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性靈、筆墨瑣談——對話著名國畫家王金嶺先生
王金嶺先生畫風沉雄,筆墨恣肆不羈,能于常見題材中獨出心裁,具有強烈的西部風格和東方意味。畫界人士稱他的畫是陽春白雪。1984年,王金嶺在一幅題為《荷花》的作品中,采用淡墨畫法,將月下荷塘的朦朧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全國引起轟動。

王金嶺先生
對一個畫家來說,如何才能在生活中尋找藝術的靈感?帶著這個疑問,我日前訪問了我國當代著名國畫家,73歲的王金嶺老先生。“藝術有時候就是一種美的享受,就像蘇州園林的那些主人一樣。葺園的初衷不是沖著展示建筑藝術去的,唯一的目的是對舒適的追求,從而推動了園林藝術品的誕生,成就了藝術之美?!痹谝环骄G意悠悠的質樸院落中,我們一邊品茶,一邊聽王老師道出他的生活、感受和藝術。
常格(以下簡稱常):陜西是長安畫派的故地,每每提起長安畫派,王老師似乎都有講不完的故事,作為在大師身邊成長起來的一代畫家,您都有哪些揮之不去的記憶?

水中仙子(69cm×69cm)
王金嶺(以下簡稱王):因為自小耳濡目染,從很早就開始接觸國畫,懂得一點兒的時候也一直十分推崇八大山人、齊白石、石魯、林風眠。我算是石魯身邊成長起來的,他的藝術思想和造詣對我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蒼龍嶺(69cm×69cm)

粉彩(69cm×45cm)
那時候學畫,感覺到國畫界整個局面是古板保守的。20世紀60年代石魯他們在北京的那個“習作展”,從藝術思想上說清楚了什么叫國畫。他們的創作實踐,讓年輕學畫的我們感覺到中國畫的現代形態應該是這個“習作展”的樣子,否則中國畫立于世界藝術之林這話怕是有些牽強。

蕉蔭圖(138cm×69cm)
這次展覽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創作。過去老先生講的“四王”“明清”味道,我們并不滿足,或者說那是僵滯的“國畫”,大多都是臨摹代替創作,這樣一來國畫便充滿了沉悶的氣象。而那時卻在石魯的作品里看到了藝術家對于藝術的理解以及對筆墨的運用。石魯的藝術思想,讓我們感受到國畫世界顯現出一片生機,覺得國畫確實是有講究的,需要藝術家去不斷探索,用更多的智慧去展現、詮釋。
常: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從那時起,石魯的創作風格和藝術手法就對您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這些影響在您后來的作品中也得以體現?
王:那是一定的。也從那時起,對石魯的神秘感充滿好奇,總是期待著他的新作品出現。記得60年代初的那次北京展覽之前,所有的作品都在美協院里預展。一張一張仔細看后,最讓我激動的還是石魯的作品。可以說是張張叫好。雖然他比有些畫家年紀輕,但那時他是精神領袖,直接沖著有傳承有當代有個性的形態來的,也是這次展覽的目標。展覽的結果出乎意料,引起了轟動,有人說這次習作展是中國畫界最具開拓精神的一顆原子彈。這話看來沒錯,確實把遙遠的古老藝術,瞬間打開了一扇通達的大門,把藝術的現實魅力、創作機緣、可操作性說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后來人們常說的“長安畫派”。

走西口(69cm×60cm)
石魯參展的作品遠比其他人多,于是有人說他獨裁。其實,這樣的理解很膚淺。石魯的那95張畫,單獨拿出去,不要任何人的陪襯,照樣是閃光的。因為每一幅作品里面,都融入了他對藝術的嚴謹、深入的理解和把握,今天看來對石魯的褒揚并不過分。其他藝術家在這次創作過程中都受到一次洗禮,甚至石魯去世后,一次美協創研室研討會上有些老先生提出重振長安畫派的雄風。當時我主持創研室工作,我說何嘗不想,只是離了石魯這個拐杖誰都走不了路。沒人反駁,事隔多年,這些老先生相繼離世,習作展成為陜西人一次最后的絕唱。

