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截斷江達話語的是一只穿著彩色繡花鞋的秀氣腳丫。
江達被這看起來本應秀氣軟弱的腳丫蹬在面門上,一股讓他感到恐怖的巨大力量傳來,腦中一陣轟鳴,伴隨著咔吧一聲脆響,直覺就要暈過去。哪知道自己身軀倒飛的短短時間內,隨著眩暈而襲來的劇痛瞬間讓他清醒過來,痛得摔在石板路上的他一陣凄慘呼號。只是糜碎的鼻梁骨改變了鼻腔的結構,被封住的鮮血倒灌進入喉嚨,讓他的慘嚎變成了像是冒泡湯鍋一樣的古怪咕嚕聲。
卞鳳凰收回右腳,鞋底在地上擰了兩下,似乎要擦去什么粘在鞋底的臟東西一樣。而后緩緩上前幾步,冰冷道:“江達,你最好別裝什么無辜。我今天既然找上你,就說明我已經查清了你,你承不承認,我都會讓你血債血償。”
江達萬萬沒有想到這小姑娘如此狠辣,絲毫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也絲毫不留手。他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滿腦子暈眩的他勉強忍住嘴里的慘嚎,努力琢磨這件事。心想無論這女孩是誰,無論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她,既然她沒有一劍殺了自己,也就說明這小丫頭肯定還有什么沒弄明白的地方。只要有,就能活。所以他忍著臉上的劇痛,拼命擦著不停冒出來的淚水,帶著古怪鼻音大聲喊道:“我不明白,你啥意思???我啥也沒干?。樯兑獋獌敯??”
“我叫卞鳳凰,雪儀門總堂五代內門弟子。我爹就是卞帥?!?
江達忽然愣住了,嚇得渾身直哆嗦,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胖子的女兒居然是雪儀門的修士,她不是被獻給雪儀門當侍女的嗎?只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頂著咬緊牙關,喊道:“那又怎么樣?你都去當神仙了,我哪有能力惹到你?”
“你是沒有能力惹到我,但是你有能力害死我爹?!?
“我啥時候害死你爹了?你爹是神仙的爹,我哪敢害他???”江達叫道。
“所以我也很奇怪,你為什么費了一年的時間精心準備?跑出去幾千里殺害我爹?”
“我沒有……我沒有啊——”江達兩手虛捧著自己迅速青紫腫起的的鼻子,滿臉凄慘地哀叫道。
正在這時,只見江府的大門忽然打開,兩個管家模樣的人跟著一個渾身綢緞的老者走出來。這老者四下看看,起先是疑惑自家臺階上怎么站了這么多陌生人。而后忽然看見下巴和前胸流滿鮮血的江達,驚呼一聲“哎呀!兒子??!”抬腳就向著那邊跑,哪知道一只毛茸茸的腳輕輕一伸,正好勾在老頭的腳脖子上。
江老頭起先看見兒子被打得滿臉於紫,精神緊張之下確實有些手足無措。但一身功夫還真就不算是白練,被毛人絆了一腳眼看要摔在地上,下意識兩手一撐,手掌沾地的瞬間人也反應了過來,一卷腹部,直接來個前手翻,穩穩落在地上。毛人摸摸鼻子,翻眼皮看著天上,不理江老頭扭回來幾乎要殺人的目光。那江老頭擔心兒子也沒工夫去和毛人理論,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向著鼻子腫得拳頭大的江達跑過去。
“你咋那么下作呢?”和尚乜斜著眼睛,小聲問毛人。
“什么叫下作?”毛人也斜眼看著他。
和尚轉回頭來正視他道:“這人畢竟五六十歲……”
“人?”毛人冷哼。
江達被父親扶起,忍著劇痛搶先開口道:“爹,這是卞帥的女兒,他們說我殺了他爹!”
“啊?”江老頭滿臉驚訝,顫巍巍大聲問:“那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啊?”
“當然不是啦!”江達大叫道:“我殺他干什么?。俊?
“那你解釋解釋啊!”江老頭仍然是那副顫巍巍的姿態道。
江達指指自己的鼻子,喊道:“你看他們像是聽解釋的樣子嗎?”
“江達,”卞鳳凰截口道:“你聽說過一句話嗎?”
江達和江老頭聞言一愣,下意識齊聲問道:“什么話?”
卞鳳凰冷冷看著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不等面色鐵青的江達和眼珠亂轉的江老頭回答,卞鳳凰很快就轉移話題道:“我爹既然接了雪儀門福云分堂的單子,就算是加入了雪儀門,他身上長期帶著雪儀門外門弟子令牌,你一個混混,哪來的膽子謀害雪儀門的人?是誰讓你去害他的?”
