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樹勇的壯漢緩緩走到陣前,毛人也從門樓臺階上下來,兩人相隔六尺站定,互相打量半天。那樹勇忽然點點頭,張口憨聲道:“瘦得跟個猴子似的……”
“那就吃你猴爺爺一棒……”毛人早不耐煩,聲落時人已經一步踏前,單手握著柺棒當頭向壯漢樹勇砸下。
樹勇也算不慌不忙,自覺比力氣硬碰硬除了他家王爺他誰也不服,但是為了尊重這個小猴子,還是決定用足力氣試一試他,看看能不能直接把他那只小細胳膊給震斷了。當下兩腳蹬地,全身向上一拱,帶動兩臂,鉚足了力氣,把兩只大鐵錘從下向上猛然迎了上去。
憨人最怕遇見虎人。因為憨人講理但是講不明白,可虎人是能動手的從來不講理。樹勇是個憨人,而毛人猻五空是個不折不扣的虎人。所以虎人一棒子打死了憨人。為什么呢?因為憨人樹勇用的是一對講理的兵器,那玩應多大就有多沉,一百斤那么大,就有一百斤那么沉。無論是他的敵人也好還是他敵人的領導也好,看到他那一對家伙事兒,肯定會派一個差不多的人來和他打架。同樣的,他的領導也好或者他自己,都會去選擇和他差不多的人甚至是不如他的人去打。可今天他們碰見的是毛人,毛人拿了一根不講理的棒子。那棒子根本不是什么木頭棒子,或者說那確實是木頭,但絕不是他們能想象得到的木頭。
那木頭是從老太姥姥手里繼承來的。老太姥姥是什么人?雖然她是一只猴子,可也是一位煅體煉氣都已經圓滿,一只腳踏進了先天境界的修煉者。那老太姥姥的木頭拐杖又是從哪里得來的?自然是從青槐娘娘那里得來的。青槐娘娘是什么人?不是人,是山神!娘娘本尊的真身有幾十丈高,乃是一株萬年老槐樹,幻化人形也有三丈多高,一顆腦袋真的有斗那么大,這根鐵木柺棒本來是青槐娘娘用來綰頭發的木簪。當年娘娘渡劫失敗,本體被天雷煉成一堆木炭,余下的只有二十三截古槐木精。娘娘被天雷劈死,七魄泯滅,惡魂消散,主魂挾善離體受封山神,便取二十一截木精煉成了護山劍陣。剩下兩截不太精純,形狀也不規整,沒什么大用處。就把一截圓弧形的長一點的做了抹額,另一截曲曲彎彎短一點的做了綰發的木簪。
后來娘娘可憐老太姥姥一族悲慘,神授一些知識之后就把這簪子賜給了她。這木棍對青槐娘娘來說是根小簪子,可老太姥姥拿到手里面卻比她個子還高出將近一倍去。到了毛人手里,也有他胸口那么高。這根木頭乃是天雷火鍛煉出來的萬年古槐木精,那老槐樹本體有百萬斤重,其中精華全被練到了這二十幾截木精之中,那還輕得了嗎?毛人手里這根柺棒雖然看起來不算粗也不算長,質量也不是最好,但卻足足有九百多斤重。這么一根不講理的棒子,那些普通人拿什么和他毛人比啊?
憨人樹勇死尸倒在地上,戰車之中傳出那將軍的一聲怒吼:“混賬!”
“放屁!”毛人寸步不讓:“混你釀的賬!有種過來,少在那滿嘴廢話!”
