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樂宮內，一眾婢女嬉笑躲避著，眾女之間是一位華服的少年公子，面若冠玉，儀表堂堂。此時他的眼上蒙著一條絲巾，雙手向前伸著，跟盲人一樣摸索著。

“五皇子來啊！”

“我在這呢！”

“五皇子，五皇子！”

婢女逗弄著被她們圍在中間被稱作五皇子的男子，她們一個個靠上前，又在對方手碰到之際擦身而過，樂此不疲。

“筱月，等我抓到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五皇子蘇明循著聲努力地摸索著。

名叫筱月的婢女看著被眾姐妹圍在當中的五皇子嗤笑道：“好啊，只要五皇子抓到奴婢了，您想對奴婢怎樣都行。不過……”

“不過什么？”蘇明被這句話提起了興趣。

“不過要小心！”筱月說完就將面前的一位婢女給推了出去。蘇明只覺得一團軟玉撲進了懷中。他抱著軟玉不肯撒手，陶醉地嗅著著淡淡的芳香。

“哎呀！五皇子，你抓錯人了！”懷中的婢女掙扎著。

“本皇子知道。蕓兒，又用了新香是不是，跟本皇子聞過的不一樣啊。”

“是奴婢新調的?！?

“嗯，香，真香?！?

“五皇子，你忘了筱月了嗎？”人群里不知哪里傳來了聲音。

“怎么會忘呢?！碧K明拍了拍蕓兒，后者立刻跑開了。蘇明搓了搓手：“小月月，等著本皇子寵幸你吧。”

蘇明重又撲進了軟玉堆中。

“呵呵，五皇子，來啊，來??！”筱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蘇明一下子撲過去，卻撲了空，惹了一眾的嫣笑。

蘇明也能想像自己的狼狽樣，笑道：“好啊，都笑我，看本皇子抓到筱月后怎么收拾你們?！?

周圍的笑聲忽然停了，安靜無比，這讓蘇明很詫異。

“怎么了，”他問，“筱月，蕓兒，怎么不說話？”

無人應答。奇了怪了……

跟著他意識到了什么。一把扯下眼上的絲巾，他看到了怒目而視的帝王。

“父……父皇！”他驚慌著跪下，“不知父皇駕到，兒臣迎接有失，父皇恕罪！”

蘇明大氣不敢出，只是低著頭。

“起來！”他被這句話嚇了一個激靈，戰戰兢兢地起身面對著自己的父親，目光閃躲，不敢去看。

“你怕什么？”

“兒臣……兒臣沒在怕?！?

“你是不怕，做出這等事你怎么會怕呢！”

“請父皇恕罪！恕罪！”

“看看你的樣子！你的四個哥哥都已經開始替朕分憂，你呢，不成器的東西！整天跟這些個賤婢混在一起，傳出去像什么話！”

蘇明已經被嚇的不知所措，頭低的死死的。

“抬起頭，抬起頭！”

蘇明顫巍巍地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蘇浩瞅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心中既厭又無奈。他這個兒子出身不是太好聽，乃是他跟一名宮女所生。稀里糊涂地寵幸之后就忘了此事。這孩子出生時他也沒見過，蘇明自幼便長于深宮，直到他三歲時孤身一人跑到后花園里玩，才被他蘇浩發現。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有這么個兒子。

出于愧疚，蘇明的母親被升為貴妃，他對這個孩子有著莫名的溺愛。蘇明的母親升為貴妃不到兩年突然病重去世。蘇浩本人忙于國事，管教不多，便任著這個孩子的性子來，偶爾指點一句。沒想到越大越不懂事，本想讓他好好在冠樂宮學習，多少能長進些。

“我平時忙于國事，才讓你行事這般隨意，但是你今天鬧騰的出格了！這是什么地方？冠樂宮！豈容你這樣胡來！”

“兒臣知錯，請父皇息怒。”

“今日朕暫且原諒你。這一眾女婢全部貶往浣衣司！明日讓內庭給你換批新的?！?

“是，兒臣遵旨?！?

