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利亞與天鵝坪、光明殿接連反目,凱勒與云徹空口無憑,并不能讓族人們相信對少族長的指認。若無證據在手,僅憑推論,無人能動搖少族長——除非是他的父親回光返照,或者祭司死而復生……
究竟是哪一步,又一次踏入這個世界?還是恢弘無邊的滄海、還是浩渺繁華的銀漢,他怔怔地撫上腰間的傷口,潺潺血蛇鉆出他的指縫,滴滴答答落在白沙上,匯成一灘淺淺的紅云。
他死了嗎,還是,被救了。
滄海升騰起冥冥薄霧,苦澀的香氛醞釀在風里。清涼的海風吹拂過他的面容,一層輕薄透麗的鮫綃如山林最純粹的水汽。她撫著他的臉龐,指尖溫柔細膩;蒙白的眼眸下有什么情緒在滋生,映出的模樣淺淺淡淡的,烙不進神光,卻實實在在烙在她的心尖。
三千白發在沉氛中飄散,三兩撩撥她鳳羽般的白睫。似是久別重逢、歲月靜好,她軟和地輕笑起來,指腹一點點摸索他的面龐。
他還是這樣可愛,她欣慰地想著。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他的模樣了。
指尖掠過他的眉心時,驟然停下了。他的眉峰輕蹙,含著許多解不開的愁困。他為他的家國信仰而勞心勞力,即便不是萬丈光芒,也要捧出他僅有的丁點溫暖,為他所愛的東西增添光明——
偶爾,她甚至會嫉妒那些東西,能得到他更多的關注。
不過所幸,最困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滄海桑田、日轉星移,人世經歷無數輪回,將神與妖都終結在遙遠的王朝里,細枝末節的線索則被智慧的人編撰成離奇有趣的小故事,哄著不諳世事的孩兒陷入夢境。
天底下若有你與我同時做了清夢,是不是不經意間早已擦肩而過——她會考慮這個問題,在沉睡前夕。
有名消逝在戰火中的公主曾告訴她:清醒的每分每秒都是在為夢做準備。
她不知的是,感覺到疼痛的時候,到底是被稱為‘夢’的現實,還是被稱為‘現實’的夢。萬物生而痛苦,為了這條本無意義的性命,它們不斷麻痹自己、顛倒陰陽——或許早就有那么一天,他們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寒雨情深意濃地請求道:『清嵐,可以抱抱我嗎……』
云徹這才恍然回神,看著姑娘透露出悲憫憐愛的神情,退開了半步,讓按在眉心的手指騰了空。
傷口被牽扯得發痛,但已經不再流血,酥酥癢癢的,正是在愈合。深深淺淺的刀傷已經幾乎愈合,破裂的虎口也沒留下一點痕跡。
云徹詫異地眨眨眼,姑娘清淺的笑意像是刀子一點點剜著他的心。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為了治好自己的傷,這位姑娘剖出了心尖上的血。
他應當說一聲感謝,可出口的卻偏生是句「對不起」。
一瞬間,他能聽見自己失了衡的心跳。
姑娘搖搖頭,真誠無比地牽起他的手。
她輕聲懇求道:『帶我走吧,清嵐……帶我走吧……』
第二步,當云徹踏出第二步的時候,枯木橫生、飛沙走石。猙獰的杈丫死死地伸向遙坐在云端、觀賞世間百態的神明。它低賤不堪、丑陋無比,它本自知無顏與神說上一句話,可它即便肝腸寸斷,所有的葉子連同樹根一同燒成了灰,也要踩著自己的斷肢殘軀匍匐在神的腳邊:
救救我……救救我……
它一定是這樣卑微地乞求。
神大發善心地落下一地無足輕重的眼淚,感嘆一句‘真可憐啊’,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圣教早已不是贊揚神恩德、神恩典的存在了。當汝南圣女高舉火種的那一刻,她便堅定地告訴信徒:神需要我們。
因為凡人無法理解神、感知神的用心良苦,所以需要圣教進行傳播與贊頌——這是理所當然的解讀。
可洛殊圣女的策師卻高深莫測地說:神是罪惡,圣教的宗旨是將它導回正途。
一粒沙卷進了他的眼中。他迷了視線,忍不住垂首斂目將它擦去。生理淚水模糊了視線,而他手中倏然握住的寶石,默默閃過絲縷微光……
溫文在布圖多遺跡罵爹罵娘,最后也沒把云徹罵回來。他失蹤了,一點線索都沒留下,恍如人間蒸發。
他的好義姐正對著太陽比對她多年來養得白白嫩嫩的手指,截然相反的態度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的感情是不是比教主那塊鏡片還要脆弱。
溫文氣呼呼地擋住了光源,幼莉這才懶懶地翻起金貴的眼皮瞅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他爹,你急什么~」
臭鳥醫師抑制不住煩躁,大聲辯駁道:「我沒有!」
幼莉沉默著盯了他一會兒,做作道:「哇哦,我差點就信了。」所以收起你的氣焰吧,小心怒火中燒把一頭亂毛點著。
天鵝坪兵衛將一封手書呈給她,白白凈凈的字跡,看起來倒是養眼。幼莉覺得賞心悅目,難能可貴地親自讀了幾句,漸漸的,妖媚的面容浮出三分驚詫、三分難解。
