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棟梁,一旦而摧;水月鏡像,無心去來……
『水,你又神傷了。你知曉這會讓花心痛。』
是不是只要‘鏡花水月’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們都不會那么痛苦?是不是只要‘鏡花水月’一開始就不存在,‘花’與‘水’也能像‘鏡’一樣追隨著‘月’?
『水……』
多少年了,我們找不到方向。是‘月’解救我們,為什么到了最后,是我們毀了她?花,告訴水,是我們錯了……‘月’怎么會錯呢,是我們錯了……
『是‘月’叛離了‘鏡花水月’,她早就知曉是那所謂的光明神害死了公主。是她欺瞞‘鏡花水月’,是她背棄族人歸順明教。水啊,你為何自欺欺人?』
‘月’必有苦衷,難道花寧愿相信無端的推測,也不愿相信她嗎……
※
它還是高大挺拔的模樣,枝干曲折,仿佛快要攀上月夜。依稀記得從前繁盛時候,片片藍葉隨風揚舞,在氤氳中留下淺藏苦澀的痕跡,浮光掠影,似是牽動一段遙遠苦楚的夢,自高梢引往腐爛在沙底的尸骨。
圍魏救趙,或者聲東擊西——同一件事,換了對象,就冠上了不同的名字。英勇與艱險、智慧與陰謀,其實連分界線都不曾畫上。
天水遙遙地看清幾道身影圍繞著飄盡花朵的織夢樹指點討論時,抓著帕子的手緊了許多分。
他們還是中計了——天水不忍地想到。
哈德斯殺害祭司卻沒有將她處置,為的本就是將罪名按在天鵝坪與光明殿頭上。魚梁石與石尊相融而難以移動、請求又被祭司明言拒絕,當云徹再次踏入祭壇范圍時,哈德斯就已經贏了。
弒父殺師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掌權篡位,而是要逼天鵝坪強占多利亞、要讓光明殿與天鵝坪一起受到大漠的排斥與爭議。
作為血盟成員、戈林部落高層,她清楚地知曉薩陀部落究竟怎樣——一群粗暴易怒卻也真誠簡單的族民。
當薩陀商隊遇襲、多利亞多出商品的時候,她的右眼跳得極快。她知或許是誤會,也或許是一場醞釀已久的謀劃,她請薩陀族長無論如何也不要與多利亞正面沖突,一切都待查明真相。
杯水車薪。這場沖突還是爆發了,事實上,她隱隱約約察覺,沖突根本難以避免。
她難以預測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咯達爾大漠埋下了太多不安的種子,如果星火燎原之后能將它們燒成灰燼,那并非不可取;可如果燒毀的不是不安,而是僅存的平和友善呢……
嶙花說:『再等等吧,若有一日,‘水’與花能操縱這把火呢……』
那個天色陰沉的下午,大漠的風聲如此凄厲可怕。天水守在薩陀部落,在一干質疑與防備的注視下,聽到了一個消息——天鵝坪駐扎在布圖多遺跡了。
為何天鵝坪會不遠千里趕到布圖多?疑問一閃而過,她原本不安的心更加燥亂驚懼。這種感覺很不好,尤其是對作為策師的她來說:被未知支配的恐懼,讓她感到羞愧。
午夜夢回,她聽見了故人的哀怨,驚地猝然驚醒。嶙花便在此時敲了她的門窗。
『光明殿的人去了布圖多遺跡。』
她蒙著一層冷汗,粘膩的指爪死死地絞著薄毯。
光明殿……光明殿……輕闔的睫羽劇烈地顫抖著,夾著濕潤的霧氣,快要落下淚來。
‘月’心心念念的地方、最后消失的地方、再也沒出來的地方,就是光明殿啊。
月,為什么突然道別?
北月死訊傳遍大漠的前一日,她見過她的。面對兩句‘再見’與‘對不住’,她很快不知所措。
‘月’只是搖搖頭。天水含淚擁抱著她冰涼的身子,她想:月一定遇到了什么難事,一定有什么苦衷……沒關系,她可以等她回來,好好聽她訴苦。
可‘月’再也沒有回來,身子被烈火焚化成灰、飄散在孤冷的宵風里,頭顱被作為至高榮耀、由新的圣子高高舉起。‘月’什么都沒留下,‘鏡’也漸漸失去聲息。
鏡與月的辭別,是否在指引花與水的方向?她對著天邊一輪皓月喃喃自語。
握住她的,是嶙花的雙手。
他的眼中帶著怒火與哀慟。
怎么了嗎,花?
