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起來!”
余下的那名副將沒再沖殺上來,只是立馬原地,大聲下令。那些軍士也算悍勇,雖然死了兩名軍官,卻不見多么慌亂。一隊人馬聞令而動,約有百人將毛人與和尚團團圍住,環了三圈人墻。最里面一圈十幾人橫刃互搭,鋒刃前指,組成一圈滿是長刺的大鐵環,將兩人圈在中心。困陣一成,軍士卻都停了下來,顯然軍官只是下令圍困,這些軍士訓練有素,無人冒進。
那下令的副將沒有急著上前,而是叫了兩個人把被馬壓著的另一名副將救出來,簡單安頓一下,這才策馬來到二層人墻外面,橫移幾步來到毛人正面。似乎覺得有三百長戈軍士圍困,這黃毛野人怎么也跑不掉,這副將便不慌不忙,長矛前指道:“你是什么人?與黑水金人有什么關系?殺我濊貊大將,還重傷一員,無論如何,你的部落都保護不了你了。老實點束手就擒吧,沒準能讓你死得痛快點。”
這副將身騎高頭大馬,在人墻外向著毛人沉聲喊話,意態居高臨下。可毛人卻并不買帳,簡單詢問了和尚的身體狀況后,才抬頭道:“你管不著我是誰。但你們殺了我的朋友,那就誰也保護不了你們。我也用不著你們束手就擒,想死的、不想死的都上來吧。”
那副將聞言愣了一下,繼而“嗤”的一聲笑了,道:“別以為打死打傷我兩員大將就了不起了,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游俠都是怎么想的,憑你們兩個就想硬抗我這三百長戈士?”
毛人翻了個白眼,沒有答話,和尚則在一旁低聲道:“毛人兄弟,我這三腳貓的功夫,頂不了多大一會,你自己殺出去吧,這可是三百人,你帶著我是沖不出去的……”
毛人偏頭看著和尚,道:“誰說我要沖出去了?”
和尚聞言一愣,暗想難道這毛人要送死?一個念頭尚未完整,就聽那副將喊道:“絞殺!”顯然發現毛人將有動作,為免擴大損傷,便立即下了攻擊命令。這邊和尚聞言一驚,剛要再說話,人已被拉著沖了起來,迎著面前長戈飛速突進。
副將軍令一下,內圈的軍士們二話不說,持戈前刺,那動作整齊劃一,也算迅捷,滿是長刺的“鐵環”驟然收緊。奈何毛人暴起沖鋒的速度更快,身側的長戈還沒有近身,鐵木柺棒已經掄在面前的一片兵器上面。斷戈飛舞間,兩人的身影撞入人墻,身后的長戈追之不及,絞了一個空,無功而進。
毛人撞入人墻,身形稍頓,掄開柺棒左右一掃,四名士兵被砸飛向前,將二排士兵砸得一陣混亂。毛人趁著面前一排長戈被壓倒,拉著和尚再次沖入人墻。那副將此時正在二人正面,一層人墻被突破時,一愣之下失了撤退機會,待得回過神來,對面毛人已經再次砸飛幾人,沖到他馬側。副將雖感震驚,但反應也算迅速,此時心中戾氣一凝,擰矛突刺。刺得卻不是毛人,而是旁邊的和尚。
和尚整天除了念經就是禮佛,雖然師父教了點拳腳,可他師傅就是個鄉下把式,哪見過這個陣仗?從被圍住到沖過第二排人墻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此時他尚在發傻,全沒發現對面一支騎兵重矛已經向著他疾刺而來。他雖懵懂,毛人卻是精明,看那重矛來到,也不刷什么花招,掄起柺棒,自下向上一甩,那重矛就應聲而飛。
這副將此時才知道那一死一傷兩個同僚是什么經歷,此時他掌骨折斷,感受與那重傷的另一名副將如出一轍。劇痛之下尚不及@反應,已被那毛人再掄一棒,打在左膝頭,登時膝骨粉碎。劇痛再次襲來,他下意識抬腿抱膝,一個坐不穩,便翻身落馬。
毛人與和尚此時在馬左側,一見那副將落馬,毛人一拉和尚,從馬腹下面一鉆而過,就到了副將身邊。柺棒頭在副將臉上一點,將他腦袋壓在地上,毛人暴喝道:“都別動!”
