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落日被幽寒的月輪替代，平靜的湟水不知何時變成了卷起巨浪的大江，黑墨一般的江水拍打著山澗，刺耳的高鳴劃破夜空。

“飼主——是蠱雕！”

白筱剛剛被猲狙死前的沖力撞下懸崖，就感覺頭頂有陰影呼嘯而過。她抓著緋痕，緋痕纏著樹干，吊在懸崖上，奈何腿短夠不到峭壁，沒有借力的位置，一時很難飛起來。

鳳沉璧的劍從最后一只猲狙身體里拔出，聽到白筱的呼喊，鳳沉璧足下生風，長劍寒芒閃爍，直接沖下懸崖跳到了蠱雕的背上，千鈞一發之際，他一劍刺進蠱雕的脖頸強迫它轉向，而后斬去了蠱雕的頭。

然而，蠱雕掙扎時依然撞到了脆弱的樹枝，白筱聽見“咔嚓”一聲，無奈地念了句“完了”，然后身體一晃，就摔了下去。

“飼主——！”

鳳沉璧給青垣劍朝白筱丟過來，白筱艱難地扭身以足尖輕點下墜的樹枝，高高地舉起手接住青垣劍催動御劍術，終于在掉入那顏色詭異的江水之前飛了起來。

“呼……”白筱長出一口氣，回到懸崖上拍著胸脯坐了下來：“暫停，暫停，讓我歇會吧……”

“看來秘境不同意你的講和。”鳳沉璧將劍橫在身前，接話道：“聽聲音，接下來是猾褢。”

白筱的臉頓時皺成一團，艱難地拄著青垣劍掙扎了兩下，也沒起來，嘆息一聲接一聲：“先是鳴蛇，又是朱厭，接著是猙，再然后是諸懷，再然后是猲狙蠱雕，現在連猾褢都出來了，再過一會出現禍斗狍鸮甚至混沌我都不會奇怪了……”

鳳沉璧聽著白筱的嘟囔，禁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失笑道：“再堅持一下吧，不過是些弱化的幻象。”

“真的還得了？”白筱夸張地叫出來：“真的你我在朱厭出現的時候就完蛋啦！”

鳳沉璧聽著伐木一樣的聲音越來越近，依舊不急不惱，甚至一反常態，罕見地調侃了白筱：“那又是誰好奇才變成這樣的呢？”

“唉……是我的錯。”白筱的苦瓜臉頓時更垮了：“都怪我這手，怎么這么欠呢，不亂碰那個霧不就好了么！”

鳳沉璧笑著舉劍：“一共三只，給我搭個手吧。”

“我……這就……來！”白筱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做了個深呼吸，與此同時，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黑暗中三只全身鬣毛的人形生物，以極快的速度沖了出來。

猾褢的身形粗糙怕人，但動作卻異常迅速，而且滑頭得很，白筱見著它奔著面前撲來，擎劍相迎，劍刺出以后，那怪就閃身到別處抓了樹樁子來打，幾番下來，白筱都沒能勾到猾褢一根鬣毛。

而另一邊，鳳沉璧也沒討到好處，他的劍雖比白筱還要快上三分，但是依舊追不上猾褢的動作。

白筱本來連戰至今，體力和耐心都要消耗殆盡了，如今猾褢還調戲她，完全不主動進攻，只是誘著他們左突右擋。

“煩人的畜生，你給我等著！”白筱咬牙切齒，收了緋痕劍，身后細碎的流光凝聚成八條尾巴現了原身。只聽見青垣劍出鞘的聲音，未見白筱的身影，鳳沉璧聞聲回頭時，已經見到一只猾褢尸身分離，而閃著寒光的青垣劍上，血在一滴又一滴地滴落。

此刻的白筱，左瞳已經完全是碧青色，八條尾巴在身后舞動著，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妖異危險的氣息。

另兩只猾褢仿佛被白筱這模樣嚇到了，白筱緩步向他們逼近，猾褢突然安靜得如同兩只嚇破了膽的小狗，瑟縮著向后退去。

“筱筱？”

鳳沉璧怔了一怔，眼睜睜看著白筱從身旁走過，直到她起勢要攻擊，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猾褢見狀，連忙轉身奔逃，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其實鳳沉璧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但是眼前的白筱過于陌生，渾身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陰冷，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就想靠近把她喚醒。

“哈哈！怕了吧！”白筱大笑，左眼的青色開始變深，眨眼又回復了正常，她一掃方才的陰沉，臉上的表情又鮮活起來，就仿佛剛才的她并不存在一樣，對著猾褢落荒而逃的背影吐舌頭扮鬼臉嘲諷起來。

