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不過百年；天地浩渺，百年歲月能走多遠(yuǎn)、看多少、懂多少。人自生至死，都是失意的過程。存活久遠(yuǎn)，篩選之后有多少時間為自己活下，左不過是從強(qiáng)制的負(fù)累變成了被動的責(zé)任，一點一點，把自己熬死在長河里。
偶爾，讀過圣賢書的書生還會羨慕懵懂稚子。看得多了，就知道放眼眺望；許多東西卻是隔在懸崖的另一端，任憑如何伸長了手，也夠不著；還有的，在不知名的地方。多么春風(fēng)得意的人，都不可能欣賞到每一簇花草?；ú莸唾v，可不見得高尚的生物能發(fā)現(xiàn)它。
究竟是誰的悲哀呢。
‘花’似懷著隔世之悲，也只有流浪過九洲的人，才敢躍出成見——成見就像拔天的城墻，墻外兩邊的人各自安好地生活，若有一天將這堵墻拆除，呈現(xiàn)于世的不見得是多么友善欣喜地交流交融，更該是為自己的信仰而挑起的沖突。
撒旦的墜落可不就是這場沖突的后果。虔誠而美麗的神明因反抗了天意、墜入地獄，卻又被天憐憫，許它掌控地獄的惡魔。神尚且能為自己而謀私，何況是創(chuàng)造它們的天？以‘慈愛’與‘寬恕’為名的天意，打著‘施舍’的幌子，將撒旦打入再難登上圣堂的深淵。
「‘傳說’可以更正、修補(bǔ)、偽造，但主骨無法輕易改變。剔除無用的修飾與貶低，真相更可見一斑。」‘花’眼波含笑，「天之下唯有一片地，地之上的人同樣生了一張嘴、一雙眼、一對耳。他們用不同的傳說詮釋著天意的可怕、警醒后人與天作對的下場——撒旦也好、云荒也好，與完好如初的神明相比，他們的低劣更近乎于人的生性?！?
幼莉聽出幾分反動的意味，嬌笑之中掩著稍許戒備：「你不會是要告訴我們，‘鏡花水月’是當(dāng)年戰(zhàn)敗于襖教的撒旦族遺民吧~」
美目流轉(zhuǎn)，恍若夜光盞中的醇香美酒，醉人醉骨?？商鞎缘盟龝粫乱幻胝聨讐K寶石，朝著‘花’的喉嚨割去。
此話甫落，幾人瞧著他的神色果然也添了警惕。不論心思如何，他們好歹是明教弟子。明教以襖教為前身，對撒旦族終究難消隔閡。況且‘鏡花水月’出面的時機(jī)太過敏感——為何偏在此時展現(xiàn)出對血盟的不忠？
‘花’灑脫不拘地掰開溫文按在傷口上的爪子，到底是給割傷了，雖然不足以讓他疼得死去活來，但刺痛感仍然不可忽略。這醫(yī)師怎么大手大腳的，還沒被病患檢舉過嗎……
「被拋棄、排斥的撒旦族，失去水源與食物維持生機(jī)，早已離開大漠。他們最后活動的痕跡，在喀達(dá)爾極東地區(qū)，再過數(shù)十里就是大漠邊界。」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幾人面色，耐人尋味地說：「如果撒旦族還未滅亡，他們現(xiàn)今早已混在苗疆?！?
玩弄蘆稈的手一瞬間未控制好力道，‘啪’地一聲將脆弱的稈身折成兩半。妙雪眨眨眼睛，這道脆響在寂靜中猶然突兀，難以忽略。
「苗……疆？」溫文抓了抓參差不齊的短發(fā)：不止一次，他的好義姐拿著鐮刀說要幫他剃干凈。
‘花’微笑著頷首：「不知諸位可曾聽過另一個故事。媧皇遺下的神石因怨而生出魂息名曰‘云荒’，分裂天穹、為禍蒼生；后有勇士以心血為箭擊碎神石，從此消弭人間大災(zāi)?！?
