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雨
- 你落地了嗎
- 風(fēng)子浣
- 2866字
- 2019-06-01 20:00:00
『織夢花飛散的那晚,神將噩夢賜給整個大漠』
汝南不只是座小城,也是她的名字。那年清明煙雨霏霏,雨霧朦朧江面,窸窣打擾了平靜的水流,落了一片亂麻。娘子的油紙傘擦過發(fā)出新芽的柳條,牽下零零落落的水滴;衣裙擦過圓石,那清雅的甜香就被留在空氣里。
汝南汝南,欣羨江南。她阿娘是姑蘇人,說起話來柔柔糯糯,軟成棉花。本是書香門第的女兒,來時也是蘭心蕙質(zhì)。
阿娘懷上汝南那年,已經(jīng)數(shù)年不曾回過姑蘇,聽說是隨情郎私奔出來又遭了遺棄、無處可去才同意嫁與如今的郎君。其中多少真情,只有這一雙人自己知道,她總是對著煙雨出神,到死還念著「回家」兩字。
汝南阿娘終究是沒能回去,身軀燒成了灰、收在壇里,漂浮如萍的一生終于稱埃落定。
「員外,小姐來請您用膳」
汝南便跟在阿嬤身后,許多次瞧見她爹對著瓷壇出神。
她知曉里邊安放了個什么人,從前問過:阿娘想回姑蘇,為何爹爹不帶她回去呢?
汝員外蒼老了很多,兩汪眼都陷進框里,多有幾分滄桑落寞。「你娘不愿回去」他的眼中泛起淺淡的血絲,說起亡妻的時候,總是這份神情。
又過了幾年,汝南落落大方,擔(dān)得起‘姑娘’兩字。她決議要去江南看看,也偷偷帶上了她的阿娘。
汝南真正踏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姑蘇下了此年第一場雨。蒙蒙雨絲將山河江澤織成錦繡,在姑娘的發(fā)間繞成一串滄珠。她匆忙卷過披風(fēng)蓋在瓷壇上,在青石巷里尋一處避雨的地方。
這遮雨地兒不過一道窄窄的屋檐,汝南貼著白墻站直,才叫雨絲錯過了裙擺。她的后腦便也靠在窗邊,眼眸映進青灰的天空。初春難免清冷,汝南被涼風(fēng)吹得一顫,忍不住想攏好她的披風(fēng)。
她垂眼瞧瞧懷里的物什,一時覺得忙不過來。適時一柄小傘側(cè)過她的頭頂,身前籠來道高挑陰影。汝南愣著眨眨眼,些許淺金卷發(fā)飄進她的視野。
她抬眼看去,卻是一陌生的西域人,眉眼深邃、棱角分明、面容俊秀。這是汝南與那蘇第一回見面。
那蘇帶著和善的笑容,一腔中原漢話說得流暢舒服。他壓低了身段,降下俊俏的面容與汝南湊得很近。
「姑蘇雨涼,姑娘介意與我共執(zhí)一傘嗎」
雨勢大了些,淅淅瀝瀝,在涼風(fēng)里傾斜軌跡,淋濕姑娘一片裙角。他瞧著溫吞吞的姑娘悄然紅了耳尖,正無措地又將頭低下。
「多……多謝」
那蘇想送她回家,卻聽說她從北邊兒來認親,口氣止不住訝異:「姑娘從外地來的?從祁江上坐船?哪家沒良心的賺這黑心錢?」
「咦?」汝南頓了腳步,疑惑地望向那蘇,「難道祁江怎樣了?」
「不是祁江,是姑蘇城」那蘇沉思頃刻,從衣襟后提出一塊項鏈來:「這里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姑蘇了」
汝南盯著他指上捻起的金質(zhì)神像,不知為何,心跳極快。
那蘇說,他八歲來的姑蘇,如今十七年,再也未回去大漠。八翼光明神是他的信仰,他秉承著神的旨意來到中原。
他回憶故鄉(xiāng)的時候,語氣帶著朦朧遙遠的神往,好似神殿垂下的婆娑金紗,在光明與風(fēng)中冥冥撩動。
「遠遠地瞧一眼故鄉(xiāng),也不可以嗎?」汝南輕聲問道。她想起阿娘,淡薄的江南女子躺在靠窗的搖椅上,厚重的絨毯襯得她更加病弱,那逐漸失焦的眼總是對著窗外寒江。
那蘇說:「見了更是痛苦」
他望見姑娘過分美麗的眼睛,水光粼粼,勝過多少雪月。
「姑娘說的‘楊家’,姑蘇城倒是有一樁。只是數(shù)年前就落難了,一眾都供在祠堂里」那蘇有些憐惜地看看她懷里的壇子,大抵猜到了其中是些什么,便又補充,「我領(lǐng)你去」
「落難?」汝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無一幸免?」