石魯·小米加步槍
石魯的匠心獨運和藝術手法確實是大師級的。而他在歷史上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與人們理解的加深,將來還會更大。我覺得大眾普遍對石魯作品及藝術思想的解讀還不夠深入,還有進一步研究探索的空間。像石魯那種對人生對藝術的理解是影響整整一代繪畫人的,因為他讓我們意識到真正的創作值得期待,平庸的行貨,算不得什么創作。
這份對石魯的崇拜之情也一直貫穿了我的創作生涯,不管是在東北工作的那八年,還是今天,都從未改變過。
常:您說過“筆墨當隨己意”,那么您怎么看待國畫的筆墨問題?
王:當然只要一提到國畫,大家都很關注筆墨問題,都把筆墨當成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來談。筆墨就像中國人說話語境里很細微的東西,很難想象,失去了語言中妙不可言的趣味,那將是一個怎樣枯燥的世界。50歲以后才意識到國畫筆墨的重要性,也開始了對筆墨內在精神的探求。

秋江冷艷(138cm×69cm)
筆墨是一個特定概念,不僅僅是物質,正如春色不單單只是姹紫嫣紅,還有和煦的風、鳴泉,以及所有帶有生機的因素在一起構成的心態。抓住了這個,似乎筆墨便有了底氣。以意貫之。拋開素描,不要講體積、講明暗、講質感。它完全是一種意象表現,展現他的聯想。筆墨問題不是孤立的,是中國畫用來表達思想的手段,是比興在中國畫創作中極具特色的運用。所謂“筆墨”,使“構思”豐滿起來,讓思想、感受落到實處,筆墨讓思想之魂呈現出體魄,這里“形象”是真正意義上的形象。不是說“大象無形”嗎?不錯,“大象無形”加個常字,“大象無常形”就對了。筆墨所為不應該是常態的形。
常:有些人評價您的作品是用了“性靈”這個詞,您怎么認為呢?
王:王陽明講心學,講究身心共參,知行合一,在靜對中澄明心關,期待興會超妙的禪悅。又提出“人者,天地之心,心者,萬物之主”的論點,八大山人以心觀物,畫為心聲,出世身而心不遺世,是人中的智者。不少理論家說八大山人畫中充滿孤憤,“墨點無多淚點多”。然而,我讀八大山人作品,包括繪畫、書法和文字,更加感到此類文字匠人可笑。八大山人的畫,筆健墨潤,恣肆任情,卻一派貴氣圓融,天心一片,智慧、祥和,悲天憫生。書法更是自然純樸至極。這就是“性靈”的極致??梢哉f八大山人以他性靈的慧力,覆蓋了現實世界的落差,生活在靈覺狀態之中,我一直向往這樣的精神狀態,也在不斷追求自己生命的禪悅。

川北(150cm×80cm)
常:請允許我提一個很俗但是很普遍的問題,因為在當下看來很有必要。在您心目中,一幅好畫的標準是什么?
王:在我看來,藝術品當然是有標準的,但是由于個人文化素養不同的緣故,品味的角度和得出的結論自然也不盡相同。在西方,藝術品和宣傳品并不是一回事,藝術品沒有宣傳目的,沒有絲毫的功利成分,追求的就是一種純粹的享受。像凡·高,典型的藝術追求者是罕見的。就像蘇州園林一樣,當初的主人在建設時不是為了展示傳統建筑藝術,圖的就是自己的享受,結果卻推動了藝術品的誕生,成就了藝術之美。當然宣傳品、商品宣傳、宗教宣傳也不乏藝術品的出現,總之,藝術是游離在物質、實用之外的精神。西方的教堂藝術、宮廷藝術,石魯構思極巧妙的《東方欲曉》,敦煌壁畫的“飛天”,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是為汲取其宣傳屬性,而是它的藝術品格延伸了這件作品的壽命,使其都上升為純粹的藝術品,而“文革”中產生的政治宣傳品,多半因甚拙劣,永遠和藝術品無緣。