江達不語,他面色鐵青,以鼻子為中心,一大片高高腫起,基本看不出來鼻子的原型,只是紫糊糊一個大包。人的身體是有自我保護能力的,一般在受傷的一瞬間會感覺到驟然的疼痛,而后這種疼痛卻并不會以那么明顯的程度持續,反而會在一段時間內減輕很多。當傷者對于受傷這件事完全接受以后,腦子里面對于疼痛的屏蔽才會慢慢撤去,傷口附近受損的神經才能把真正的疼痛傳遞給大腦。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應,人們往往不會關注到這一過程的發生。
所以當面孔上那種疼痛難以遏制地強烈起來時,一向自詡爺們的江達也不得不拋開他“江湖人”的所謂風骨,咬著牙長聲悶哼而不去回答卞鳳凰的問話,只是那聲音滿是憋屈和無奈。
江老頭扶著兒子的手幾乎要顫抖起來,但卻硬生生忍住了。方才他半晌沒有跟著說話,此時看著似乎難以忍受劇痛的兒子,似乎想抬頭說什么,但是嘴唇動了動卻又忍住了,不過稍微沉默后,還是再次開了口:“卞小姐,我家江達是個江湖人,雖然平常辦些江湖事,明里暗里和朋友一起做過一些不好開口的買賣,但卻從沒想過要去招惹你們神仙宗門,那不是他能參與的江湖?!?
“哦!”卞鳳凰冷笑道:“那看來我是冤枉他了,這樣吧,你們只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沒什么毛病的話,我們轉身就走,如何?”
江老頭低著腦袋不吱聲,但是隱藏在面孔陰影里面的眼珠子卻一直亂轉,旁邊的江達也默不作聲,似乎已經疼得顧不上任何事情,身形搖搖欲墜。卞鳳凰也沒準備讓他們答話,自顧自道:“第一,火龍峽大城的雪儀門商號有所有外聘護衛隊人員的名單,里面有江達的名字,這你承不承認?第二,正在循淪大城準備回程的護衛隊伍中就有江達所在的那家護衛隊,其中的成員也都承認江達曾經在護衛隊里,你承不承認?第三,我爹出事之后,江達很快就遇見家人來報信,稱家中有事請假回去了,有沒有這事?第四,你們那家護衛隊的副隊長親眼看見江達在無人時拍裂了我爹他們那輛貨車的繩柱,而且承認是收了你的賄賂才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這你又怎么解釋?”
跪趴在地上渾身顫抖的江達忽然抬起頭來,咬牙忍住疼痛,大聲道:“卞小姐,你說的這一切簡直匪夷所思。從火龍峽到循淪城要走三年,算起時間來,現在那商團也不過剛到循淪城不久,就算你爹遭遇不測,你咋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這件事就算真的發生過,你也要三年后商團回來才能知道吧?想必編了這么一個故事,不過是想要我們江家的產業罷了。還拿出我們副隊長來……我的大小姐,他在循淪城呢,要三年……”
噗通!
江達話沒說完,就見卞鳳凰從腰間結下一只小小錦囊,打開袋口向下輕輕一抖。一個八尺多高的男子便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一手揉著腰一手遮著眼睛費勁站了起來。江達看清那人面孔后目瞪口呆,這可真應了他自己的話——匪夷所思——劉雄怎么可能在這?他不應該隨隊到了循淪城了嗎?再說那小小的錦囊不過兩寸大小,怎么可能裝下一個大活人?
“江達!”那從垠袋里面被扔出來的人正是被趙陽查出來的那名護衛隊副隊長,此時眼睛適應了外面的光線,一眼就見到了滿面青紫的江達,只是也難為他居然瞬間就認出了這張滿是扭曲的面孔:“你小子害苦我了,要不是神仙大度,我現在怕不是死了一百八十多回了,你特釀的誰都敢下手???神仙家里人也敢害?”
卞鳳凰在他腰上蹬了一腳,將這副隊長劉雄踹到一邊,而后居高臨下的看著江達,道:“不妨告訴你,我修士宗門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眼中要走三年的八萬多里在我們來說最多不過是半個月的路程?!?