毛人聲落,一道人影手持雙頭金戈轟然落在他面前,陣中戰馬嘶鳴,那戰車原地震顫不已,可見車中人起跳時雙腳蹬出多大力道。
肅慎盟國地處東土大地的東北部,方廣有萬萬里土地,最初稱為肅慎大陸,及后來有神仙行走天下,凡人方知大地廣博,所謂肅慎大陸不過是其中一片區域。兩千年前不咸山旁的肅慎部落逐漸壯大,二百年間揮斥方遒,一舉征服整個肅慎大陸。第一代肅慎王朝傳國四百年,逐漸衰微,因肅慎王朝中各個部落多是過著半游牧半農耕的遷徙生活,衰落的王庭再難全盤掌控不停遷徙的各大部落,就有了一千五百年前的不咸山會盟。會盟中肅慎王庭交出王權,主張各強大部族共同推舉王庭部落成為盟主執掌王權,每次推舉為期百年,有不尊王命者,諸部共同伐之。如此一來相互牽制,盡可能減少了戰爭殺伐。當時參與會盟都是人口千萬的大部族,包括肅慎、濊人、貊人、挹婁、粟末、黑水、勿吉、室韋、契丹、忽汗在內的十大部族為首,首先在不咸山簽訂盟約,還請出了不咸山仙人作為公正,其后百余年間,包括湅沫、望建等二百余個中小部落也先后參與了盟約。當然對于中小部落來說,跟誰混都是混,反正輪不到他們當什么盟主,參加盟約不過是買個消停。
這一盟就是一千多年,其間同祖同源的室韋和契丹再次合二為一組成契丹大金帳,另一邊同樣有著共同祖先的黑水與粟末兩個部落匯合成了靺鞨大金帳,不久后雖祖先不同但是生活習慣相近的濊人與貊人部落則逐漸在生活中合二為一,組成了濊貊大金帳。始終在西邊生活的挹婁人連年攻伐東胡殘余疆土,又擊敗燕國大軍蠶食了部分燕國疆域,且與中原有商貿往來,如今實力并不比這統合后的三大超級部落差什么。
至于忽汗人則比較特殊,他們只在河流沿線過漁獵生活,不太參與忽汗河谷地以外的事情。歷史上倒是有一次坐上了喜都王庭,但那次是因為特殊時期,留在家里的人都沒有資格爭奪王庭,忽汗部落是被意外架上去的,一百年內忽汗部落的首領幾乎沒怎么去過喜都,反而是把王庭事務都交給了黑水部落的人代管。那次之后再沒人讓他們去爭什么王庭了——你們還是守著你們的火龍峽和黑龍口老實呆著吧。
而最為神秘的就是勿吉人,他們從不參與肅慎盟國中的王權之爭,一直生活在東海岸邊的西河大嶺之中,奉西河大嶺中一家名叫老爺廟的修真仙門為教宗,其中子弟多修煉煉體法門,崇尚自然,且部落中仍然保有上古傳承的巫師大祝。別看他們過著半耕半獵的穴居生活,但是卻真沒有哪個部族敢于跑去西河大嶺打勿吉人的主意,莫說山中的修仙宗門,就是勿吉人在大山里、地穴中神出鬼沒的手段,都會成為進攻者的噩夢。
與這六大部族相比較之下,如今的肅慎金帳卻成了最弱的一個,說起來各大部族也都明白,自從某一代肅慎王學了佛法之后,肅慎部落就開始不斷宣揚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生活概念,長久下來,族人早就沒有了游獵民族的彪悍勇毅氣質。這在民風剽悍的肅慎大地上完全是吃不開的,衰落只是早晚的事情。
此次百年之約將至,肅慎部落王庭遷徙南歸,讓出了喜都所轄范圍的大片平原,這一行動顯然表示他們已經不打算爭奪此次的盟主王權。而勿吉人和忽汗人從來不管這些事,只是一心一意在西河大嶺和忽汗河谷中當他們的閑云野鶴。同時挹婁人幾年前憑借天險堵住了燕國的北進路線,此時沒了后顧之憂,正忙著要去滅掉東胡搶地盤。對于此事六大部落有共識,因為大家都是游獵遷徙的生活,盟國之內的土地基本上都算作共有,誰遷徙到哪里都不一定。如此一來挹婁人的西進相當于在為整個盟國開疆拓土。所以此次盟會挹婁人沒興趣參與王庭爭奪,早就放出話來,盟會的時候連他們家小王爺都來不了,只能派遣宗親來參加盟會。而其他部落也不會去攪和挹婁人在西進過程中的利益,權當他們開疆拓土的犒賞了,那么王權爭奪就成了濊貊部族和靺鞨部族兩大金帳之間的角力。
