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鷹的速度，果然非同凡響，第二天的黃昏余輝剛剛灑下之時，青丘山便已然出現在視線里。

古老的青丘城沐浴在一片金色中，青石鋪就的街巷散發著寧靜古樸的氣息，轉過主街的巷口，兩尊九尾神貍石像簇擁下，天地門已在眼前。

今日當值的藍衣門丁，依舊手持尖槍肅立在門口。聞到聲響，一個門丁向巷口望來：“筱筱？”

“阿六，純濱，今天你們當值啊！”白筱見到熟人，笑著打招呼：“阿六，別睡著了，當心藍護法打你！”

“筱筱，你一回來就拿陳年舊事擠兌我，是不是過分了。”阿六聞言，有些哭笑不得：“我這就去跟少門主說，你回來了。你不知道，他天天一大早就來門口看兩圈，要不是昨日來個人，他……”

“停！不用了，我先回家去看我娘，過些時候我再去找阿宸。”白筱連忙打斷阿六，笑道：“我可是為了我娘回來的，你啊，還是好好站你的崗吧。”

“那也行，白夫人也是前日才從青丘山里回來的，她可盼著你了。”另一邊，純濱接話道：“先回家也是應該的，這位公子是？”

“哦，這是鳳凰城少城主。”

“您就是鳳凰城少城主？”阿六和純濱聞言，都好奇地打量鳳沉璧：“久仰久仰。”

“二位小哥，有禮了。”鳳沉璧連忙回禮，卻被白筱一把扯走：“不用理他們，快跟我去見我娘！”

鳳沉璧被白筱拉著，穿過了天地門的外院，看見兩間相對的大堂，堂后是一排圍欄，圍欄旁的小門并未上鎖，過了小門，就見紅墻圍繞著，三個方向是三道釘有金釘的朱漆小門。

“左邊是墨家，右邊是藍家，中間的門進去就是我們白家的院子了。”白筱指著門介紹，“至于金家和門主他們在另一邊。”

推開中間的朱漆小門，鳳沉璧才發現，白氏的院落，比他想象的要大的多，入目是栽種著青竹的庭院，長廊一眼望去，盡頭的池塘里水芙蓉正是開得燦爛之時。

轉過回廊，幾個年輕的白衣女子正憑欄觀賞著池塘里的錦鯉，時不時響起陣陣嬉笑聲。

白筱對鳳沉璧打了一個手勢叫他不要出聲，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那幾個女子身后，正要嚇唬她們，一個女子忽然回了頭，看到白筱愣了一下，欣喜道：“筱筱？你回來了！”

幾個女子聞言回頭，眨眼間就把白筱圍在里面。鳳沉璧等在原地，他看得出，天地門的人都十分的喜愛白筱，不論遇到誰，都免不了要寒暄一陣子。

“我娘呢？”

“夫人這一刻應該在用晚膳了。”其中名為白鳶女子答道：“你這會兒去，還能趕上與夫人一起用膳。”

“那可太好了，說實話，我正餓著呢！”白筱比劃了一下肚子，笑道：“那我過去了。”

“去吧，少門主也在呢。”

“阿宸？他來干什么？”白筱正想離去，忽然聽到夭夜宸也在，不由奇怪：“他又要給我娘說我什么壞話……”

“少門主何時說你的壞話，他對你還不夠好嗎？”白鳶笑道：“從小到大，少門主哪樣不是讓著你的。”

“去去去，什么讓著我、不讓著我的……”白筱撇嘴，“我也是憑本事吃飯的好不好，你們到底是不是白家的？”

“是，您是家主大人。”女子們掩著嘴笑道：“我們錯了。”

“不過，方才少門主來的時候，好像心情不太好。”幾句玩笑后，白鳶突然說到：“昨天來了一個人，我們聽到少門主叫藍護法把那人趕出去，之后就一直板著臉。”

“趕出去？”白筱驚訝，“什么人讓他發那么大火，我還沒聽說過，咱們天地門還有趕客人出門的道理？”

“好像不是客人呢。是個俊俏的公子，白鳶盯著人家看來看去。”白浮比劃著，笑道。

“去，你才是躲后面盯著人家看的那個。”白鳶瞪了白浮一眼。

“俊俏的公子？”白筱忽然在心里有了一個猜測，“難道是……”

就在這時，白鳶終于注意到回廊盡頭站著一位公子，“筱筱，那位公子是誰？”

“哦。那就是鳳凰城的少城主，聽說我娘生辰將近，特來祝賀的。”

女子們聽說鳳沉璧是專程來祝壽的，紛紛上前給鳳沉璧施力道謝。

白筱半開玩笑地道：“我先帶客人去見我娘，你們也散了散了，只待在門內偷懶。”

