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鯉·匿名作家
- 張悅然主編
- 2388字
- 2019-06-04 17:11:58
卷首 張悅然
2011年,J.K.羅琳以羅伯特·加爾布雷思的名字向兩家出版社投了新寫的偵探小說《布谷鳥的呼喚》,隨后收到了兩封退稿信,在其中一封信里,編輯好心地建議羅琳不如先去讀個寫作班,或者至少看看《作家手冊》和《作家和藝術家年鑒》之類關于出版的書籍。最終《布谷鳥的呼喚》還是以羅伯特·加爾布雷思的名字出版了,銷量只有五百本,在英國亞馬遜網站上排到五千名之外。據說羅琳更換名字,是希望獲得純粹來自小說本身的反饋,透過羅伯特·加爾布雷思這樣一個男性名字,我們可以推測她或許試圖擺脫女作家身份帶來的束縛與偏見。但這種努力并不成功,“羅伯特·加爾布雷思”在寂寞了幾個月之后,最終被宣布只是羅琳的一個新面具。《布谷鳥的呼喚》的銷量陡增507000%。隨后公開的退稿信,使這一切看起來像個游戲,把“勢利”的出版商和“盲目”的讀者戲弄了一把。
我們必須承認,每一位成名作家或許都受到那個帶給他榮譽的名字的束縛。名字里包含著他的公眾形象、寫作風格,還包含著他給予讀者的一份承諾。早期急于建立自己風格的作家們,致力于把城墻圍筑得更高更結實,讓自己的王國牢不可破。但到后來想要拓展疆域的時候,城墻就變成了阻礙。即便在創作上,他們可以突破那些阻礙,達到完全自由的境界,但被讀者閱讀的時候,城墻依然會存在。讀者需要穿過一扇門,進入作者的世界。而作者的名字就是那扇門。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作者的名字甚至構成了一種閱讀氛圍,一種魔法,使狂熱的讀者被催眠:我相信這個名字之下的每個字。另一些讀者則可能突然感到厭倦,甚至產生逆反情緒:為什么他總在寫同樣的東西?比如現在的村上春樹,每出版一本新書,都會有些讀者迫不及待地爬上催眠床,也會有一些讀者與他就此揮別。對于熟悉村上的讀者來說,拋棄他的名字來閱讀《刺殺騎士團長》是很困難的。那些從這本書才開始閱讀他的讀者,獲得的樂趣很可能遠比了解綠子和直子、遇見過會開口說話的貓、又曾陪天吾和青豆并肩戰斗小小人的讀者多得多。如果有短暫性遺忘的藥丸,村上恐怕也很希望他的讀者在拿起他的新書之前服上一顆,那樣他們在閱讀中就不會分心和聯想,能夠獲得一份單純而強烈的愉悅。
但在那些尚未成名的寫作者看來,名字所帶來的束縛,完全是一種庸人自擾的甜蜜的煩惱。他們還在通過退稿信上的言辭推測著自己的作品和發表、出版之間的距離。更糟糕的是,退稿信這種典雅的回絕方式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認真閱讀過,又到底在什么地方有所欠缺。石沉大海。之所以會沉入大海,是因為石頭沒有自己的名字,它是和成千上萬的石頭一般無異的石頭。石頭需要先被揀選、被命名,才能避免沉入大海。但這需要來自編輯和讀者的耐心和勇氣,當然,它還得是一塊幸運的石頭。如果哪天一位缺乏耐心的編輯善心發作,回復了退稿信,他很可能會建議我們年輕的寫作者去看看過往發表或者出版的作品,那就是他們的標準。可是看過以后,年輕的寫作者或許也不會服氣,有的作品好像并沒有那么好,只是因為隸屬于一個編輯或者讀者認可的名字才得以發表。我們可能會說,眼高手低是年輕寫作者普遍存在的問題,但是對于每個文學讀者來說,誰能否認自己曾有過那種閱讀后的失望,完全搞不清這個作品哪里好,甚至因此懷疑起一本優秀雜志、一個著名出版社的標準,最終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因為它的作者是一個為大家熟知的名字。無怪乎年輕寫作者會抱怨文壇和出版界都太勢利。知名作者的作品寫得再不好,依然擺在最顯耀的位置,而且它們總是可以輕松越過編輯修改的環節,有的作者還會以“誰也不敢改我一個字”為傲。有那么多的文學比賽,隨處可見各種征稿啟事,可是留給年輕寫作者的通道依然十分狹窄。寫作以來的十幾年里,我曾目睹過很多有才華的寫作者放棄了創作,離開了文學,這其中當然有很多個人原因,缺乏耐心、生計所迫或是文學帶來的吸引力不足以支撐持久的寫作。但我還是經常忍不住會想,要是在他們做得最好的時候,一些肯定的聲音適時地降臨,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今年,《鯉》主題書系已經創立十年了。它從一個發現年輕作者、和他們一起成長的新讀物,也逐漸變成一本“勢利”的主題書。我們總是向一些大家熟知的作者約稿,倒不完全由于工作的惰性,還因為我們信賴他們。信賴那些名字所承諾的文學品質。那些名字凌駕于文本之上,成為了主題書系的文學標準。可這是否有一點可疑?至少它在遠離我們的初衷——一份只忠誠于文本的坦誠和尖銳。
所以有了這一輯《鯉·匿名作家》。它的主題版塊由十篇小說構成,有些小說的作者是非常著名的作家,有些則很年輕,尚未出版過作品,他們的姓名全部被隱去,只以編號的形式出現。
編號的次序是我們收到稿件的次序,與作者的重要性無關。沒有長幼尊卑,沒有資歷銷量。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回歸文本本身,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摒棄了所有的外在干擾,讀者唯一需要信賴的是自己的閱讀感受。“匿名作家”的評選將會持續一年,在完全匿名的情況下,由專業評委和普通讀者選出他們心目中最出色的小說。這是一場完全平等的比賽,我們期待著看到那些年輕的寫作者證明自己毫不遜色的才華和圓熟精湛的技巧。同時,也必須感謝那些著名作家的慷慨賜稿,他們本可以安全地待在盛名之下,不必再經歷這番品評。然而正是他們寬闊的胸襟,才促成了這份平等。據我所知,他們還做了一些努力,藏匿好自己的風格,呈現出不同以往的寫作。不知道那些鐘愛他們的讀者,是否僅憑文本就能夠把他們找出來,或許這也能成為閱讀這本書的一種樂趣。
和《鯉》一起走過了十年,作為編者的我們已經不再年輕。但我們依然記得那份年輕時候的困惑和迷茫:那些先于我們而存在的秩序,像枷鎖一般橫亙在通往理想的路上,除了套上它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任何秩序的打破,都需要漫長不懈的努力,其中也包括一些徒勞但必須存在的努力。我不知道“匿名作家”是不是這樣的努力。可是如果我們能給予年輕人一些祝福的話,那么就讓它們以這樣的形式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