崖猿族是湅沫部落集團的成員之一,疆域內掌握著不少城鎮,因為崖猿多為定居卻不喜農耕,就建立了很多城鎮,吸引各族流民居住,往來經商,再行農耕。他們居高臨下收取稅費與租糧,如此一來,這幫大猿猴就成了成功的商人。每年向湅沫部落進貢的錢物非常豐富,幾乎到了讓濊貊部落眼紅的程度。
對于吞掉湅沫部落這件事情,濊貊人想了可不只是一年兩年。最早濊人和貊人還沒有合并的時候,湅沫人就已經在湅沫江流域生活。與其它游獵部族相比較,湅沫人更偏向于種植糧食和蓄養家畜的定居生活。而湅沫人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領地意識相當強烈,他們往往在自己的定居地周圍圈占大片土地作為自己的領地,并且宣誓主權。這一點在崇尚自由生存以游獵為主的肅慎大地上及其遭人厭惡,幾百年下來,作為遷徙地和他們最靠近的濊貊人族群就對湅沫人產生了極大的意見。
自肅慎王朝時代以來,這片土地上戰爭很少,時間一久,無論是各個中小部落還是各大部落無數的分支,在這片大地上如同蒲公英撒種一般就生了根發了芽。遷徙的小族群多了,和湅沫人發生沖突的機會就多了。湅沫人的擴張也幾乎快要阻斷了濊貊人在東西平原之間的遷徙通道,直到如今,濊貊大金帳也開始覺得對湅沫人有些忍無可忍,終于決定把這顆釘在大平原上的釘子給拔掉。
濊貊大金帳對此次的王庭爭奪志在必得,也是胸有成竹,一共組織了大小八十余個部落向西北方向的喜都進發,由十三座小金帳和二十五座銀帳各自帶領,統共三十余萬人直接就向著喜都開拔,根本不是什么去展示力量,而是直接向那方向遷徙了,而湅沫部落的領地就在半路上。大金帳的意思很明確——一走一過直接把湅沫人吞了。甚至為了能夠把湅沫人全部裹挾進自己的部落里面,大金帳一共準備了三批遷徙族群,從兩個方向先后出發,同時下了嚴令,對所有湅沫族定居者不可屠殺,但拒不投降加入的可以充為奴隸,濊貊族各大小部落一時情緒激昂,全都加足速度,奮勇向前。
崖猿族的這座鎮店建成不足十年,是湅沫部族在最南邊的一個鎮,規模小、人少、地方不大、地點也比較偏遠。來攻打這座城的軍隊是濊貊本族一個遠端分支的小部落,叫做“叉虎氏”,擅長使用長戈圍獵大型動物,人口約有一萬,族中男子全民皆兵,平時各自生活,部落有需要就組成軍隊稱為“叉虎長戈士”。近幾年叉虎氏看上了高麗人的山區多有飛禽走獸,連年侵入高麗地區,和高麗人斗了七八年,還真學了不少能耐,不但族中男子的殺伐能力大大提高,還學人家高麗人的技術,制作了十幾架投石車。
此次得到大金帳的號召回來進攻湅沫崖猿族,叉虎氏首領安古本來是算計好了路線和策略,準備大展神威,盡量兵不血刃的一路吞食天地,擴大一下族群規模,也在大小金帳都能爭一份功勞。哪知道,本來十拿九穩的第一戰,居然碰上個黃毛怪物,崖猿族連一個己方的士兵都沒殺死,反而是這黃毛野人打死了自己兩員大將,打殘廢兩個人,這不亞于和高麗人打一場大仗的損失了。最可恨是他把自己的小兒子給砸成了肉餅,按說自己十幾個兒子不差這一個,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再多他也都喜歡啊。
安古能帶領上萬人的部落遷徙征戰,本身絕不會是一個沒有城府的人,或者說安古的城府已經很深。先前看到兒子尸體的時候,縱然傷心,縱然憤怒,卻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波動,甚至連車都沒有下,只是在吩咐士兵把兒子成殮起來的時候有些聲音顫抖。不是他不傷心,而是他的身份決定他不能只是傷心。比起讓毛人償命來,他更想知道毛人究竟是什么人,也更想知道毛人究竟是特意來到這里阻礙濊貊大軍,還是他們都倒霉,遇見了對方。