這一程突擊快如閃電,莫說和尚沒有反應過來,就是這些久經戰陣的士兵也是措手不及,在他們的印象里面,還沒聽說哪個游俠能像這樣在重重圍困里面奔突如風。等他們反應過來,卻只能當毛人與河上的跟屁蟲,等到再次把毛人圍在中間之時,他們的軍官早已被人打成殘廢,劫做人質了。
副將被人把腦袋壓在地面,心知生命已然受了威脅,大駭之下也顧不上手足劇痛,趕忙跟隨大喊:“都給我停下……”只是他的臉被柺棒和地面夾住,嘴唇開合不便,這幾個字喊得口沫橫飛,加之疼出來的滿臉淚水,實在是說不出的狼狽屈辱。
毛人沒有管他什么感受,只是冷笑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冷笑道:“你們想好了,沖過來的話,先死的一定是你們將軍。”
四周均是面面相覷,手持長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毛人側頭道:“和尚,上馬。”
這和尚此時也反應過來,聞言不說二話,翻身上馬。
毛人見狀點頭,向著四周軍士喊道:“讓開一條路,放我朋友過去,我保證不殺你們將軍。”
那些士兵相互看了幾眼,沒有移動。毛人見狀低頭向著那副將道:“下令吧,不然你一定死,我朋友一定死,但我肯定死不了,到時候我會找到你們家去,一命換十命。”
“罪不及妻兒,這是……”副將話未說完,已被毛人柺棒頂得無法合攏牙齒。命在人手的副將努力斜過眼睛,看著毛人,半晌才問道:“你真能不殺我?”
“說到做到,殺你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但你的命不值得我丟人。”毛人看也不看他。
“都閃開,讓那和尚走!”副將啞著嗓子大喊道。
有前排軍士聞令便讓開一條路,后面的人見狀也讓開一條路。和尚看看那人群中的逃生小道,則俯身向毛人道:“你怎么辦?”
毛人聞言嗤的一聲笑了,到:“廢話!說得好像你有辦法似的……”說著拍拍和尚大腿,“去吧,帶著你我都能把這廢物打成殘廢,你離開以后我想走不成問題。”
和尚聞言撓撓腦袋,慚笑兩聲后嘆了口氣,道:“好,我先走,我們在哪里會合?”
毛人想了想,道:“樹林里面還不知道有他們多少人,你還是去崖猿族那邊吧,他們久居懸崖,肯定有路逃生。”
和尚點頭,道了聲“你自己小心”便打馬如飛而去。
毛人待和尚的馬匹煙塵一路向鎮子中心去得遠了,這才低頭看著副將,笑道:“行了,你可以活著了。”
言罷抬起柺棒,示意那副將可以走了。那副將也不多言,忍痛向著自家軍士爬去,半路便被人架走。毛人等那副將消失在人群之后,環顧四周,笑道:“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殺人……很……刺激!”
其實除了刺激,毛人心中更多是茫然。時至此時,他也只殺了一個人,是為了給胖子報仇才下了殺手。除此之外,兩個副將都沒有丟掉性命,突擊之時也沒有傷害任何軍士,巧用蠻力之下,那些被柺棒掄飛的人也都只是受些輕傷,最多骨折罷了。他不喜歡死亡,他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樣子,他聽老太姥姥說過人死后會去另一個世界,但他不知道那個世界是否讓人舒適。人誠固有一死,但為什么誰都不愿意死呢?如果死后的世界像現在的世界一樣讓人舒適,那人們又有什么不愿意死的呢?那樣死和活著有什么區別?這個世界是不是開了個有點大的玩笑?如果真的有所謂的輪回,那殺人和被殺又為什么被人們所禁止和恐懼?
