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就真打算放任興寧公主出宮……？”

明朗的三月涼亭里，披著毛毯正坐于石桌前的洵皇聚精會神提筆練字。

他的身后，一襲白袍，腰掛鳶尾配飾的心腹瞅準時機，小心翼翼的發問。

洵皇聽聞，手中墨筆頓了頓，似不在意吐出三字

“由她去。”

“可是陛下！公主獨自一人出宮，沒有安排隨行仆人，更沒有貼身暗衛，就連多年伺候的婢女都沒有跟隨……只怕…”

洵皇擱了筆，下人趕緊呈上干凈的毛巾，他微瞇著眼，邊慢條斯理擦拭手指，邊笑笑，“無妨。本王倒想看看她能折騰出什么花樣。”

話畢眸光一暗，指尖叩桌，似是喃喃，“渾身都是頑劣，唯獨這性子倔，倒是隨了遲情。”

下人們聽到洵皇提及過世的皇后，大氣都不敢出，一時涼亭內外一片死寂。

記憶里，面容艷麗的女子一襲紅袍如夢似幻，灼灼其華，那樣美卻那樣悲傷。

她持著短匕首，鋒利的刃抵著纖細羸弱的喉，眼里都是淚，步步逼近，淚如珍珠，身形纖瘦，神色堅定。

她說：“放我走。”

她說：“若您想看橫尸朝野，血流成河，您盡管阻攔。”

她還說：“您是天子，坐擁四海，享有八荒，這世間沒有您得不到的東西。可是我與您不同，我僅有的東西有限，我的幸福有限。現在，我已經失去最珍貴的東西，既然您都無法彌補我，就放過我。”

多少次夢回，記憶里都散不去那個聲音，那聲音鏗鏘，沉重，擲地有聲，有著一貫弱小女子前所未有的決絕和悲痛。

洵皇合上眼，緩緩慢慢吐出一口氣，再次睜眼時眼里恢復慣有的一片清明，他起身披上黃袍，轉身一揮袖，“本王乏了，回宮。”

茶羨魚在扶蘇閣待了一星期，漸漸習慣平凡生活，遠離了皇宮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如今，全天候的平和安穩又讓她感覺無聊透頂。

她把地板拖完，窗戶擦得锃亮，又乖巧的燒了熱水煮好飯菜，眼看一天大半又要過去，十二虹還把自己關在屋內沒有動靜，也沒有吩咐，茶羨魚尋不到其他事打發時間，悄悄扭開門溜進房。

十二虹散著一頭及地的烏發，像一匹油亮的烏錦綢緞傾泄地面，男人面很白，唇色淡淡，此刻垂著眼瞼細細看著手邊堆積如山的白單，沒有注意茶羨魚進來了。

茶羨魚靠在床榻邊坐著，豎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一眨不眨看著十二虹。

十二虹依舊低頭在書桌邊看遣策批布告，圈圈點點，無暇顧及她。有時郵童一天要往返扶蘇閣三四趟，將開遍各地的徐家商鋪的業績與報告交給十二虹過目。十二虹忙的時候，總是大包大攬全部的事，交給茶羨魚的任務就很少，工作的時候，臉上就不會出現笑容，眸子金燦燦的，冷冰冰的。

“少爺。”茶羨魚悶聲。

“魚兒乖……一刻鐘后就歇息了。”

“少爺你為何要開這琴閣？”茶羨魚撅著嘴抱怨，“商鋪的生意就有夠你忙的了，還開副業……你看看你每天忙的。”

十二虹手上動作停了停，咧開嘴角笑瞇瞇，“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茶羨魚眼前一亮，“我最愛聽故事了！”

十二虹失笑，“傻魚兒，這可不是故事。”

他溫柔地勾著雙唇，“因為很久以前，我的一位故人說過我的手指適合彈琴。”

茶羨魚好奇得瞪大眼睛，“是少爺的心上人嗎？”

十二虹還是笑，“嗯～是……還是不是呢？”

“少爺你又賣關子！哼！”茶羨魚撒氣，擲過一塊枕頭，十二虹接住，笑笑放到一旁，“以后再告訴你。”

“以后就不想聽啦～”茶羨魚往后一仰，躺倒在涼席上，把玩著裙邊上的流蘇，自言自語，“少爺的心上人，一定是那種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吧？少爺長得如此好看，少爺看中的女子一定也非同一般吧？”

“哦？我怎感覺魚兒語氣……似有落寞？”十二虹來了興趣，“莫非，興寧公主對自己的外貌不自信？”

“對啊。”

茶羨魚大大方方承認了，這般坦率，倒是讓十二虹意外。

“世人皆知，我的母后茶皇后，美艷動人，艷壓群芳。”茶羨魚自嘲的笑笑，低頭藏住眼底的落寞，“可是我身為她的女兒，卻其貌不揚，天生沒有繼承魂力也就算了，還皮膚黑黑的，鼻子塌塌的，臉肉乎乎的，顴骨四周還有小雀斑……”

茶羨魚內心流淚補充：還是個剛剛1米6的小矮子！

“噗——”

茶羨魚氣鼓鼓翻身爬起來抱怨，“少爺你別笑！我是認真的！”

“抱歉抱歉，我真沒想到公主殿下如此在意外貌。”十二虹抬起袖子捂著嘴，眼睛都笑沒了，“雖然公主沒有遺傳皇后殿下的美貌，但公主殿下非常可愛。”

十二虹伸手摸摸茶羨魚頭頂柔軟的頭發“既可愛，又特別，公主有所不知，您天生就具有吸引眾人目光的魅力。”

茶羨魚有點感動，她剛想開口感謝，十二虹突然話鋒幽幽一轉，“對了魚兒，昨天讓你去送繪板給木匠的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給忘了！”茶羨魚驚到跳起，扒開十二虹的長袍從胳膊下鉆出去，一溜煙就跑了出去，“我這就去！！”

十二虹注視著茶羨魚一蹦一跳遠去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到化不開的哀傷。

好像……自己記憶中也有這樣的一位人，笑容燦爛到自己的心都塌陷了一塊，那人曾捧過他的手贊嘆，“小虹的手指真是生來就為彈琴而存在的呀～要是彈起琴來不知會有多好看呢。”

可是，那是多久多久以前了？

那透過指尖傳遞的溫暖，那份由衷的安心，自己大概此生，再無機會體會了。

完全不懂音律，亦不喜歡任何樂曲，卻因為她的一句夸贊、她的一張笑臉而開始彈琴。

不知不覺，琴已經練到天下第一，那人，卻成為永恒生命里過境一瞬的，反復回味的求而不得。

自己又變成了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