“……筱筱，剛剛你那是……”鳳沉璧失笑。

“裝的呀，嚇人吧？”白筱揚起下巴，模樣神氣十足。

“我不是問這個。”鳳沉璧的目光落在她眼下那個有些泛紅的胎記，不久前它突然消失，現在又重新出現：“我是問，你怎么能使法術的？”

白筱頓時笑容僵在了臉上，微張著嘴，呆呆地看向鳳沉璧，好半晌才嘀咕道：“對啊！我怎么能用法術？”

先前，白筱沒聽鳳沉璧的話，貿然闖進了霧里，遭到了來自太古時期異獸的襲擊，而兩人發現除了飛行御物以外，他們用不了任何法術。

慶幸的是這些異獸幻象的實力大大地弱化了，否則他們堅持不到現在。

然而就在剛剛，白筱居然突破了法術限制。

鳳沉璧試圖在白筱的身上找到答案，然而白筱的模樣比他還茫然，似乎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到了。

白筱呆怔了一會，撓了撓頭，突然身體一晃。

“筱筱！”鳳沉璧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白筱揉了揉眼睛，抬頭小聲說道：“飼主，我怎么暈暈的，還有點熱……”

鳳沉璧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白筱并未發燒，可他發現白筱剛剛轉黑的胎記又鮮紅起來，眼底的青色也時隱時現，頓時擔心地問道：“筱筱，你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白筱搖頭，推開鳳沉璧的手坐了下來，神色忽然變了幾變，似喜非喜，似愁非愁。

她瞪大了眼睛望向鳳沉璧，臉頰通紅，小聲請求道：“飼主，你能不能到林子里去，保證不要看我？”

鳳沉璧心中狐疑不定，他不明白白筱為何如此，而且擔心著她的身體狀況，一時沒有動。

“飼主，求你了……”白筱撒嬌一般地哀求，眼睛里隱約已經開始泛起了水光。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怎么了？”鳳沉璧心里一軟，但還是沒動。

白筱瞬間臉色更紅了，甚至連眼神都開始閃躲：“……女孩子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說？”

鳳沉璧瞬間尷尬，他像逃命的兔子似地跳起來，倉皇地往林子里奔去。

白筱被他嚇了一跳，在身后喊道：“飼主！你可千萬別看我呀！”

見她話音落地，鳳沉璧跑得更快了，白筱禁不住笑出了聲。一直到完全不見了鳳沉璧的蹤影，白筱的笑容才逐漸消失，她環顧四周，找了一塊巖石，在背后坐了下來。

白筱盤腿打坐良久，周身的靈氣形成一個漩渦將她包裹在里面，淡淡的流光聚集成擺動的尾巴，逐一在白筱的身后顯現。

一條，兩條，三條……八條，九條。

白筱睜開眼睛，她的胎記已經完全不見了，雙瞳也已經變成完全的青色。她隨手抓過第九條尾巴，微微出神，許久后露出一個復雜的笑容。

“好久不見。”白筱輕輕呢喃道。

接著，白筱咬著嘴唇，雙手發出幽光，那條尾巴開始變得透明，在白筱顫抖的雙手中，那條尾巴化作點點星光灑落，宛如碎了一地的琉璃——她居然生生斬斷了自己的第九尾。

白筱險些昏死過去，她的眼睛變回了黑色，臉色慘白，一陣又一陣地眩暈。

她咬著牙坐直身體，開始為自己療傷。又不知過了多久，胎記重新沉寂為黑色，白筱的精神亦有所好轉。

斬尾早不是第一次了，白筱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開始習慣斬尾的痛楚，這一次她不僅挺住了沒有暈厥，而且身體恢復得出乎預料地迅速。

山海秘境的靈氣太過充沛，直接激得她長出了第九條尾巴，在白筱看來，簡直是無妄之災。她暫時還不需要第九條尾巴，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已經九尾，如果不是沒有任何隱藏方法，她本不需要做斷尾這么瘋狂的事。

白筱從來沒有忘記當年落神谷的經歷。洛渠楚確實消除了她的記憶，而且這些年不止一次消除她的記憶。

然而洛渠楚不知道的是，她的獸歸能力，修復得不僅僅是身體，也包括記憶。所以她早在八年前就想起了一切。

九尾神貍的心臟被稱作七竅玲瓏心，蘊含麒麟心血。而麒麟心血的力量完全可以與鳳皇精元所化的魔雀抗衡，所以比起修復已經殘破不堪的天雀翎，九尾神貍的心臟必然更加簡單有效。