“回上書房?！闭f完，蘇浩轉身離開了冠樂宮。蘇明長跪不起，直到蘇浩遠離。

“五皇子，請起吧。陛下他走遠了?！斌阍螺p聲說到。

而蘇明卻似沒聽見一樣，跪在地上低沉著頭，讓人看不到他的臉。

筱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輕聲喚道：“五皇子，陛下走了，您可以起來了。五皇子……”

下一刻，她就被嚇了一跳——那一是一張猙獰的臉，充滿著狠，兩只眼死死地盯著蘇浩離開的方向，牙齒咬的“咯吱”作響。

“明……”筱月的輕聲細語，終于喚回了蘇明的理智。

“筱月。”依舊是那副柔和的嗓音，不過多了些疲憊。蘇明像是大難重生一般，深吸了一口氣，悶了許久才呼出來。

“五皇子累了”筱月說道，“全都散了吧。”

“是?！北婃拘卸Y，躬身退下了。

筱月上前扶蘇明起身到一旁歇息，蘇明這才發覺自己的腿已經跪的麻木了。一時站不起來，他便揉著腿先緩緩，筱月也很自然地跪坐在他的腿邊幫著他揉捏著。

“五皇子累了吧，過會回行宮去好好泡個澡，舒緩舒緩。”

“筱月，我是不是……很沒用。”

“哪有，五皇子——”

蘇明打斷了她：“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私下里不都說好了嗎?！?

“明?！斌阍骆倘灰恍?，揮走了蘇明心中的不悅。

兩人回到寢居，一起躺在軟香的大床上。他把頭埋在了筱月的懷里，輕嗅著淡淡的香。而筱月則輕輕撫著他的背，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歌。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筱月想。

蘇明今年十七，筱月就大他三歲。

自小蘇明長于深宮，就是這個小宮女像姐姐一樣在照顧他，無微不至。他的母親去世后，他時常一個人偷偷地哭不敢讓人知曉。說到底只是個五歲大的孩子，一下子失去了至親，出身又低微，身邊的奴仆也不是太尊重這個主子，母憑子貴，亦或子憑母貴；母親死了，這個兒子又不是很出息。因而時常連飯肴也是隨意糊弄了事，一天兩頓，甚至是一頓。

只有筱月真心對他好，晚上肚子餓了，沒吃的。筱月總能變戲法似的從碗中變出好吃的——駱駝酪，鹵豬蹄，醬牛肉。虧了這小妮子有法子才能保他不至于餓死。

一日，蘇明肚子又餓了，筱月哄了他入睡，悄聲地在他耳邊說等他醒了就有好吃的。蘇明信了，很快便睡去。但還是耐不住肚子餓，餓醒了沒見到吃的，也沒見到筱月。

喚了幾聲也不見蹤影，孩子慌了，起身出門尋找。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晚。

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少女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像是在護著什么。她的身邊站了一群人，其中有一個拿著鞭子的胖子。那人他認得，是御膳司的廚子。

“小賤婢，膽子夠肥的??！敢偷東西，看我不打死你！”

說著，幾下鞭子狠狠地落在了身上，筱月哀嚎，卻依舊蜷縮著。胖子看著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

他大罵：“是給那只小雜種偷吃的吧，我呸！狗也配吃人的東西嗎！小賤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也好，爺今天就料理了你，看看以后誰還敢偷東西！”說完，揚起了手里還在滴血的鞭子。

筱月忽然動了，一點點匍匐著爬向蘇明站的位置。她并不知道蘇明來找他了，只是因為那是回去的方向。

鞭子一下下地落在了身上，擦傷了本已沒有一塊好肉的后背，鮮血浸濕了衣衫，整個后背染了黑紅一片。

她就要死了，可她依然還記得自己。

蘇明嘶吼著跑了過去，替筱月挨了一記。鞭子的滋味的確不好受，整個后背火辣辣的。

廚子沒想到半道沖出個這么個小祖宗，他先是一驚，繼而又后怕起來。剛剛那一下肯定要留下傷痕的，打死個奴婢還好，打傷了皇子可不是小罪，搞不好是要殺頭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下了狠心，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孩童稚嫩的后背。蘇明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后背了，那里溫熱一片，想必早已傷的不成樣子了。

“兩個小賊！兩個小賊！”廚子惡狠狠地說道，一旁的人看著多少有些害怕打死人，但沒有一個上前制止。他們看出來了這個婢女對這個皇子的重要性，皇子若不死，死的就是他們了！

