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清音,平樂三年夏。
平樂帝夜間得夢,夢一女子如夢似幻,于竹上翩然起舞,不似世人。帝驚,夢醒見一竹葉落于手心,大詫,遂就此一事詢問欽天正致一道師。
致一道師師承前任欽天正空空道師,雖年輕,占卜卻極準,倍受尊崇。
致一道師閉目掐算,朗聲道“臨仙夏家女,敏毓秀貞,善竹上舞,命格不凡”,頓了頓,“陛下可將此女迎進清宮”,清音皇宮有名清宮,意為清平雅正。
帝依言,下喻。
臨仙夏氏長女竹漣秀外慧中,鐘靈毓秀,素有雅名,賜平樂四年入宮,位宸妃,居欽羽殿。
平樂四年,二月初二。
夏家主宅。
今日是夏家長女進京入宮的日子,合府上下早已布置得喜氣洋洋,以示天恩隆重。
主屋內,夏家眾人皆在。
夏竹漣身著青色宮裝,額間添上一抹花鈿,大紅的朱砂哦,耀眼奪目的發冠,流蘇墜在鬢間。清靈而莊重。莊重地磕頭拜別父母“爹娘,竹漣此去,難以再孝順父母。望爹娘千萬保重”。
堂上,夏家父母不禁淚目,強忍淚意,夏城主向來不善言辭,簡單道“前路不易,竹漣莫要記掛,照顧好自己”。
“漣兒,保護好自己,記住,進了京城,我們便護不了你了。你,一切小心”,夏夫人心中悲喜交加,無論如何,夏家都要有女孩進宮,好在漣兒性子沉穩,略微放心。
夏竹漣寬慰幾句,盈盈一福“兄長保重”。
夏竹溪心中沉悶,左右都是自己的妹子,即使他和竹漣不是那么親近。從內心深處不愿她們進宮,不過為了妹妹安心,夏竹溪揚起一個笑容“家里一切有兄長,你,照顧好自己。有機會……”。
夏竹溪一愣,這句話恐怕是一句空話了。
夏竹漣只當沒聽到,溫柔地輕撫了一下小妹的臉頰,理了了理額間的碎發“姐姐走了以后,小漪照顧好自己”。
“姐姐”,夏竹漪淚眼婆娑,自從得知姐姐要進宮后,日日寡郁。人前尚能強顏歡笑,到了晚上,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泣。雖然父母和兄長都沒有特意告訴過她,可她知道,原本是她進宮的,陰差陽錯地成了姐姐。心里又愧疚又心疼,這一別,或許再也無緣再見。
終歸是少年心性,夏竹漪紅著眼,緊緊擁抱長姐嗚咽道“小漪舍不得姐姐”。
“這是小漪特意尋來的珠子”,夏竹漪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顆藍色的珠子,光華流轉。“里面刻了小漪的名字,姐姐看到它,就會想起小漪了”。
夏竹漣拿過珠子,反手輕擁,輕拍肩頭,低頭耳語“小漪一定要幸福,無憂無慮一生”。
“嗯”,夏竹漪用力點頭,眨眨水潤的眼睛。
“不要哭了”,夏竹漣溫柔替小妹拭淚。
夏竹漪臉上綻出燦爛而憂傷的笑容,“要讓姐姐安心”。明凈如千陽。
夏竹漣放心地轉身離去,此去,經年。
車轆聲漸遠,仿佛譜寫離別的曲調。
夏竹漣的回憶:
是從什么時候呢,自己身后總是有一個小尾巴。那時,小漪是全家都捧著掌上的小明珠,粉雕玉琢,聰明伶俐,出身尊貴。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庶女,在清音這樣重嫡庶的國度。自己的身份微小。在生母還在世的時候,兩人安安分分地守在自己的院子里過日。母親是一個大度善良的主母,從未苛待過她們母女兩人。姨娘一生膽小慎微,在小漪出生后,說得最多的就是“二小姐是嫡女,嫡庶有別,姑娘要謹慎行事”。因此,每每在小漪纏著她,要和姐姐一起玩時。她總是冷冷拒絕。漸漸地,養成了孤僻古怪的性子。
沒有朋友,也沒有親密的兄弟姐妹,她一直很孤獨。
后來,姨娘去世了,那個冬天,是最冷的冬天。寒風凜冽,冰冷入骨。
那一年,她七歲,自己一個人守著姨娘的靈堂,茫然而悲傷。
回了房間,夏竹漣睜眼望著漆黑的夜,夜已深,她卻毫無睡意。
突然間,小小的身子靈活地爬到她身邊。伸出小小的雙手抱住她。稚嫩的聲音甜甜軟軟“姐姐不怕,小漪來陪姐姐了”。
那是她人生中最誠摯的溫暖,不為人知處,她默然淚流滿面。