洛渠楚從未對她隱瞞救她的初衷，他在救她的第三天就將此事全盤托出，白筱還記得當時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她相當干脆利落地說：“不要。”

彼時的白筱，是真的不想答應洛渠楚，她不懂為什么一定要犧牲她的性命救別人，更何況魔雀都被壓住了。她年紀還那么小，還有更多的事想做，還想回家孝敬娘親。

所以她不僅拒絕了洛渠楚，更不想學修煉到九尾之道。

一直到一年后的某天，他們在雪谷里發現了一堆白骨，那是白筱第一次見到死人，她久久不能忘記那些骨骸，又想起洛渠楚說魔雀曾經殺過無數的人。那一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觸動了她，她沖動地告訴洛渠楚，她同意交出自己的七竅玲瓏心。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一次卻是輪到洛渠楚拒絕她了。她不甘心地追問，可洛渠楚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告訴她修成玲瓏心的方法，被逼得急了，竟然直接讓她失憶以躲避糾纏，雪谷的入口一開，他甚至沒和白筱多說一句話便將她送回了青丘，從此后杳無音信。

再次遇見洛渠楚時，還是白筱作為鏢師給某位在百草莊養病的人送家書，正好撞見他在治病。

從那以后，白筱便時不時跑去找他，初時是好奇他一朵花怎么學醫，后來記憶恢復了便更想套出他不辭而別的理由。漸漸地，她去的次數多了，令洛南星對她不勝其煩。

再后來鳳凰城一劫，最接近死亡的危難刺激了她，打通了她的所有靈脈，第九條尾巴就那樣長了出來，她在最意想不到時刻，成為了九尾神貍。

白筱的心境也因這次劫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終于下定決心犧牲自己去消滅魔雀，所以白筱無法把九尾的事告訴任何人——九尾對族里來說至關重要，她會成為第二個先祖，為族人探索九尾之道。所以他們斷不會允許她出事，僅僅是知道她可能會成為九尾，夭夜宸已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將自己化作天雀翎的道路。

而且，她目前是空有一顆玲瓏心無能為力。因為玲瓏心不等于麒麟心血，唯有先天神祇能夠將玲瓏心煉化，取出心中的麒麟血，所以唯洛渠楚能夠使用她的玲瓏心。

可是她也沒有第一時間去找洛渠楚，自她初次恢復記憶，幾年間試探了許多次，洛渠楚一味堅持消滅魔雀除了重鑄天雀翎別無他法，絕口不提當年，固執得超乎她的想象。白筱最后只能期待他能夠像自己一樣，多多了解人間，早日將他那顆冰山一樣的心捂化了。

白筱活動了一下筋骨，斬斷第九條尾巴的不適感已經完全消退，神貍一族的靈力儲在尾巴中只是針對非九尾而言，真正的九尾神貍完全能夠做到只斷尾不損修為，所以白筱這番瘋狂之舉，其實是損毀了尾巴并且采取封印的形式不讓自己修復身體的殘缺，本質上她依舊是九尾神貍。

其實，白筱剛剛成為九尾的時候，還以為她會變得天下無敵，她甚至幻想過去找洛渠楚切磋一下。但很快她就發現變成九尾幾乎沒什么變化，只是更容易吸收天地靈氣了。原來吸納靈氣多并不等于能夠通過靈脈將其轉化成逆天的法力，白筱依舊需要潛心修煉，調和靈脈，修為才會提升。

不過，體內靈氣充足依舊是有好處的，靈氣對身體的持續滋養便是長生的條件，所以白筱的身體更加強壯健康了，受傷后的恢復越來越快。

白筱伸了個懶腰，緩步向林中走去，遠遠地看到鳳沉璧的背影，他靠著樹一動不動，白筱于是躡手躡腳地湊過去，想要嚇他一嚇。

“筱筱？你沒事了？”

白筱距離鳳沉璧尚有十米，鳳沉璧已經回頭，見到白筱神色如常，心中的擔憂終于消散。

白筱悻悻地點頭，對于鳳沉璧的機敏略顯遺憾，“好得很呀……”

話音未落，天旋地轉，兩人皆來不及反應，腳下一空，向下跌了一跤，待回過神，眼前早不見了山崖密林，茫茫沙海中，只有眼前一團紫霧。

“這……”鳳沉璧不由看向白筱。

“不了不了。”白筱連連搖頭，正想躲開，一團黑影跌出紫霧，直接與白筱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