「幼莉,發生什么了嗎?」
布圖多遺跡從前是一座驛站,百年后被風沙掩埋。屋頂樓塔露出不高不矮的小部分,與凳子差不多高低。由于某種執念,幼莉很喜歡在屋檐上吹風。
此時坐在殘破檐角上的女子手一抖,差點叫紙張隨風飛走;溫文一句問候祖宗的垃圾話已經吐出了嘴。
原該在休息的病弱少女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頭腦犯病,竟扶著門框立在帳篷前,蒼白的面上寫滿了倦意。
幼莉眼疼地嘆了一聲,手背靠在額心做出不忍直視的姿態。再睜眼時,溫文已經將人抱了過來,安穩地放在她身邊的屋檐上,順帶罩上一層干凈的外袍,小小的臉蛋低在帽子里,看起來無害極了。
她隨即收拾了臉色,故作嬌弱地捻出蘭花指,將手書拎到圣女面前,仿佛那是一方柔軟精致的手帕,用來抹淚最合適不過。
信中交代了多利亞事件可疑之處,以及:魚梁石丟失,哈德斯——也就是繼位的少族長,他領了人與凱勒對峙,一口咬定是天鵝坪竊取,被凱勒強行壓制。
幼莉不確定地問道:「我剛才沒看錯吧,凱勒想與我們合作?」
妙雪淡淡地說:「高傲的生命如有一朝低聲下氣,不是走投無路,就是早有腹案。」
溫文作為一個正常人,時時刻刻感到自己快要窒息。
「你倆都有病!」
幼莉得意地哼起小調,方才的愁云一揮而散。她仔細想了想,要煩惱的應該是妙雪才對,與她有什么關系。
如此,便又輕浮起來。
妙雪并不在乎這些玩笑,更有可能的是,她不知玩笑對于平淡的生命能產生什么意義。她不愛笑,也不愛哭,像一個精致的娃娃,始終都是淡漠薄情的。
如果問她,汝南和拜翎掉進水里她先救誰,大概會直接被忽視吧——溫文不止一次這樣想。
「所以~圣女是什么打算?」如果幼莉是一只九尾狐,此時她的尾巴一定開屏似的擺動著,狡猾狐媚、洋洋得意。「答應,在多利亞眼里光明殿就真與天鵝坪同流合污,保不定還拿薩陀部落跟咱們比對~不答應——咱們現在算是落在誰手里,就算凱勒不管我們,圍在外面的暗哨殺手,我可不覺得我們能活著出去~」
眼珠子一轉,她又勾住妙雪瘦削的肩膀,活脫脫地像是耳鬢廝磨的愛侶——溫文覺得自己快吐了。
「天鵝坪不敢威脅光明殿。」妙雪淡淡地說,好似只是作為旁觀者客觀地評論某一件事。
溫文點點頭,相當自信地說:「那當然啊,天鵝坪如果真有本事,就不會做‘請示光明殿’這種表面動作了。」
幼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幾乎要寫出幾個字來:好義弟,姐姐真不能理解你在自豪什么。
妙雪折起信紙,垂眼說:「答應他。」
「哈??」
妙雪又說:「獵物滿足了期望,獵人才有出箭的時機。」
幼莉停滯了許久,才想明白誰和誰是獵物,誰和誰又是獵人。
魚梁石在天鵝坪軍衛手中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所有西南部落。搶奪對象成了天鵝坪,這讓近日來因光明殿的加入而不得不停戰觀察的薩陀部落頓感不妙。
浩瀚無垠的大漠中,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傳聞沙丘沙海還未行程之前,這片大地上有一個無底洞。好奇的旅人想知道它有多深,便將石子投入其中,結果不聞落地之聲;放下繩索測量,結果繩子太短。為了消除這個疑惑,旅人只有一個方法——
親身跳入洞中。
薩陀部落的使者徘徊在多利亞部落外,要求看一眼魚梁石。來來回回巡邏的兵衛皆是鐵甲利刃,排布細密有序,難以闖入。
原本的多利亞族民被囚禁在各自的房間里,不允許出門、交流、傳訊。到了進餐的時間,各有兵衛負責送去食物——有肉有湯,比先前好了許多。
可相比國仇家恨,這點恩惠根本就是理所應當。最初,他們會暴亂地打翻碗碟,試圖發泄自己的情緒;漸漸的,他們學會了解釋,然后辱罵、用臟水招呼天鵝坪兵衛。
哈德斯被嚴格管控起來,每時每刻都有兵甲交替看管。然而凱勒卻從不關心巡視是否勤勉有效、哈德斯是否老實乖順——無所謂,他倒希望哈德斯能有明白些的動作。
此時,凱勒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妖媚女子,漸漸出神。聽得稟報,才恍若夢醒時分。
妙雪殘毒未清,虛弱地咳嗽幾聲,將披在肩上的外衫拉得更緊。
「失望稱托之下,希望才顯得不可辜負。」
溫文噴了口茶,一邊擦嘴一邊翻譯道:「她說條件交換。薩陀部落背后是戈林部落,肯定不缺錢。趁他們還不敢作妖,狠狠敲他們一筆。」
幼莉正想義正言辭地附和,轉頭瞧見凱勒意味深長的目光,突然覺得芒刺在背。
這人什么毛病——她不過是依著描述造了個假石頭,敲定計劃的時候不反對,現在瞪她做什么?
想到這里,幼莉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理不直氣也壯。同流合污狼狽為奸,誰都別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