“聽聽，她一年到頭也不回來一次，一回來就編排起咱們來了。”白浮佯作嗔怪地指指點點，眾女子滿臉嫌棄地揮揮手驅趕白筱：“去，去！”

白筱哈哈地笑，忙不迭地帶著鳳沉璧離開，邊走邊道：“飼主，剛才他們說，昨天小荷花來過。”

“洛先生？”鳳沉璧不由看向白筱，“洛先生是來找你的嗎？”

“不知道，也不一定是。”白筱撓了撓頭，猶疑地答道：“五年前他也來過，三年前也來過，都不是來找我的，不知道是和阿宸說什么，但每一次見過小荷花，他都很不高興，我也是那以后才總被他嘮叨，不許接近小荷花的。”

“少門主不曾和你說理由嗎？”

“他會告訴我理由，就不叫夭夜宸了。”白筱抱怨道：“你別看他成天都笑瞇瞇的，好像很善言辭的樣子，其實和面癱的小荷花是一模一樣的，都是屬于茶壺里的餃子，話有進不出。”

“也可能是因為，我資質平庸，沒有什么拯救蒼生的才能……”白筱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我不配和他們這種身兼重任的大人物分擔一點重擔吧。”

“筱筱？”白筱的眼神落寞，她的語氣既生氣又無力，還帶著幾分不甘心。而白筱眼中的不甘心，似乎還隱藏著更為復雜的東西，一種鳳沉璧無法參透的情感突然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臟，讓他禁不住呼吸一滯。

就在這時，鳳沉璧發現，白筱黑漆漆的左眼好像閃過一絲青色的光芒，那青色消失的太快，以至于讓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鳳沉璧知道，白筱眼中的青色絕不是錯覺，與此同時，他忽然對未來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

白筱撥弄了一下廊下的風鈴。

那只風鈴顏色很舊，做工也很粗糙，白筱記得這是她兒時在她娘的教導下做出來的第一只，沒想到她娘竟然能把這個找到，還掛在了廊下。

白筱的娘乃金氏一脈，名為金飄絮，是個弱柳扶風的美人。

二十四年前，白念初遭遇了意外不幸去世，然而因天生六尾而被內定為下一任家主的白筱，彼時才十一歲。

于是，金飄絮便暫時代管白家，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柔弱女子雖然是趕鴨子上架卻毫不含糊，十幾年間倒也將白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白筱的記憶里，她的身體一直欠佳，舉止行動文靜溫柔，與天生頑皮的白筱全然沒有共同之處。

“娘，我回來了。”剛見面的剎那，白筱險些沒能認出眼前的女子是自己的母親。金飄絮的鬢角竟染上了微霜，這并不是他們神貍族的壽命該出現的衰老。

白筱不禁愕然：“您這是怎么了？”

金飄絮露出白筱熟悉的溫柔笑容，許是多時未見，親情所致，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半晌才開口：“筱筱，過來讓娘看看你。”

“娘，你別轉移話題，您的頭發怎么了？”白筱用力攥住她的手，問道。

“你這孩子，怎么還是這么冒失……”金飄絮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的身體好著呢，幾根頭發白了而已，你該先給我介紹一下這位少俠，都多大了，還這么冒失。”

“晚輩鳳凰城鳳沉璧，見過白夫人。”鳳沉璧連忙上前施禮，金飄絮聞言，上下打量著他，笑道：“原來小俠就是阿宸跟我說的那位，筱筱的好友，我們家筱筱，肯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筱筱她……”鳳沉璧下意識看了一眼白筱，她顯得憂心忡忡，又對金飄絮回避問題的岔開話題不滿，正和夭夜宸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筱筱她很可靠，不會給晚輩添任何麻煩。”

“你就不用抬舉她了，自己的孩子，做娘的怎么不清楚。”金飄絮笑著招手，道：“還沒用飯吧？都過來坐下，一起吃一些？”

“多謝白夫人。”

金飄絮取了兩副碗筷，回頭見白筱還對夭夜宸瞪眼睛，裝作生氣地道：“筱筱，好好的姑娘，不要亂翻白眼，你哥哥哪里招惹了你？”

“沒有啊。”白筱吐舌頭裝傻，然后眉毛一挑：“阿宸他才是呢，在外面一直催我回來，我回來了又一直板著臉，見到我都不高興的。”

“是嗎？”夭夜宸不為所動，平靜地說道：“舅母生辰，做女兒的不回來，我催你有錯嗎？難道，你想做個無父無母，不孝不義的野丫頭？”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啦。”白筱撇嘴，轉頭向鳳沉璧笑道：“我跟你說，我們家少門主忠孝兩全，剛正重義，天下無雙。”