溫文聽得愈發(fā)混亂，嚷道：「等等等等，我怎么云里霧里的？你說神石是勇士用……心血擊碎的？這不符合醫(yī)理……不對這不是重點，不是血龍出海時一分為三？」
「時間?！姑钛﹪L試將蘆稈拼湊回去，奈何失敗，「云荒死去的時間不對?！?
‘花’反問：「中原、苗疆各有說法，各自供奉英雄。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是勇士與血龍合力而為，云荒娘娘不能是既活著又死去？」
妙雪輕輕蹙起眉頭，不悲不喜地垂下兩片睫羽。
溫文癟癟嘴道：「又不是菜場買菜，還能買一送一?！?
幼莉心神恍惚地睜大眼睛。她掛心的是天鵝坪：這也是她來布圖多遺跡的目的。
天鵝坪兩次內(nèi)亂，苗疆人都分別插手，第一回更是有她參與。與她合作的，自稱是苗疆巫教。他們針對魚梁石而來，是為了重組神石、再現(xiàn)撒旦？天鵝坪的魚梁石失蹤后，苗疆人也消失了，是說他們已經(jīng)取得了一塊吧……
為了償還拜翎的恩情，她真是往火里淌。
「你想說明什么?！箘P勒沉聲問他。
「大同小異的故事，多半只要經(jīng)過調(diào)查就能確定為同一件事。流傳越廣，說明當(dāng)初的影響越大，將來能牽涉進(jìn)入的勢力就越多。撒旦重現(xiàn)，勢必帶著仇怨而來。大漠族民多以光明神為信仰，即便不是，也曾與索倫森合作。不論怎樣，大漠都不會往好處發(fā)展?！埂āM起眼目，目光落在凱勒面上，盡管后者臉色冷峻，也不妨礙他談笑生風(fēng)：「‘鏡花水月’的初衷，諸位明白了嗎？」
當(dāng)然明白，已經(jīng)足夠顯然了。多利亞少族長與苗疆合謀，并與血盟作對，說明血盟之內(nèi)尚無苗疆人滲入。血盟要奪魚梁石，極有可能是‘鏡花水月’誘導(dǎo)下的做出的決定；而如今血盟因光明殿、天鵝坪的參與而不愿再配合他們，‘鏡花水月’必須尋找新的盟友。
凱勒正色道：「北月呢？如果‘鏡花水月’的目的真是阻礙撒旦那么簡單，為什么要讓北月死也不得安生？」
‘花’似乎早料想他會這般詢問，神色依舊是逍遙自得的。
「花敢講，軍長敢信嗎？」他微微一笑，復(fù)又望向了適才回神的幼莉，「‘水’總是問花，是不是‘鏡花水月’一開始就不該存在、‘鏡’‘月’與我們，究竟能不能殊途同歸?！?
他嘆了口氣，有股解不開的憂愁爬上他的眉尖。
對于血河聯(lián)盟來說，那個詼諧風(fēng)流的小生已經(jīng)數(shù)日不見了。這也不是壞事，至少不用聽他老神在在卻耐人尋味的話中之話。
比起‘水’擰著衣裙，憂傷明媚地立在門口張望，他們甚至開始琢磨，什么時候能將她也一并處理掉——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鏡花水月’已經(jīng)無法為他們帶來太多的利益。養(yǎng)兩個不討喜的策師，還不如省下那筆金錢為家中香軟的美人買香粉。
血河聯(lián)盟與天鵝坪早是水火不容了，‘花’的處境著實引人擔(dān)憂。
而這日，水火不容的兩族，竟然生出同一種情緒。
「說清楚，再講一遍?！箘P勒緊緊地抓著扶手，幾乎要把那木角擰碎。
兵衛(wèi)急促道：「有一行商人被殺手追殺，據(jù)說是因為帶了魚梁石，才惹的殺身之禍！」
溫文沒忍住罵了一聲，摸起一把手術(shù)刀便往外去。兵衛(wèi)知他要插手救援，但拿捏不定軍長的意思，只好站在原地遲疑不動。
「哈，說不準(zhǔn)還有別人也偽造了贗品?！褂桌蜴倚σ宦?，抬手對著日光欣賞美麗的手指。
蔥白纖細(xì)，完美。
她目光一閃，轉(zhuǎn)對‘花’笑道：「也不知好阿弟你，有幾分真心了～」
「花的真心無法衡量?！埂ā匾晕⑿Γ骸傅珜⑿谋刃?，是花與軍長的默契?！?
