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王國的結界不知為何停止運作了。失去了人造景象的光,諾輪只能借著油燈和火把在黑暗中辨認上面的文字。
“因為魔法師的疏忽”——布告上是這樣寫的。她從那拗口的官方書面文字里提取出了少得可憐的信息:
“‘已革職’……就僅僅是如此嗎。”
說是會發放最基本的物資,但是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周左右,可時間不會等人。就如同是用鈍刀一般、一點點割下他們身上的皮肉。
再過一段時間,比喻就會變成現實。儲備的糧食應該撐不了多久,被逼到絕路的話,對同胞揮刀也不是不可能。
失去了天幕的王國根本無法辨別時間。根據體感的溫度來推測,現在應該是“白天”——熾熱的風所經之處奪走了生靈的生命力,河流干枯,大地開裂;
還不清楚有多久會氣溫驟降,那是進入“夜晚”的標志。到了“夜晚”,僅存的最后一點水源會結冰,氣溫也不是生物所能承受的。就在大概幾個小時前,附近已經有人凍死在街頭。
有人想要出逃,但是上頭似乎發了戒嚴令,沒人能離開這里,似乎是想封鎖消息。
現在的這種情況,說是地獄的景象也不為過。
說是“白天”和“夜晚”,但是并沒有固定的時間規律,所以他們也只能借助氣溫的變化如此界定。就像現在——剛剛還能近乎把人融化的怪異高溫忽地降了下來,諾輪趕緊穿好外套,躲進室內。再晚幾分鐘,自己說不定會像那些人一樣,因為殘酷的低溫連手腳都會斷掉。
說實話,他們無處可逃。室內雖然有取暖設備,但是還不清楚能用多久。悲觀一點想,爐子說不定會被凍壞。
她裹上棉被,在暖爐旁縮成一團。
前不久鎮子上的人聽說她因在平定某位貴族的叛亂時立下戰功,當上了騎士團的副團長,都紛紛拿出來自己的存糧和珍藏的寶貝,特地為她辦了一場狂歡節。
諾輪是想拒絕的,但是大家太熱情了。他們硬是把她拉到了那個平時是傳令員讀國王陛下的指示時才會站上的露天舞臺上,要求她講點什么給孩子和年輕人們聽。
那些人在下面圍成幾圈,期待地眨著如星星般發光的眼睛。
她毫無疑問是大家的偶像。作為近乎沒有任何晉升空間的平民,居然也有和那些貴族們坐在同一張桌旁的權利——
“騎士,真帥啊!”
“我也想做騎士,諾輪姐,快教我劍術吧!”
她答應了這些對未來始終抱有一絲幻想的孩子們。就連那些對未來已經不抱有期望,渾渾噩噩地過活、有些上了年紀的中年人,也難得愿意打起精神。
他們、確確實實地抓住了什么。
看著他們的笑臉,她在心底如此立誓——要保護這些孩子、這個鎮子,保護自己的同胞。
——本應如此。
暖爐嗡嗡震動著,散發著熱氣。她已經有快一個月沒有好好休息、準確來說是不敢休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稍微放松神經可能就會喪命。
所幸她還有取暖設備,但是很多人并沒有那么幸運。幾小時前,她剛從小憩中醒來,就聽到了又有人死去的傳聞。
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卻又如此無力。僅僅是空有一身蠻力,什么也做不到的小丑。
眼皮格外沉重。長時間的睡眠不足使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痛苦地煎熬著,希望這噩夢般的日子能快些過去——
朦朧中,她隱約看到墻角的一抹鮮紅,就像是流淌的戰士的血:那居然是、在如此環境之下,還在倔強生長的薔薇。即使它很有可能就要枯萎死去了,但是還是選擇了盛開:
諾輪凝視著那野薔薇,疲倦的她在這視覺的刺激下,稍微打起了幾分精神。
——沒錯,自己必須要做些什么才行。
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里倒下——
“……?”
諾輪失蹤了。
沒有任何征兆,甚至連聲音、字條都沒有留下。窗敞開著,精心清洗過的白色窗簾伴著風,同木窗一同搖晃。
“總之——你先冷靜下來!看這個情況應該是順著窗戶跳了出去……”
“怎么可能!她可是病人!那種身體狀態怎么可以這樣做!她毫無疑問會死!我也會死……嗚呀啊……要怎么辦……要怎么辦……會被處置的……”
護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頭嗚咽。她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任伊勒賽爾怎么安撫也不管用。
他和貝爾交換了一下眼神,貝爾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匆忙離開了。
當務之急是找到諾輪。這種狀況之下跑出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
根本舉不起劍,身體虛弱到就連跑到外面就已經是極限。但她臨走前還是決定帶著自己愛用的佩劍——即使現在的自己根本無法負擔,不得不拖著它前進。
所幸她的病房是二樓,雖然是腦子一熱直接跳了下來,但是并沒有受傷。
“啊啊……”
龍的吐息燃燒著,并沒有停歇的跡象。
大家精心布置、原本熱鬧的街道已經變成廢墟。這難得的盛大節日,會變成大多數同胞心中的噩夢。
心底有一股力量,支撐著她繼續前進——可是自己應該去哪里?去斬殺那條巨龍嗎?還是去救那些受傷的平民?
