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故意
書名: 你落地了嗎作者名: 風子浣本章字數: 3242字更新時間: 2019-07-05 11:00:00
加明就像是五百只鴨子,追著顧枕山從四面八方嚷嚷,煩也甩不掉。
書生想到自己為了尋她,一晚上沒合眼、發揮想象力找到犄角旮旯,本做好準備迎接一個安靜如雞的姑娘,誰知道救回來一個喇叭。
他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操心了。
「枕山,別人救命都是舞刀弄槍,為什么你不一樣。」加明叼著隨手摘來的甘草,尤其不要臉地問他。
顧枕山說:「水果刀也是刀?!?
哦豁,不知道為什么,這份辯白格外義正言辭正氣凜然。
顧枕山將加明帶去給柳阿伯瞧,阿伯慈眉善目地握著前者的玉手,慰問道:「小公子累不累呀,走了那么久渴了吧?你坐在這里等我,阿伯給你去泡茶……」
加明咳嗽幾聲,自他身后探出腦袋道:「阿伯,我有那么一瞬間懷疑我們的感情了?!?
柳阿伯鼓著眼睛瞪了她一眼,毫無威懾力。
加明神情受傷地將手腕展示出來,稀稀拉拉的擦痕一路蔓延上了胳膊,一截麥色的脖頸上也露出幾塊紅痕。
她頗委屈地說:「阿伯你看,我可疼死了。如果沒有栗子糕和糖水,我確定一定肯定只能活一刻鐘了……」她努力翻起白眼,掐著自己的脖子啞聲呼救:「啊,我不能呼吸了,原來這就是半只腳踏進棺材的感覺……」
顧枕山將她假意自殘的手按下來,臉色郁結地看著她。拜托,安靜一點,拜托——他很想這樣說。
祭典已經趕不上了。照理來說,即便是錯過了,也應該抱一絲希望,趕緊回修真院看看。正如顧枕山勸告的:就算你八藝全能測試滿分,也沒有資格享受特權。
而他能跑出來救人,完全是因為……他早是一名院師了。
加明頂著又憂愁又明媚的神情,艱難地拍拍他的胳膊,深情唏噓道:「我對于修真院,如鯨向海,似鳥投林,無可避免,退無可退……」
在不懷疑她熱愛學習的前提下,顧枕山沉默了一會兒,不確定地問道:「所以?」
加明身心俱疲地嘆了口氣:「所以你可以理解為,我是故意失蹤的。」
「……」顧枕山不明白,顧枕山也不想懂。
加明沖他笑笑,雙手枕在腦后,鼻孔快對到天上去。她不再說什么,哼著遙遠的小調,先他幾步進了城。
顧枕山覺得那調很耳熟,偏又想不起是什么名兒。
一盤栗子糕風卷殘云,只留下些碎末在白瑩瑩的瓷盤上。一兩糖水見底,加明吃飽了便犯困。她靠在桌案,撐著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盹。顧枕山斂著茶中浮葉,無意見到了她鼻前吹出的泡泡是怎樣大大小小。
他不動聲色地泯了口茶,不負所望地吃到了茶葉。
修真院一位老院師風風火火闖來醫館、發誓要打爆某位好學生狗頭的時候,加明是拒絕的。沒有別的原因,她覺得傅先生三寸厚的《九州詞典》確實有這能耐把她的腦殼打成漿糊。
「你能耐了啊,逃課遛鳥就算了,祭典都敢缺席?你知不知道你娘都帶人上修真院鬧事了?」傅老把胡子吹得直發翹,瞪著一臉懵然的加明快要噴出火來。
顧枕山古怪地看向加明,加明古怪地指指自己。
顧枕山問:「你不是說你父母雙亡沒車沒房?」
加明問:「我哪來的娘?」
有生于無無中生娘,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傅老想說的是:你倆重點都錯了吧?
三人在柳阿伯‘下次來看病打八折啊’的吆喝聲里,各自揣著迷?;厝?。期間加明無數次動動嘴巴,篤定地告訴顧枕山:「其實我真的不知道。」
顧枕山用一種耐人尋味的語氣告訴她:「其實你也不必跟枕山強調?!?
不必跟枕山強調……連自稱都變了啊喂!!
加明聽后,整個腦袋都垂下去,有氣無力垂頭喪氣地像個布袋子。好吧,她確實是個慣會說謊的小騙子。
她不是十數年前在中原傳播明教教義的信徒,說實話,她一直認為對著火焰宣稱‘圣火’、對著別人大喊‘圣火明昭,圣光天耀’特別羞恥……雖然她皮糙肉厚可以隨便丟臉,但是她真真實實已經過了那個,拿了跟木頭對天召喚‘神降天罰’的年齡。
她是汝南的弟子,真真切切來自光明殿的預選圣女。加明從不提此事,冒冒失失轟轟烈烈的作風,與那舉手投足都優雅貴氣的汝南圣女大相徑庭。她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自幼跟隨圣女,接受她的思想、踐行她的理念,直到六年前圣女從沙疫侵染的綠洲回歸,她才被指令去中原待命。
她隱隱約約知曉師長想做什么,于是一句不問地獨自來到中原……確實是獨自,她連中原的貨幣都沒帶,如果不是柳阿伯收了她在后院喂兔子,一代預備圣女就該餓死街頭——
那也是不可能的,她還有一張會嘚叭嘚的嘴啊。她現今也還記得,當初坑蒙拐騙時的話。一個灰頭土臉、眼中含淚的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拉著你的衣擺,將哭不哭地問:『大葛格,達磨特慘要不要?』
啊?達磨特慘?達磨是誰?他為什么特慘?