“這……”
江達此時真的是無話可說。修士宗門往往借著招收外門弟子的名頭招納一些侍女用來照顧日常起居,甚至有一些修士也以此名頭來招收一些侍妾。他本以為那個胖子卞帥也是這樣把自己的女兒送去了雪儀門,作為攀附門中高人的一個手段,完全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成為正式弟子,更想不到的就是她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從循淪城回到福云鎮。宗門修士他不是沒見過,說起來宗門修士不說滿大街都是,但也真的并不少見,至少他接觸過的就有不少,可他也從沒聽說他們誰有本事能在半個月內走八萬里路。所以讓他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就是卞鳳凰竟然在雪儀門有這么高的地位,竟然能動用宗門資源辦私事。這件事已經完全超出他的預計之外,根本不再是他能參與和解決的事情,江達心下一片冰涼。
江老頭見此情景,心知再嘴硬下去也已毫無用處,便干脆站起了身,嘆口氣道:“唉……既然如此……”
江老頭剛說了幾個字,一道極細的烏黑光芒從遠處人群外面電射而來,直奔江老頭后腦。卞鳳凰猛然抬頭,但已來不及出手擋下。這烏光明顯是丹期高手所發,速度和勁道都不是尚未凝結內丹的她所能應付。
那站在大門前臺階上抄手“看熱鬧”的趙陽此時卻是笑了,抬手輕輕一指,那道烏光便陡然停在半空,而后掉落地面。趙陽則是輕聲說了一句“有毒”便人影不見,片刻之間便拎著個白衣人重新出現場中。滿場無人看到他是如何離開,又是如何回來的,唯有毛人小聲嘀咕一句:“元嬰這么快……”
趙陽站在卞鳳凰身側不遠,將那白衣人裝入自己垠袋,又低頭撿起地上的毒針,而后笑道:“好了小妹,宗門的目的已經達成,而后的事情,你可以隨意去做了。”
卞鳳凰聞言點頭,心知師兄已經抓到真正有用的“舌頭”,此時開始再不必去廢話,到了有仇報仇的時候了。一旁的毛人此時也走下場中來,向著卞鳳凰點點頭,而后朝著江家父子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麻煩,不過雪儀門有他們的目的,我也只能等他們先辦事。”
他伸手從腰間明目張膽掛著的白色垠袋里面掏出鐵木柺棒,繼續道:“不妨和你們說明白,胖子并沒有被你們的手段害死,他被一名護衛師傅拼死救了出來,只是他一個普通人獨自在外,運氣稍稍有點不好就可能丟了性命。我不該和他們兩個分開……”
“毛人叔叔……”卞鳳凰拉了拉毛人的手:“這不怪你,如果不是他們設計謀害我爹,他不會遇上后來的危險,也不會讓你有了這么多遺憾。”
“不錯!”毛人看著卞鳳凰的眼睛點點頭,不再矯情,而后轉向江家父子問道:“問你們兩件事,其一,假信是怎么來的?其二,你們兩個人誰是主謀?”
江達已經癱軟在地,他平日自詡江湖好漢,說話辦事也自有他的一番“風范”,殺人害人也從沒手軟。可此時他自己死到臨頭,也難免哀傷恐懼,加之傷口實在疼痛異常,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相比之下,他爹江老頭要鎮定得多,此時雖然也是渾身顫抖,但卻還是硬挺著沒有倒下,顫聲道:“事已至此,我沒有什么說的,具體的主意是我出的,那封信也是我寫下來,找了一個小丫頭抄了一遍,給卞帥送去的……”
說到這里,勉強支撐自己不倒的江老頭忽然朝著卞鳳凰跪下,哭道:“我姓江的既然做了這事,此時也不求你們放過,只是我這兒子……”
“那便可以了!”毛人不等他說完,掄起棒子直接砸在他頭上,啪一聲紅白一片,死尸倒臥在地。不理一旁聞聲哭嚎的江達,轉頭對著卞鳳凰道:“鳳凰,作為你爹的朋友,我算是替他報了仇,出主意的主謀我已經打死,至于這個具體去動手的人,就看你是怎么決定的了?!?
卞鳳凰看著撲在江老頭尸體上怪聲哭嚎的江達,沉默半晌,回頭對著毛人道:“叔,我師父說,心中但凡有一絲不忍就不殺,那我就不殺。不過看到這家伙也體會到失去父親的痛苦,我心里的恨意也就找到寄托了?!?
“善哉!”和尚忽然走過來道:“小鳳凰尊另師教導,以善念為本,以后必然會有福報?!?