夭夜宸沒有笑，倒是金飄絮被她逗笑了，假意責備了白筱一句：“筱筱，不要胡鬧，讓鳳少俠見笑。”

說罷，金飄絮才忽然嘆了口氣，“阿宸，我看出來了，你今天過來時心情就不太好，出了什么事？”

“舅母，我沒有事……”

“小荷花找你來了吧？”白筱頭也不抬地嘟囔道：“你們又吵架了啊？”

“方才他又來了，這回不是找我，找我父親。”

“找門主？做什么啊？”未等金飄絮開口，白筱好奇地問。

“不知。”夭夜宸搖頭：“父親連我也屏退了。”

“你也不知道？”白筱不信地將夭夜宸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當真？”

“當真。”

“那他找你呢？還是那件事？”

“還是那件事。”夭夜宸收起表情，淡淡地答道。

金飄絮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啞謎，不由問道：“小荷花？小荷花是誰？”

“就是十四年前帶我出雪荒的那個人。”白筱湊到金飄絮懷里，似笑非笑地拉長了聲音：“阿宸對我的救命恩人意見可大了……”

“原來是那個人。”金飄絮驚訝地看向夭夜宸：“阿宸，你倒是跟舅母說說，你為什么不喜歡筱筱的救命恩人呢，他能救筱筱，難道不算一個好人……”

“舅母，好人壞人，哪有界限呢。”夭夜宸忽然打斷金飄絮，眼睛落在白筱身上，輕輕說道：“對我們而言，最好與他保持距離。您能理解嗎？”

“……我理解。”

白筱本來是故意說的玩笑話，卻沒想到在夭夜宸話音落下的時候，金飄絮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異樣，聲音陡然冷漠了幾分，她眼睛里的愛憐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擔憂，與無盡的不舍。

白筱不由一怔，她發現夭夜宸似乎話中有話，并且金飄絮顯然聽懂了，而且有深刻的理解。

她幾乎要將疑問脫口而出，但當看到金飄絮的眼神，忽然心里一陣刺痛，她猶記得上一次見到金飄絮的這種眼神，還是剛剛聽到白念初死亡消息的那一刻。

“娘……吃完飯，我給鳳少城主安頓好住處后，一起去城里逛逛如何？”白筱選擇將疑問盡數咽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真的？”瞬間，金飄絮臉上又露出笑容，她親切地拉住了白筱的手，溫柔地笑道：“好啊，也帶鳳少俠看看青丘山，雖然名氣不大，卻也值得一賞。”

白筱用力點頭，然后匆忙端起飯碗，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不用客氣，就和你在家一樣！”

鳳沉璧雖然點頭客套，但其實他簡直有些坐臥不安，論察言觀色他也是一等人物，因此對于這個餐桌“啞謎”，他與白筱同樣的困惑，更因為他是個“外人”，隱約有些苦惱。

一頓飯吃得不尷不尬。

飯后，金飄絮就囑咐白筱帶鳳沉璧去城里逛逛，自己卻說身體抱恙與夭夜宸留下了。

白筱看得出金飄絮的不適是假的，知道她許是想和夭夜宸談事，也就十分樂意地應承了，然后拉著鳳沉璧向外走。

“飼主，我先問問白鳶她們，給你尋個住處。”白筱熱情地介紹道：“青丘城別的不多，但是書畫店鋪的數量絕無僅有，我們也好尋個好物，到時候正好送給君遷子做謝禮。”

“你說的是。”鳳沉璧認為白筱想得周到，卻又見白筱突然對他眨了眨眼睛：“今晚還要拜托你一件事。”

“我？”鳳沉璧不解：“什么事？”

“我去見小荷花。小荷花既然來了，肯定發現了什么魔雀的線索，我們可不能錯過了。”白筱頓了頓，嘆了口氣：“我答應過阿宸，不單獨去見他，不過他們剛吵了架，這會肯定又不喜歡我去找小荷花。”

“所以你幫我盯著阿宸。”白筱說著，拿出一張符：“萬一他來找我，你就燒掉他，我馬上就會知道了。等我們問了小荷花，把彼此的線索互通一下，阿宸知道我在做正事，也就不好罵我了。”

“這……”

“是不是朋友？”見鳳沉璧猶豫，白筱立刻湊到他眼前，眼睛彎的像月牙一樣，笑得討好：“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呀，就這么點小忙也不肯幫我嗎？”

那雙眼睛黑漆漆的，卻又矛盾的如星光一般明亮，溢出的星輝亂了鳳沉璧的心旌，他突然發現，他不能拒絕的，不只有白筱的假哭。

鳳沉璧最終再一次向白筱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