牡丹(30cm×30cm)
曾經有人拿了同一造型的明代水盂送給我,先看到贗品,已經感覺不錯了,似乎陳老蓮作品中常出現的器物。而看到真品的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什么叫“高下立現”,更加精細的做工和細節的處理讓我震撼,真是值得把玩的寶貝。那件仿品馬上看起來好像沒睡醒似的,沒了精神?!靶味险咧^之神,形而下者謂之器”。
其實每一件藝術品都有自己的含金量,指的就是對文化的創造。藝術價值,往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于現在魚龍混雜的藝術品市場,想要看得更加深入和透徹,自然要加強文化素養的修煉。
常:您認為一位中國畫家應該具有一種怎么樣的人生態度和藝術追求?
王:一位藝術家首先要畫好自己的畫,讓自己時刻處在一種藝術的陶醉狀態。哪怕別人說它是雕蟲小技。因為愛這個行當,即使沒有出現驚人的大作,一生的藝術實踐也是在消費文化。李白、鄭板橋、齊白石等許多人都講“寂寞之道”,就是坐冷板凳,不能處處搶風頭。下功夫潛心研究,越過藝術的“秘密”,創造新的藝術“秘密”,或許這便是從藝者追求藝術的秘密。

泉清亭(138cm×69cm)
因為藝術享受是一種“奢侈”的生活。人和動物的不同就是消費文化,享受藝術就是一種奢侈。許多人耐不住寂寞,付不起應該付出的代價,出局、轉行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沒有人給不成功的藝術家,或者被埋的藝術家發勛章。
常:很多傳統文人都推崇一種“高蹈的心境”,您認為這種心境是否和現代的文明精神相背離?而您又怎樣看待當今社會普遍追求物質高于精神的現象呢?

細雨魚兒出(138cm×69cm)
王:傳統文人,當了官以后就不自在,比如陶淵明,“為五斗米折腰”不自在,就喜歡“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那樣閑適的生活,這被后來的文人所賞識。文化人在過去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官,否則就飛黃騰達不了。但當了官心情又不自在,這是陶淵明在出仕以后又選擇隱逸的必然結果,其核心就是精神自由。追求自由是一種最高境界??梢韵穹病じ?、八大山人、石魯一樣高蹈猛進、無視一切,好一個快活。
常:您怎樣理解藝術創作與實現人生價值之間的關系?您本身更偏向或者說更向往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呢?
王:繪畫本身是一種藝術創作,它也是一種人生體驗。我沒有給子女留下些什么,但是我教給他們怎么做人、怎么活出“人味”。創造體現價值。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仁者愛人才能活出人味。
關于這兩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所謂文化就是智慧地活著。不虛偽、不損人利己,通過自己努力創造生活、創造文化、創造財富。這樣的樸實而簡單的東西才是我最想告訴年輕人的。
如果一個藝術家還愿意為無為去探尋,那他的行為本身也是一種行為藝術。就像這個院子,許多人說這是我的大作。對于別人算不得什么,而對于我,它是我養老的地方。高高低低的地形,決定了各種問題怎樣解決,就像調整一幅畫一樣,需要思考怎么和諧才能美。
常:長安畫派的精神高度是筆墨與生活的一種比較完美的統一,也很符合中國畫從傳統向現代邁入的一種前瞻性思維,您是否覺得當今陜西畫壇并沒有按照這個思路來發展?

終南草廬圖(138cm×69cm)
王:我曾經回答過類似問題,按這個思路發展很難?!半y”到什么地方呢?首先,作者必須要有思想準備。不是當代畫家想按這個思路走,或想按中國文化這個高度畫下去就能畫出好畫。要不然多少年才能出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大家”,像八大山大、曹雪芹、齊白石、石魯這么多年才出幾個?因為這些人他自身具備這些素質,有了這種文化底蘊才能創造出燦爛的文化,所以說當今畫壇,也不是想出一個就能出一個大師,天天呼喚大師,但最后要落實到一個人身上。不論在盛世還是亂世都可以產生大師,這與時代沒有關系,只與個人有關,除了中國文化深厚的熏陶,敬畏前賢之外,還要有活力,幾個因素整合起來并非易事。真正能突破的大師,不僅是陜西,全國也沒人能達到這樣一種巔峰的狀態。
常:作為藝術界的前輩,您對畫界晚輩能否提出一些建議或忠告?
王:我說過,我紫籐架下的旱廁,上面紫藤花間吸吮花蜜的蜜蜂和糞缸里的蒼蠅看似都在嗡嗡,都很專注吞吐,成就了什么只有天知道。因為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我只能把握我自己。
地點:西安·終南山下南圃
時間:2013年6月2日
采訪者:常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