嶙花沉默了許久,才痛苦地告訴她:‘月’效忠的光明神是害死公主的兇手,‘月’背叛了‘鏡花水月’,背叛了所有人……
他憐惜地擦去她眼角滾下的淚珠,說:花希望‘月’是無知的,但……
別說了,別說了!‘月’不是這樣的人,她一定有什么原由!一定有!
一定有……
佐證這個想法需要太多時間,在‘鏡’徹底失去消息之后,嶙花更加認定了‘月’的叛變。他恨她辜負了信任,恨她叫天水落下淚來,恨她的愚弄與戲耍。
他立在了‘月’的對立面。當‘失明之爭’爆發的時候,興致勃勃地負著雙手迎風而立:月啊月,這就是你留戀難舍的信徒嗎?你如此熱愛他們,可愿品嘗眾叛親離的滋味呢?
她看到的便是不可挽回的悲哀。曾經贊美的詩歌變成了惡毒的詛咒,曾經供奉的畫像被畜牲踐踏蹂躪。
夠了,夠了……她聽著刺耳的辱罵聲,捂著耳朵想要躲避。躲不了,‘鏡’傳來一封書信。他發誓會替‘月’做下彌補,放過她吧……
然后,‘鏡’也消逝了……
『水,你在聽嗎?』
從魘中再度回神,一縷月光穿過窗縫,靜悄悄地勾勒出物件模糊的形狀。
『花……』她啞著嗓子哽咽一聲,披上外衣打開了門。
當嶙花說出他在多利亞附近聽見了細微龍吟的時候,欣喜與憂懼讓她心驚肉跳。
喜的是時隔多年,終于有了一點消息;憂的是,被刻意閃避的殘酷真相,會不會終要面臨。
天水立在高丘上,遙望著明滅在多利亞的微弱星點。要揣測出稍許信息并不困難,她很快會過意,有人推促著光明殿落入深淵……
『水,聽說了嗎,天鵝坪軍長兵占多利亞,宣告魚梁石的所有權。』
『……讓血盟出面吧。』天水不忍地嘆息。如果天鵝坪期望魚梁石是‘月’留下的一步暗棋,‘水’便作為后手、成為‘月’的推力。
嶙花牽起她的手,保證道:『安心吧。是誰散播魚梁石的存在,是誰以多利亞為餌,是誰在背后操縱——花會為你查明。』
天水幽幽地望著他,而后默然抽出了手。
『水……』他痛心地想要挽留她。
『血盟對‘鏡花水月’的防備最終會變成阻礙……讓水見見軍長吧,如果天鵝坪能與‘鏡花水月’合作,說不定……水就能感知‘月’……』
她拂過淚水毅然離去,再不回望嶙花眼里洶涌澎湃的暗潮。
為什么你的眼中只有‘月’?花就如此不堪入目嗎!
天鵝坪軍長冷靜傲慢,挺拔的背影透著生人勿近的疏冷氣息。
這樣很好……天水想,只談聯合而不生情感,才不會拖泥帶水,才會足夠簡單。只要有共同的目的,這場合作就堅固可信。
她獨自赴約漫石林,再獨自離開,在戈林部落之外的沉龍灣前遇到了風雅貴氣的公子。
嶙花等待著她的回歸,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她。他輕笑著對她說:『辛苦了,水。‘鏡花水月’本是同去同歸,接下來就讓花替你吧。』
天水不由睜大眼睛,溫柔如水的眸子柔軟得讓人心碎。『多謝……多謝你,花……』
他探出手想將她攬在懷里,尚未接觸到衣角,便見她不留痕跡地退去。
『水會顧守織夢樹,絕不讓……任何人靠近!』
水佩風裳的女子毅然決然地說。
她已經慢了。天鵝坪兵衛駐守著多利亞,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鎖住祭壇。原本潛伏在布圖多遺跡外的暗哨,在他們轉移陣地后迅速占據了織夢樹。
為什么會這樣——細軟的指甲嵌入掌心,烙下一個個緋紅的月牙。刺痛讓她清醒,也讓她感到心悸。
一樁被刻意安排的連環之局。先搶掠薩陀部落的商品、引起薩陀與多利亞的沖突,利用薩陀部落的特殊地位——戈林附屬,讓光明殿誤認為是血盟叛亂的前兆;同時告知天鵝坪、多利亞存在魚梁石的消息,引來兵衛駐扎,至此光明殿必起疑心而派遣圣使前往監視;再來阻截布圖多與圣墓山直接道路,圣使失去聯絡后光明殿必然再探,此時道路唯有一條——借道多利亞。
多利亞中,哈德斯已然做好完全準備。在光明殿使者到來后,營造刺殺老族長乃至圣使的假象;當圣使對部落人員產生懷疑,必會以族長作為線索,往天鵝坪尋求幫助,此時不論出于擔憂還是保護,輕而易舉就能讓死士偽裝為多利亞士兵進入布圖多遺跡。死士、祭司相繼死去,多利亞族民必然與天鵝坪、光明殿反目,天鵝坪為魚梁石只能出兵控制多利亞……
六步棋,讓埋沒在地底的暗潮開始涌動。陰謀家借光明殿讓多利亞的魚梁石松動;再趁所有人注目著多利亞,對織夢樹動手。
一石三鳥,一石三鳥!