安古跳到了毛人面前三丈左右的距離,但是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他可不是什么獨行俠,他是叉虎氏部落首領,他的冒險或者說每一次親自戰斗,都必須對叉虎氏有益。他很想親手為兒子報仇,但是他還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一擊打死樹勇的能力他也有,但只用一只手還如此輕描淡寫,他做不到。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這毛人的對手。比起拼命,他更想用其他的手段來處理這毛人的問題。
可惜從遇見到現在,他發現毛人似乎并不想和他好好交流,嘴里面說的沒什么正經話,除了叫囂就是辱罵。尋常人可能會覺得這就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可他不這么想。他覺得以毛人的能力和氣質,絕不是說話辦事如此膚淺恣意的人。如果說打死啟力木圖是為了給他朋友報仇,那他已經報了仇。如果打傷敦敏木圖和民安木圖是為了救他另一個朋友,那他已經把人救走了。打死自己的兒子是因為那小子說話辱及他的父母,那他也已經達到報復的目的了。從這毛人的角度來想,已經和叉虎氏沒什么糾葛了,憑他的能力,帶著他的朋友離開這崖猿鎮并不是難事,他為什么不走?他這樣混不吝又并不莽撞的表現一定有目的。是為了救院子里的人?不是,如果是,他和他的朋友不會在剛開始進攻的時候就要嘗試逃出去。那是在這段時間里受到了崖猿族的收買?也不是,如果是,崖猿族一定會有人出來給他助陣,至不計也會來幾個助威的……
安古的沉默持續時間并不長,在毛人張嘴剛要說話的時候,安古搶先道:“小子,把你的名字告訴我,無論怎么樣,我總要知道是誰殺了我兒子。”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毛人道:“反正早晚都要死,誰弄死的,怎么死的,重要嗎?”
“重要!”安古認真道:“因為我是他父親,他的命是我給的,我得知道拿走的人是誰。”
毛人忽然很認真的看著安古,半晌才道:“人們的命真的是爹娘給的嗎?”
“是!”
“那爹娘的命是誰給的?”
安古皺著眉:“爹娘的爹娘給的。”
“那再往上呢?”
安古覺得這人可能是有毛病,但還是耐心道:“是他們的爹娘。”
“那最開始呢?最早最早的那個爹娘,他們的命是誰給的?”
“老天爺!”安古瞇了瞇眼睛,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天爺為什么要把命給他們呢?把命給了他們之后,為什么終究要拿回去?他們之后的每一個人,究竟是爹娘給了他們的命,還是老天給了他們的命?如果是爹娘給的,那老天憑什么把命拿走?老天為什么不親自來拿命?為什么總要假借別人的手或者就那么偷偷摸摸的讓人慢慢沒了命?他把命拿去干什么了?命究竟長什么樣?他把命給我們是什么目的?給了又拿走又是為了什么?這命究竟是誰的?是老天的還是我們自己的?如果是我們自己的,憑什么他要拿走?如果是他的,我們活這一生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我們原本都不是自己命的主人,那活著死了有什么區別?怎么死的重要嗎?誰弄死的重要嗎?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不能死呢……”
安古目瞪口呆,看來之前想那多都是沒什么意義的,這人其實就是個瘋子。他看著毛人那張扭曲的臉,那是這家伙身上唯一沒有毛的地方。忽然靈光一閃,輕聲道:“我不知道,我沒死過。不過我想你可以親自死一下,去問問老天爺……”
毛人兩眼忽然放光:“對呀,我親自問他。”
然后雙手握緊柺棒,向著自己頭頂猛然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