那蘇嘆氣,抬起紙傘露出一邊天色。雨快停了,太陽卻無有任何出沒的意愿。汝南始覺失態(tài),垂首斂目,稱了聲「抱歉」。
那蘇輕笑著搖搖頭,探手將姑娘落下的一縷青絲夾回耳后。她飛快地眨眨眼,而后撇開泛紅的面頰。
「你看,從江畔走到現(xiàn)在,除了你我,一人也無」他掃過兩邊門窗緊閉的房屋,這樣的靜謐是死寂,恍如世界只拋下兩人。
姑蘇城的人們每逢落雨,便只躲在屋內(nèi)不再出聲,大好的江南盛景,此刻死氣沉沉。殘雨窸窸窣窣地落在青石板上,潤進細縫里,新長幾彎潮濕的青苔。苦澀的滋味沉淀下來,混合在更加古怪的氣味里。
女兒家的繡花鞋有意無意地避開生長在石縫中的雜草青苔,些許雨絲融化在鞋面上,映進內(nèi)里,涼了腳丫。
「是此地風(fēng)俗嗎?先生卻不顧忌」
那蘇眼色微暗,很快又明亮起來。「我是西域人,自然不顧忌」他卻一刻不止地盯著汝南,捕捉著每個細微的表情。
好心的那蘇將姑娘帶來祠堂,忽地止步玄門之外。他的臉色昭示這廝正醞釀著什么心思,開口時又欲言又止。
汝南以為自己的請求拖延了他太久,歉意說:「多謝先生帶路,勞煩先生了」接下來,她自己來就好。讓阿娘與親人們重聚,再上三炷香、磕三個響頭。
那蘇撓撓柔軟的金發(fā),看起來有些苦悶。在汝南疑惑的注視下,他解開項鏈掛上她的脖頸。姑娘肌膚似被煙雪浸泡,白皙細膩。他的指尖無心滑過,便觸電似的縮回。
「姑蘇不是從前的姑蘇,早些離開吧」
汝南怔怔地望著他離去,不由地握住胸前的神像,神像上帶著些許殘溫。一柄油紙傘正擱在她的身邊,靜悄悄的。
祠堂鮮有人來,蛛網(wǎng)從荒雜野草攀上青瓦檐角,笨重的玄門推開細小的縫,便簌簌落下許多粉塵來。汝南嗆了幾聲,遲疑地打量一圈。
說不出的怪異。
她盡可能避開一花一木,進入正廳,煙塵已不知鋪了幾層,滿眼灰蒙。露出木色的玄漆桌臺從東連到西,兩百零四座木牌亂無章法地陳列,有的已經(jīng)磕壞,有的連題字都無。
汝南騰出手來,將仄歪橫倒的牌一一扶起擺正,一面尋找著楊家眾人的位置。估摸一刻半鐘,姑娘心靜下來,披了黑綸布的桌下忽然伸出只手來,瞬時抓紅了她一截玉腕。
姑娘心驚肉跳,險些驚呼出聲:是人是鬼?!
她從鐵手中掙脫開來,向后摔去。這一摔也帶出了藏在桌子底下的人,蓬頭垢面、滿身污濁,好似百年不曾洗浴過;舉止瘋癲、口中嗤笑,赫然是個病人。那乞丐一條腿壞了,大腿之下的褲筒空蕩蕩地飄風(fēng)。
他張牙舞爪地圍著汝南轉(zhuǎn)圈,歡喜叫道:「文娘文娘,來抓我,來抓我」
汝南更加愕然。那「文娘」可是死去阿娘的閨名,這位先生是什么來歷?
她阿爹斷斷續(xù)續(xù)提起,楊家官宦家族、書香門第,看重三從四德、天理綱常。親密的閨字,哪里是普通人可喚得?這莫不是哪位幸存的舅舅,或者……
瘋子見她不言不語,受了冷待,當(dāng)下委屈起來,翻起一卷袖子嗷嗷直哭,豆大的淚珠子啪嗒啪嗒打碎在她的裙上。
他遂又拉住她的袖口,哭道:「文娘文娘,別不要我,我這就娶你回家」
汝南神光閃爍,認得他內(nèi)袖的繡工。阿爹最愛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針腳。阿爹發(fā)呆時,總是喃喃說:阿文啊,給三郎繡個竹葉吧……
阿爹等不來阿娘的竹葉瓔珞,這份心意早給了他人。
汝南知他是誰,看這竹葉花紋,也知兩人情分。這自有古怪,她認清他身后那些個木牌,胡亂寫的正是楊家眾人的名目。
一名輕易拋棄愛人的男子,為何要穿著愛人繡過的衣裳不肯脫換,為何要回到愛人的故土守著家族的神位,為何瘋癲之后心心念念還是愛人的名字……
誰也不曾真正割舍誰,那為何不得不相互放棄?
汝南始覺胸口奇悶,似是身處黃梅雨季。
瘋子盯著她胸口的物什,忽然驚恐地大叫起來:「你回來做什么!你也吃人嗎!」
「先生,請冷靜些」汝南按住他胡亂揮舞的手爪,這個動作毫無安撫的效果。瘋子只更加驚懼癲狂,手腳并用地要離開她:「滾!滾!!」
汝南聽出端倪,心石也沉進深淵里,落水的聲音‘咚’得巨響,砸得人頭昏眼花。
吃人,吃什么人?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