毛人第一次殺人,也是第一次遇見這個叫戰場的場面。當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被幾百人圍毆的局面,除了打架他不知道還能用什么辦法去處理。剛才靠著靈光一現才想辦法放走了和尚,可如今剩他一個人卻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話說回來,殺了一個人之后,他居然發現殺人這件事情貌似很能讓自己開心。可他又知道自己一向不喜歡死亡,難道這不是代表著自己也不應該把死亡帶給別人嗎?可是他為什么會覺得開心?他不想殺人,但看起來不殺人又走不了。這種矛盾的心理讓毛人站在那里就忽然愣住了,然后是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尷尬。他四外看了看,胖子的尸體在他旁邊一丈多遠的地方,便走了過去。尸體后面的軍士看見他走過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謹慎之下便隨著他的步伐緩緩向后退去。
毛人來到胖子身前蹲下,看著胖子半睜半閉已經混濁的雙眼,輕輕嘆了一口氣。先前那支長戈從胖子腹部穿入,一尺多長的縱刃從肚子一直捅穿心臟,切開肚皮的圓弧形胡刃掛在胸骨下面,將他挑了起來。此時胖子小卞肚上一條口子三寸多長,不少破碎內臟從中流出。好在他那件新衣服十分寬松,只被刺破一條寸余長的窟窿,將流出的臟器都擋在了衣服里面,沒有粘到外面的塵土。毛人長嘆一聲,不顧胖子滿身污血,拉著雙手讓他坐起,再轉身一拱,將他背在背上。
四周軍士沒有阻止毛人。濊貊人重義輕生,這些軍士雖與毛人乃是敵我兩方,但對他一片友愛誠心卻十分佩服。這些士兵久在軍陣,大抵是老兵油子,自然也明白毛人一直未曾向他們下殺手,是以此時雖不能放他離去,卻也沒上來攻擊。何況憑這黃毛野人的手段,打死他們就跟玩兒似的,誰也不傻,主動送什么死呢?左右沒人下令攻擊,那就圍著吧。
毛人背了胖子尸體,抬頭看看天上,月已西垂,他完全沒在意身邊密密麻麻的人影和長戈,抬步就向崖猿鎮的方向走去。那些軍士心中情緒復雜,隨著毛人腳步緩緩移動,始終保持把他圍在中間。走沒幾步,毛人忽然停下,轉頭看向左側。軍士們見他停下觀望,不由自主也隨著他的眼光看去,只不過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沒看到。毛人收回目光看看密密麻麻的人影,默然蹲下身子,將胖子尸體平放在地,把兩手的鮮血在他衣服上擦擦,提棒長身立起。不片刻,就聽空中有人斷喝:“黃毛野人,休得撒野。”
聲落人到。三條人影越過周圍軍士,自空中落下,氣態神逸之間顯然是武道高手。毛人身形未動,也未答話,四周軍士則發出一陣窸窣私語之聲。那三個人影其中一人身著獸皮,此時落地一翻,手中砍刀橫在胸前,粗聲道:“走不了了。”
一名藍袍中年人則把手中長劍背到身后,朗聲道:“長戈軍的軍士可以退后整軍,稍后會有木……”
他話未說完,毛人的鐵木柺棒已經到了,藍袍人措手不及,嚇得一瞇眼睛,輕喝一聲,單手揮劍去撥毛人木棒,同時身形疾閃,向后縱去,間不容發閃開了毛人一擊。落地后退三步,勉強不算狼狽,只是手中長劍已經脫手飛出,拿劍的右手也是顫抖不已。
毛人沒有追擊,那藍袍人將手背在背后,故作鎮定,也沒有發話,反而是那獸皮人叫道:“哎!你這黃毛野人有點不要臉了啊,好歹報個名號再打啊,怎么還偷襲啊你?”
毛人瞥了他一眼,沒理他,反而沖著獸皮人身旁的灰發老者道:“我要去安葬我的朋友,你們放我離開,我不殺你們。”
“呦呵……”灰發老者沒有答話,那獸皮人反倒先開口了:“小子,你羞辱誰呢?你知道我是誰啊?你知道這老爺子是哪位啊你就敢說這么大的大話?”