“善念?”毛人忽然冷笑:“什么是善念?什么是惡念?殺人就一定是惡念?不殺就一定是善念?這是誰定的標準?被殺的人死了,善惡對他還有什么意義?被殺的人要是沒死,卻不能生報仇的‘惡念’,那公理善念何在?殺人者為惡,被殺者卻不能反殺,那殺人者將來何不再去殺人?被殺者何不選擇也去殺人?你止一人之殺,反縱容萬人殺人。誰是善?誰是惡?你的善念惡念,究竟是善念惡念,還是惡念善念?”
和尚被他繞得有些糊涂,但細一思索也就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些什么,只是忽然之間被他這話中思辨弄亂心緒,嘴唇囁嚅著沒有答上話來。一邊的小鳳凰聽了毛人的話語,皺眉略一思索,忽然伸手在背后抽出寶劍,揮臂斬下,江達人頭應劍而落,雪亮長峰點血不沾。
和尚愣怔當場,看著撲倒在一起的兩具尸體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而后回頭看著毛人,輕聲道:“何必呢?冤冤相報何時了?”
卞鳳凰也愣怔當場,看著撲倒在一起的兩具尸體久久無言,而后回頭看著毛人,輕聲道:“我可以饒了他,但我不能替我爹饒了他?!薄?
和尚終于緩過神來,跺了跺腳急聲嘆道:“唉!鳳凰,你這么沖動干啥呀?毛人的話未必全對!”
此時站在一旁靜觀半晌的趙陽忽然開口道:“依得兄弟,被傷害的人選擇放下,其實對了結恩怨沒啥意義,反而會滋生更多的恩怨出現。這就是毛人兄弟所說的意思?!?
“怎么可能?”依得聲音稍有提高,皺眉回問趙陽。
趙陽道:“鳳凰選擇放下了,江達會不會也放下殺父之仇?如果今天毛人沒有打死江寧昆,他們父子會不會繼續去害別人?如果這一切發生了,那你饒過他們的善念就變成了縱容他們繼續去害人,這善念還有什么意義?就算他們不會再去害人,那么無端端被人謀害的卞帥前輩就該著是這樣的命運嗎?”
“話不是這么說,”和尚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輪回有道,善惡難逃,這世……”
趙陽沒有等他說完便搶道:“這世上損人利己的人騎著高頭大馬,正直公平的人卻忍饑挨餓,修橋補路的人得病瞎了雙眼,殺人放火的強盜卻兒孫滿堂。小和尚,你的天理報應和善惡輪回在哪里?按你的說法,善惡入了輪回自然公平,那這世上又哪有不公平的事?讓人殺了無外乎前世造孽,今生得了報應,豈不是人人都要說他一聲活該?”
“我不是這個意思?!焙蜕幸呀浻辛它c火氣。
趙陽卻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小和尚,其實你從沒有理解我師父的意思,更沒有理解毛人兄弟的意思,也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師父讓小妹來這里,就是希望她自己做一個選擇和分辨,其實重點也并不在選擇和分辨本身,而是分辨的那個東西,也就是毛人兄弟所謂的善惡。而毛人兄弟所說的無非就是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善惡,是否善惡都是人們自己定義的。我的意思也很簡單,若說非有善惡不可,那么公平就是善,不公平就是惡。不多說了,你明白就明白,不明白就慢慢想吧。”
趙陽說完不再關注和尚,轉而對卞鳳凰道:“小妹,跟我回去吧,現在對你父親和大家來說,已經算得上公道了?!?
卞鳳凰聞言點頭,轉身跟著趙陽走了。毛人轉頭看著自顧沉思的依得和尚,道:“走吧,這里沒我們的事了。”
和尚低頭跟著毛人,邊走邊問道:“按照你們的說法,評判善惡的標準只是公不公平的話,那人的生命真的那么不重要嗎?你們都不考慮的?”
毛人邊走邊道:“如果不重要,那我們根本不會在意身邊人的死活,又為什么來求一個公道呢……”
依得和尚始終沒有弄明白他們說的究竟是個什么道理,總覺得這些道理似是而非,似乎說得通但又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師父從小教導自己的那些道理似乎在他們這些道理面前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讓他的腦子幾乎成了一團漿糊,直到回循淪城的飛車升空,他才算在大風的抽打之下回過神來。
他們帶上卞帥的老婆和兒子,沒有直接回去循淪大城,而是繞道去了崖猿鎮半山崖的廢棄穴屋。在內起出胖子的尸骨,用事先買好的棺材成殮起來,又找到老猿大夫和胡七哥夫婦,給他們各自留下千兩金票這才向著循淪城出發。前后二十天,沒有什么大事發生,一路平平安安回到雪儀門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