讓兩個孩子消失在深宮之中其實不難……

“大膽！”終于，一聲怒吼制止了暴行。巡夜的侍衛聽到了這里的異響前來查看，沒成想卻撞見了一樁私刑。

“宮中豈能容你等動用私刑，通通抓起來！”

“兩個小賊半夜偷東西吃，一連偷了半個月了。我教訓一下不過分吧。”

“私刑就是私刑，狡辯什么！帶走！”

蘇明沒有理會兩人的爭辯，他一個勁地搖著筱月：“月兒，月兒，醒醒，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筱月沒說話，也沒力氣說話。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染血的油紙包：“明……肉……吃吧……吃完就不餓了……”

蘇明在那一剎那明白了，這個女孩到死都會惦記著自己。

他的頭突然像是被火灼一般，劇痛無比。他想起了他的母親，那個溫婉的女人。

“明兒，這是筱月?！?

“你們以后呀要好好照顧對方。”

“我的明兒最乖了，要好好長大哦?！?

“明兒，母親恐怕不能陪著你了?！?

“筱月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要負她……”

……

“我是五皇子，蘇明！”

孩童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爭執。

侍衛長和廚子齊轉頭看著這個孩子，一個詫異，一個驚恐。

“我是五皇子蘇明！他傷了我的女孩，我要他死！”

廚子被這一連串的話嚇得腿軟，跪倒在地上。

之后的事，蘇明就不記得了。等他醒來，是在寢宮里，后背已經不是很疼了，纏了一層布，里面敷著上好的藥。他思索了一會，喊著：月兒，月兒！門外的的奴婢急忙進來安撫他，告訴他月兒正在養傷。中午的飯肴異常的豐盛，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晚間，許久未見的父皇來看他了。

上次見這個男人還是去年歲末。

眾人行禮，唯獨他呆呆地站著，帝王沒有責怪他。

“月兒在哪？”他問。

“她傷的很重，不能到處走動。”一邊說，蘇浩一邊卷了一份烤的酥脆的鴨皮遞給了蘇明。

“她會死嗎？”

“不會，朕不會讓她死的?！?

他想了想：“那個油紙包呢？”

一旁跪拜的內侍行禮起身進了內室，再回來時手里捧著那個紅色的油紙包。

揭開包著的油紙里面是一只油澄澄的豬蹄膀。蘇明顧不得冷捧著豬蹄就啃。

男人問：“好吃嗎？”

蘇明不回話，低頭啃著，一塊肉也不曾放過，甚至連能咬動的軟骨，也被他咬碎咽下肚。

吃完后他抹抹嘴：“這是最好吃的，能吃飽。”

“那些人交給你，你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我想要他死。”孩子說道。

“死，有很多種?！?

“他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他。”

“知道了?！?

男人揮揮手。不多時，那一晚的施暴者被扒了衣服被帶到了門前。

“行刑?！?

這就是判了死刑了，一共一十二人被活活鞭打至死，那個胖子多挺了一會，是最后一個到死還在喊求饒的。

“這樣便可以了吧?！蹦腥藛?。

“那我以后還會餓肚子嗎？”

“不會。以后你想吃什么，就會有什么?！?

蘇明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第一次體會到了父親的存在。當天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廚子，再也沒缺過飯食。筱月的傷養了一個半月。蘇明親眼看著結痂的傷口變為紅潤的嫩肉才放下心來。

那晚兩個孩子窩在床上，嬉笑打鬧著。

鬧夠了，也歇夠了。蘇明躺在床上問道：“筱月，以后不要離開我好嗎？”

“不會的，我以后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永遠？”

“永遠?！?

月光從窗戶流淌至屋內，照亮了小小的臥房。

蘇明看著眼前的女孩，心里有股道不明的情愫。

“怎么了？”女孩問，她伸出手敷在了男孩額頭上。

蘇明握住了她的手，臉靠了過去，在女孩的臉頰上印下了輕輕一吻。

“這樣，你永遠不會離開我了。”這是小孩子的執著，天真卻也真誠。

筱月撫著蘇明的背，在腦中又回憶了一遍往事。

“筱月。”蘇明開口。

“嗯？”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蘇明抬起頭，看著筱月。

筱月看著懷中人，以前的小男孩長大了，長成了英俊的少年公子，眉宇間更像他的母親，卻還似孩童一般。

筱月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不會，永遠不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