——思緒如一團亂麻,但是也到此為止了。
“你怎么還沒死啊。”
陌生的聲音。但是那魔力她很熟悉,甚至是印刻在靈魂上的恐懼與苦楚:不過那個人不是諾蒂羅森特——
“是你操縱了她……?”
阿赫里曼翠色的眸子縮了幾分。他頗感驚訝地看著這位騎士:雖然諾輪并未指出確切的名字,但他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呵。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是憑自己的意志做的哦?”
他攤了攤手。但是既然如此回答,那就可以確認了——
“是你做的吧。”
保持沉默。看來是默認了。
“是嗎……”諾輪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畢竟她認識的諾蒂羅森特,并不是那晚那副樣子。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并不想和自己的摯友正面交鋒。
這樣一來——
“也就是說,只要殺了你就可以……”
“殺了我?你在說什么蠢話。”
這如若白日做夢一般的話實在完全無法讓他打起興趣。雖說他是來處理“魔王聯盟”的人的,不過隨手解決一個小角色也無傷大雅,畢竟他討厭麻煩糾纏著不放。
如果按照計劃,在傀儡了君主、操縱議會后,勸誘作為騎士團團長的諾蒂羅森特·因尼貝利姆除掉作為副團長的諾輪·奧奈爾,就能自然而然地把這一核心軍事集團納入掌中。所謂革命軍也根本成不了氣候,想要摧毀這個國家也不過是如呼吸一般簡單——這個情況只能算是不值一提的小小意外。
阿赫里曼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這硬撐著一口氣的可憐人,冷漠地抬起右手。
像是毒蛇、宛若沼澤一般黏膩又令人不安的魔力纏繞著她。一股無形的力量將自己拉起——有什么東西扼住了自己的脖頸:
無法呼吸了。瞳孔顫抖著,臉色慘白,張開嘴拼命地渴求著空氣:阿赫里曼慢慢地收起手掌——那不可見的手加大了力道。諾輪根本無法持劍,拼盡全力揮舞著手臂。但是這種狀態,根本無法掙脫。
“呃、啊、啊、”
——視野逐漸變得模糊。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試圖在最后為主人做些什么,但是很可惜,到此為止了。
那位不知名的紅與黑的龍族的青年放下了右手,諾輪就這樣摔落在地,甚至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或許是因為不甘、又或僅僅是因窒息的眼淚與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混在一起,在已經化為沙的干枯大地上留下一點痕跡。
“要恨就恨你是騎士團的要員吧,不然我可沒心情對付你。”
他正欲轉身離開,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用皮靴踩上諾輪的頭,扭動著膝蓋,把那可憐的少女的高傲頭顱踩在腳底摩擦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嘛,不過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去死也太可憐了。就當是我的憐憫吧——諾輪·奧奈爾,你知道嗎?”
“……”
“我有讓下面的人調查過你。你是個平民出身、因為運氣上位的騎士吧?”
——才不是。
“反正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就算我不出手,也會自己把自己扯碎。能讓這種垃圾上位,我安排‘小丑克里格’(安格斯內)也完全沒有騎士團的人提出怨言也是理所當然。”
——諾蒂羅森特,是這個人換下去的?
“我雖然有想過放些眷屬進去,不過這樣也太無趣了。結果沒想到僅僅是提了些虛無縹緲的好處那些貴族就放我進去了。那個國王也是個廢物,稍微威脅一下就把那天幕關掉了、完全不敢反抗我呢,哈哈!”
咦。
“本以為所謂霍爾莫茲德的遺產是多么牢不可摧,結果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能拿到手摧毀,哈哈、哈哈哈……”
狂笑。
這些事實對于此刻的她來說太過刺耳。指尖朝著劍摔落之處抽搐著,強烈的情感噴涌而出,試圖強行操縱她的身體動起來。但是就算如此,也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抗。只能放任這位幕后黑手揚長而去——
碧藍的眸子逐漸蒙上灰。周遭的聲音也離自己越發遠去……自己離死亡居然如此接近。但是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她并不覺得害怕。
要是,能做到什么就好了。
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里倒下——
“——?”
是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都不可能存在于這個時代、強大又令他感到厭惡甚至惡心、熟悉到提起就會覺得想吐的魔力——
“……開什么玩笑。”
阿赫里曼停下了腳步,面部的肌肉顫抖著,表情明顯地扭曲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因憤怒顫抖著。
這種令人作嘔的魔力他絕對不會忘記。這毫無疑問是她的力量——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在此處出現:
金光化為光輪、純白的長袍與劍,雖然這裝束的主人無法完全駕馭這份力量,但也足以讓眼前這位魔王動搖。
殷紅的魔力翻涌著,和奪目的金色光輝一并直沖天際、一分為二。
“我一定要在這里把你(們)殺了,你(們兩個)這臭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