……是大漠特產啦??纯窜涇浥磁吹男」媚镅蹨I開始打轉,嘴巴抿成一條短短的線,心肝寶貝哦這誰頂得住?掏錢就對了。
接著這廝眼中便星光閃耀,照耀得你父愛母愛全跑出來——無中生有,妙啊。
你給了她一大包碎銀子,又顫著心肝小心翼翼從她手里接過一個瓶子。帶著疑惑打開,里邊空空如也,抬頭在看她,哪里還有人影……
其實加明的中原官話說得很好,甚至還能裝模作樣說幾句豫州話。師長什么都教,這就導致她在修真院學起八藝根本是在復習。
小騙子騙了錢,從頭到腳還是臟兮兮的。照理一袋銀子花銷下去,夠她大半年游手好閑。她卻只裹腹,別的沒有。銀子都發給難民了,那些游蕩在郊外不敢進城的,或躲在深巷里挖苔蘚吃的,誰都好。
『多謝……但你……不需要嗎?』乞兒惴惴不安地抓著銀子,不知該不該要。
小騙子擺擺手,大聲道:『我是來體驗民間疾苦的神仙,神仙知道嗎,這種石頭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當加明路過哪個街角,突然被喊‘神仙姐姐好’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太驚訝。
三人回了修真院,傅老火急火燎、顧枕山文質彬彬,加明……加明在吃糖葫蘆。一聲尖銳的女聲叫喚她的名字,嚇得走路不看路的加明當場表演左腳絆右腳。
來者聲勢浩大,銳不可當。
「你……」加明被顧枕山順手拉起來,瞇著眼睛打量為首的女子。
那女子穿著華貴無雙、妝容精致高雅,一雙媚眼如絲,別有韻味。加明覺得她胸器可觀。
這個人她識得,卻并非她有緣無分的阿娘。她出現,想必光明殿出了什么變故。
女子遲疑了頃刻,試探著又喚她:「加明?」
加明權衡了一下,立馬撒開腿撲過去,聲情并茂地喊到:「阿——娘——啊——」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栗子糕。
加明頂著顧枕山與傅老‘你不是不知道嗎’與女子‘這么從善如流真的好嗎’的多重注視下,緊緊抱住她的細腰,胸口貼著她豐腴的胸脯,腦袋靠在她的肩頭:好一幅母慈女孝。
……前提是忽略她一改往日輕浮的低沉語調。
「幼莉,」她輕輕地說,眼底有些危險的情緒,「發生了什么?!?
那蘇在位時明明已經將姑蘇城的明教弟子都調回大漠了。
幼莉垂下眼眸,嬌嬈的音線不自覺地透出蠱惑眾生的意味。
「加明小姐,汝南圣女沉睡了,光明殿需要你們主持大局?!?
她好像還有點不甘心。
加明眼中閃過不可察覺的暗光,不知是警惕,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這句話,是你的,是教主的,或者……」
幼莉抿抿艷紅的嘴唇,輕聲回復:「是汝南圣女。但……」
加明陰晴不定地應了一聲,結束擁抱,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她憂傷地抹了抹眼淚,當然這是不存在的東西。她大聲哭道:「阿娘,你為什么現在才來找我?你可知道,女兒看見同窗合家團圓時,有多羨慕……」
顧枕山不由自主開始沉思這句話的真實性。
傅老意識到他二人在場只會打擾到母女敘舊,便拍了拍顧枕山,捎上他一同騰位置出來。
幼莉安靜了一會兒,問道:「小姐,你沒有疑惑嗎?」
加明吃了顆山楂,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說道:「十八年前,師長曾垂簾聽教六個月,六月之后大病一場,又近三十日。你以為,師長真有那么嬌弱?」
幼莉道:「從前沒想過,圣女與那蘇居然有了孩子。難怪那年天鵝坪大亂,汝南圣女竟愿不遠千里地插手……原來是她將孩子藏在那里,真是……」
意想不到。為了保護她的孩子避免不必要的傷害,她此生幾乎沒與洛殊好好相處過。
「師長一生都在等待,終于……在塔娜莎死后的第三年,等到了?!?
十五年前,一支歸順明教的馬匪截殺商隊十九人,少女塔娜莎躲入胡楊林逃過死劫;一年之后,明教傳教士穌里與塔娜莎相愛,得知商隊故事后帶之往光明殿質問,光明殿以穌里親友為挾,要求為維護明教名望殺死塔娜莎;再三年,織夢花縫百年而盛開,花朵隨風飄往圣墓山,促使心神難定、沉入夢魘的人,再難蘇醒……
汝南圣女倒下后,大漠第一層沖突即將爆發。
加明幽幽地吐氣。
陰云遮蔽天光,邪風四起。
師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