這‘將心比心’也不知是幾層意味，多半是天水出面之后，兩人無意間打成的。
只是‘花’實在不該在這位圣使面前故弄玄虛——幼莉右手微微顫抖，她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寫話本的手了。
幼莉的笑意愈加濃重，落在凱勒眼中愈加深刻。
借著兩人明嘲暗諷，軍長抓緊的手稍稍放松了些。
最終凱勒又指了兩隊人馬，親自前去救援。像是徹底站好了隊，‘花’清閑自在地剝出塊奶糖，左無事便在主帳里等候。
到底是戰(zhàn)無不勝的鐵血衛(wèi)，沒一個時辰，帳外便傳來兵戎凱旋的聲音。
其余不相干的商人在溫文督促下，進(jìn)了一處還算寬敞的屋子休息。溫文胡亂請幾名兵衛(wèi)幫忙，與自己一同端了清水、干布、繃帶，將逃亡時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理干凈。
只一名領(lǐng)頭的，看起來精壯挺拔一些，有些武功底子在身，雖是狼狽，但只受了些不打緊的皮外傷。
要審來歷不明的人，‘花’為防萬一不便露面。輕笑一聲，抬腳去找別的清凈地了。
那商人面如豬肝，凌亂的黑發(fā)間夾雜許多黃沙。臉上干了血跡，應(yīng)當(dāng)是殺手留下的。雖模樣不佳，可他一雙眼睛烏黑明亮，憤恨內(nèi)斂、怒火未清，毫無懼色地瞪著凱勒。
「你是什么人，抓我們做甚？」
聽著粗獷的大嗓門，幼莉忍不住‘喲嚯’一聲，「好哥哥，你這張嘴倒是很硬～聽說‘取長補(bǔ)短’，不知哥哥別處是不是都軟了呢～」
人兒是美人兒，奈何這腔啊，一說起話來便忍不住上色。要是叫她去開染房，效率想必是極高的。
商人兇神惡煞地瞪了她一眼，直道：「貴地就是這般粗魯荒唐？」
幼莉咯咯笑道：「哥哥都說是咱抓的你了，不依著哥哥，才是我們荒唐～」
商人冷哼一聲，嫌棄地拂拂衣袖，像是要把晦氣都甩個干凈。
有了這一遭，他便安靜許多，不如火/藥似的一碰就炸。幼莉巧笑著捻起一枚果子嵌在貝齒間，輕輕咬磨，破出紫紅的果汁來。
深藏功與名。
凱勒忍住湊過去為她擦汁水的沖動，強(qiáng)硬地扯開粘在她下巴上的目光，心里卻癢得難受：
姐姐你快擦擦啊，果汁落在衣上就洗不掉了！
奈何幼莉圣使根本不在乎。
妙雪眼疾手快將一方巾帕猛地摁在她胸口上——只聽‘啪’地一聲，氣氛靜得可怕。
「……圣女，」幼莉眼看著那枚因猝不及防的一掌而落到地上滾了灰的果子，胸口尚且火辣辣地疼。她幽幽地說：「那么久了，你什么時候見過我把衣服弄臟嗎……」
「……」
妙雪默了，任何人都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