結果最好是雙收魚梁石,最壞也能全身而退。對陰謀家而言,根本百利無害……
她止不住顫抖,一滴冷汗從額角滑落,在心口摔得七零八落。
『策師,殺嗎?』下屬的提問促使原本紊亂的思緒徹底融成空白。
素白的錦帛飛舞在風里,宛如滄海之上一片冥冥薄霧。女子琥珀色的眼中閃過一線暗光。
『殺。』
‘月’守下的苦衷,‘鏡’為贖罪而做出的犧牲,‘花’的信任與照拂——
她一樣都不能辜負。
是這樣嗎……
早在‘鏡花水月’游歷煙柳畫橋的時候,劍柄將她細嫩的手掌磨破了皮。天水依舊頑固地扶著江畔的柳樹,氣喘吁吁地任憑汗水砸碎在巖石上,被日頭頃刻曬去痕跡。
你這算是自虐哦?非鏡掰開她猶然固執的右手,瞧見了一片淋漓鮮血,皺眉道:你看看你,干嘛非弄成這幅樣子——被花看見了肯定又要去上吊。
天水觸電般地縮回手,忙左顧右盼起來,沒發現他人身影,才幽緩地舒出一口氣。
『水只想像月一樣。水想幫助月,不想再看月獨自忙碌奔波。』
非鏡抽出那柄泥濘不堪的劍、丟到不遠處的草地上,不顧掙扎按著她的手爪,摸出藥瓶灑上一層厚厚的白末,而后仔細地用繃布包了個嚴實。
天水猶豫頃刻,小聲抗議道:『無法握劍了。』
非鏡哼哼道:小姑娘就是沖動,沒聽過一個詞叫‘來日方長’?說起來,月也不是很缺戰斗力啦。你要是真想幫她,不如多看看書,來日做個策師好了。
策師啊……多年之后,她確實能算一名策師了,但是‘月’已經不在了,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是一名合格的策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武師:再度與他人刀劍相對的時候,她便意識到了。
并不太意料之外,她的屬下浴血拼搏,刀光劍影在她的面上劃下一道赤痕。溫熱的液體很快匯成淺流,在白衣上綻開美妙的花朵。
刺耳的蟲笛聲宛如銳利的刀劍在耳中攪得天翻地覆。她遲鈍了剎那,一記寒光便要刺入她的眉心。
奇詭的痛癢聚集起來,昭示她的處境萬分危險。可她躲不開了——一雙堅定有力的手將她攬在懷里,避過死神的爪牙。
一襲艷衣,緋紅似霞。
「水,你別怕。」
嶙花挑足掀起一柄落在地上的長刀,狠狠地刺穿襲擊者的胸膛。
不可置信與驚恐是死者倒下前最后的表情,他直勾勾地盯著他們,身子卻難以控制地摔進沙里。
嶙花安撫她說:「再等等,救援馬上就到了。」
天水咳出一口腥紅,迷離的眼界中似乎發現他垂下的嘴角、肅殺的目光。
他顯然是憤怒的。
鐵血衛殺入戰圈,軍長頂著尖銳的笛音將蠱師割喉斬首。滿地蟲蝎蛇鼠頓時失去方向,在鐵甲的踐踏與鏗鏘中四處潰散。
暗哨且戰且退,加上梟首敗亡,很快潰不成軍。殺手怎能與軍人正面交鋒——這個結果也不太意外了。
待到稱埃落定,滿地死尸斷肢。飄盡花葉的織夢樹便這樣靜靜觀看著,一時間,連存活的人也這般渺小。
「檢查活口,擒下。」凱勒淡淡地吹著風。
風中的腥味很重很重。
軍醫與臭鳥醫師這才追來,跑得氣喘吁吁。他們為受傷士兵進行簡單的止血處理,重傷的,一概被抬回多利亞醫治。
天水松了口氣。
所幸,織夢樹看起來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