自那時起,她不再對小妹漠然相對,心中柔軟。姨娘曾告訴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這句話,姨娘說錯了,打開心扉,才會快活。
慢慢地,她的性子不在孤僻古怪,和兄長父母相處得融洽。母親憐惜她生母早逝,格外地照顧她。看起來不著調的兄長會在自己受欺負的時候,憤懣地去替自己出氣。小漪每次都會細心地留下自己喜歡的糕點……
她從未覺得如此快活過,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原來,家是如此的溫暖。
最快活的,還是隨心所欲的起舞時。一片竹林里,搖搖欲墜的竹葉,一舞完畢,回頭就見小漪甜甜的笑容,歡欣地鼓掌“姐姐跳舞就像仙子一樣”。
那樣真誠純粹的笑容,艷若桃李,華比皎月。
偶然間,她聽到了父母憂心忡忡的談話。原來,小漪注定是要進宮的,父母聲聲沉重而悲傷的嘆息,明明確確地告訴她,即使父母傾盡全力,也阻止不了圣意。
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要替小漪去清城。她苦練舞技,精通詩文樂理,終于在臨仙搏得一介聲名。再后來,她遇到了靈術師,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在有意成全。
此生所愿,唯愿小漪安好。
“小漪一定要幸福,無憂無慮一生啊”。
后記:
平樂二十三年春,欽羽宮院里的青竹迎風搖曳。
宸貴妃望著窗外出神。
“一舞青漪揚天下,疑是瑤女竹上來”。說的便是這欽羽宮的主人宸貴妃。初入宮時,一躍封妃,獨步天下的舞姿,秀麗無雙的姿容,進退有度的舉止,盛寵不衰。育有一子一女后,晉升為貴妃,攝六宮。平樂帝和純慧皇后年少夫妻,鶼鰈情深,自皇后仙逝后,平樂帝曾下檄文明于天下,此生不再立后。是以宸貴妃宛然是后宮之首,
時光驚雪,只在美人臉上停頓。已不是碧玉年華的宸貴妃卻是姿容依舊,仿佛不曾受到時間的影響,依舊風姿綽約,芳華絕代。
她已經入宮二十年了,二十年來,除了偶爾兄長傳來的家書,她再未見過家人。很多事情,都漸漸模糊了。
梳妝臺上,古樸小巧的盒子靜靜躺在一角。
宸貴妃打開盒子,里面是一顆藍色珠子,泛著盈盈光澤。
珠子的中間有細小的孔,恰好可以穿過一根線,細細看去,珠子內壁有一個小小的漪字。巧奪天工,獨具匠心。
宸貴妃每每覺得這珠子很是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來是何人送的。女兒曾想將這顆珠子討去,不知為何,卻不愿將珠子送人。似乎這是極重要的物件,只是看著它,都感覺很安心。有時,宸貴妃也會思索,自己是否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母妃”,愣神間,昭陽公主已經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軟軟糯糯地撒嬌。
“小公主,慢點”,后面的宮女追得氣喘吁吁。
十來歲的孩子正是跳脫的年紀,古靈精怪的昭陽公主總是一不小心就從眼皮底下溜走。留下照管的內侍和宮女們急匆匆地四處找人。
“昭陽”,宸貴妃關上盒子,伸手替女兒順了下因為奔跑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頭發,“又偷偷從太傅那里溜出來了,回頭你皇兄又要替你受罰”。
昭陽公主心虛的笑了笑,順勢撲到母親懷里撒嬌“母妃又不是不知道,太傅授課有多無聊。皇兄是太傅的得意弟子,最多就是抄書而已,”。
“你呀,就是個鬼靈精”,宸貴妃搖搖頭“前日把你皇兄的鸚鵡給放了,昨日又把你父皇養得花給拔了。你這性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昭陽公主調皮地扮了個鬼臉。看著昭陽上蹦下跳的身影,宸貴妃覺得像極了一個人,尤其是那笑容,一樣的爛漫明凈。
微風送來花香,熏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