毛人沒吱聲,藍袍人則是向前走了一步,來在獸皮人左前方。灰發老者微不可查的向他身后的右手看了看,他也主動在身后亮了一下右手。灰發老者一皺眉,徒弟的手已經腫脹通紅,此時應當是刻意忍著,裝了一副淡然的表情,不想示敵以弱。沒等藍袍人發話,灰發老者一拉獸皮人,走到他前面,向著毛人沉聲道:“小伙子,怎么稱呼?”
毛人拎著鐵木柺棒,道:“叫我毛人就行。”
灰發老者皺眉,獸皮人則再次開口:“我說你怎么這么矯情,毛人算是什么名字?你爹媽沒給你起名字是怎么著?還是你沒爹沒媽?”
“我去你釀的……”毛人聞言二話不說,掄起棒子就打。
灰發老者聽到獸皮人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好,這憨貨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話,當然憑這憨貨的地位就算不說人話也沒人敢有什么意見,可你也得分個地方啊。
毛人這一棒迅猛兇悍,速度奇快。灰發老者打斗經驗豐富,獸皮人話一出口他就有了心理準備,一發現毛人挺腰邁步,就知道他要出手打人。當下一把抽出背后鐵尺,雙手握住兩頭,算準對手柺棒下落路線,豎起鐵尺,橫向猛勁磕過去,這一式名叫左撼山。他心知凡棍、棒、柺、杖,用在生活中都是輕快物件,但只要一在戰斗中遇見,就必然都是重兵器。加之之前見到了徒弟紅腫的右手,這一磕用足了九成九的力道,僅留了一分力道以備應變。哪知道鐵尺撞上柺棒那一刻,就如同撞在巨巖之上一般,自己使出這足以裂石的一擊,竟絲毫不能撼動對方。巨力傳來,老者左手腕發出嘎嘣一聲,人已倒飛出去。不僅如此,左手鐵尺松脫,那尺頭被柺棒崩得倒打而回,砰一聲正中老者左胸。老者身在半空,人未落地時就已經噴出了三四口鮮血。反觀那柺棒絲毫未受老者影響,勢如流星,重如山岳,帶著一股悶嘯渾天漫地的砸在獸皮人左邊頸肩之處。
好一棵血蒺藜。
那獸皮人一瞬間被打得堆了下去,就像一個被蒜杵子打扁的面人一樣,從上到下被砸得聚成了一團。巨力之下周身的骨頭崩折斷裂,鋒利的骨茬從皮肉里面穿刺出來,滿身的傷口嗞出無數鮮血,放射狀散落在周圍地面。那景象遠遠看去,就如同在草地上開出了一朵方圓六七尺大小的嬌艷血色鮮花,花蕊之中則是一顆生滿蒼白骨刺的巨大血色蒺藜果。蒺藜果的中間是一顆歪在那里地七孔流血的人頭。
毛人是不喜歡殺人,而不是不會殺人。
在場的人都見慣了血腥和殺戮,但是死得這么妖異,妖異到了好看地步的人還是頭一次見。軍士們短暫沉默后發出陣陣私語聲,間或夾雜著幾聲驚嘆。那老者躺在地上卻是目瞪口呆,這憨貨討厭是討厭了一點,但做他的護衛卻能給自己帶來不小的財富。可現在他死在這,財富肯定是沒了,回到銀帳里面估計命也要沒了。老者輕嘆一聲,伸右手拉住急忙跑過來攙扶自己的藍袍人,低聲道:“徒兒,留不得……”
藍袍人點頭,攙起師父,向著毛人道:“方才你打我一棒,如今我知道你是手下留情,但此時你打傷我師父,咱們就算兩清。”
毛人嗤笑:“歪理。”
藍袍人沒有接茬,頓了頓又道:“不妨告訴你一聲,你打死的人是濊貊銀帳的小少爺,你肯定是跑不了,自求多福吧……”言罷扶著老者轉身就走,那老者邊走邊道:“徒兒,我們快去銀帳報信領罪……”
周圍軍士自動讓開一條路,二人踉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