不愛她。如果這世界上誰能給這姑娘愛情，也只有你了。因為受重傷拒絕接受探監的你，因為怕她擔心捅自己還挑地方的你，宋冬野一個行李箱從來沒寄出去信件的對象——別那么驚訝，你們的相處真是一場延宕萬分的戲劇，感動了身邊很多人卻不自知。“摩挲她的頭發，聽她嗚咽的哭聲吧：“感動了身邊很多人卻不自知。”顧弇輕輕道。

”什么？“宋冬野微愣，有些不明所以。顧弇抱她回到自己房間，放在她一直以來所謂窗床的地方，然后也爬上去，吻吻她后頸：”從前我們相處有多尷尬，你記得嗎？你話少，有時總不看我的眼睛說話，我一度以為你不喜歡我了。還記得我上高中后嗎，有一次在圖書館遇到你，你說發現自己只是喜歡當年的你，不是喜歡我。“”我騙自己呢。“宋冬野也陷入了回憶，并且清晰感受著他溫存的撫觸，”你長高了，目光又疏遠。我總不能連察言觀色趨利避害都不懂。“

”是啊，我的錯……“顧弇低低道：”我還記得你說手機話費沒充，要借我手機給你爸打電話叫他到圖書館接你。可我等了好久，你再也沒有撥過那個號碼。“”我當年真沒想那么多，的確是沒話費了“”你考上省重點高中的早上呢？“”開學那天嗎？“”嗯。我在你家門口，騎一輛自行車。看見你媽叫你上車，然后看著你們車開遠了。“”我沒想到——那天我沒戴眼鏡，只看見一個男人騎自行車在后面歪歪扭扭騎了三四個圈。我……“我不敢認為是你。宋冬野沒說出來。

”我第一天上學遲到，結果被罰站了一節課。“顧弇笑了出來，”宋冬野，結了婚我一定要送你副金絲邊的眼鏡。反正你嫌黑框的丑也不愛戴，是吧？我一早就猜出來了。你看看，就為這近視耽誤了多少事啊？“”是啊，但當年人群里我還是能一眼看見你。朦朦朧朧的，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夢里的感覺。“顧弇本以為她在戲謔，低頭注目才發現這姑娘在很認真地回想。

見她眉頭放寬寬，溫柔地不自覺笑了。”可我也許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呢？“”嘁，“她趴在欄桿上俯視細如微芥的車來人往，樣子漫不經意，可語氣中帶了一絲荒涼：”我連再壞的情況都想過。還有什么能比你這輩子與我再無瓜葛叫我難過的呢？我生命里很多人總是走、總是走，其實也挺好笑的，自打你走后，我都發現自己沒有想去愛任何人了。高中有個和你很像的男孩，我以為我可以擺脫掉你，轉而喜歡他。我也確實想如此……看見他，我心里卻老想’描皮難畫骨‘’要是是他在就好了‘，真叫人喪氣。“他吻她的眼睛，她的眉毛。

”我很長時間都在想，為什么不再去和別人嘗試。后來我明白了，怕真心被辜負，還怕假意對不住別人。我根本不可能忘了你。我對不起陳潤生了吧，到頭來還是這樣。“”或許吧。“顧弇推她躺下，欺身上去纏綿。他不想告訴她，陳潤生求婚也只是因為合適。她太自卑了，怪他，所以給她點未來吵架的小資本吧，對嗎？

”你輕點，上回我腰疼了半天。“宋冬野輕嗔。顧弇一發不可抑地低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