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池的前面?zhèn)鱽韲}噠噠噠的高跟鞋聲,我離得最近,一抬頭,一席白色紗裙身影撐著傘正朝我們的方向款款而來。
是她?我心想,身影異常熟悉,被傘遮住的面容卻無從確定。
身邊的芭蕉和豆紅還沉浸在饒有興致的談論里,誰都沒有注意到小道那邊正移步過來的白色身影。
因而當她看到我的時候,也只有我望著她。我望到她優(yōu)雅從容的面色里先是淡淡地一驚,慢慢地,眼里也浮上一層笑意。
她在黑夜里一身潔白,款款的身姿像是從城市頂層那批貴人那里下來的,白色的羊毛針織高領上,一顆大鉆石用一根細細的銀鏈子吊著,垂在胸前成了一只泛著冷光的眼睛,高冷地睥睨一切。
白色的西裝高腰喇叭褲,肥的臀,瘦的膝,張的褲腳,將宣吟整個身形都襯得修長的。她手上拿了一把渾圓巨大的黑傘,腳上則踩了一只咚咚咚的靴,她的鞋跟踩在水景池邊的白色鵝卵石上,留下一點黑色泥濘路上的污漬。
宣吟看著我,精致的妝容下面帶微笑,我注意到她那長到腳腕的白色羊毛大衣,也細細地沾了一層水珠子,而她看上去絲毫也不在意。
“嗨!”宣吟朝我露出笑容。
“嗨,好久不見?!蔽艺f。
芭蕉在那頭驚呼一聲,立刻一路小跑上來。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都沒看見你?!?
“是我來晚了。”宣吟收了傘笑笑說。
“趕緊趕緊,把傘給我……那我們進去吧?!?
芭蕉熟絡地去接宣吟的傘,宣吟身子一閃,躲過去了。
“不用啦,店里有放置架?!彼皇ФY帽地笑笑,身子咚咚咚,徑直向胡桃木門里頭走去。
我們一行人跟在后頭,七拐八拐間,芭蕉時不時地朝豆紅擠擠眼色,豆紅也回應一些只有她倆自己能看懂的表情,兩個人都復雜而又靈巧地跟在宣吟的身后,往前保持了一點距離,兩人之間卻親密地挽著不肯撒手。
“她好像對這里很熟嘛?!蔽腋锌?。
“當然了?!卑沤痘剡^頭對我擠了一個竊竊的笑,“她可是這里的股東呀。”
話音剛落,我看到豆紅肩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她們都曾是她看不上的人物。
在社會意義上,現在的于宣吟周身名牌,氣質出眾,且出手闊綽,有模有樣,她顯然已經是一名亭亭玉立,身份不凡的成功女性。
可當年在學堂里,無論憑借哪一樣,學業(yè)、家境、人際關系、名聲……無論哪一樣都優(yōu)勝于她許多的豆紅,如今也只成了她下座上的客人——她高興招待就招待,不高興招待就連這兒門都進不來的坐下客。
女孩子之間的比拼,大到男人大到錢,小到裙子上的一條褶皺,唇上色號的牌子,都是互相咬牙切齒的依據。
這么多年來,豆紅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輸得這么慘,別說于宣吟,現在連走在她身側的芭蕉,底牌都比她強了去了。她擁有高薪的工作,擁有獨自清凈的公寓,連世面,也比自己開闊了去了,適才聊天時她提到的互聯(lián)網,P2P,商業(yè)模式,她哪樣懂?
這樣想著想著,我望到豆紅的臉色成了豆腐一樣的慘白。她開始出神,偶爾回來配合似的給我們一笑。時而不說話,時而又直直地盯著桌上的酒食,一動不動。
她顯得比以前沉默多了。女人們的飯桌上不再有她馳騁發(fā)揮的地方,一切都不如當年了。
宣吟早就注意到豆紅身上完全不同于學生時代的改變,她關切似地問了幾句,剛問,又馬上了然般地停住了。
她只用了幾句話的時間就了解到了過去幾年豆紅的全部身家故事——一個最沒有說頭的故事——年輕的女孩兒如何耗費掉幾年時間變成一個身無長處婦人的故事。
于是,對待豆紅,宣吟只剩下了禮貌性的笑笑,或者是同情的——
你看,她慢慢地伸出那只帶著鉆石腕表的白皙手臂,為豆紅烤了幾塊薄肉,斟滿一杯白蘭地,溫和的、委婉的、像明星憐惜小龍?zhí)滓话愕慕o予一點理解的關懷。
做媽媽不容易,她說,笑著說的。
豆紅整張臉青下來,她的身影在燭火和香薰騰起的大片煙霧里被漸漸淹沒了。自此之后,整個晚上我再也看不見豆紅身上的一絲歡愉。
她整個人都被宣吟的態(tài)度謀殺了,她的身影豁然間與這頓酒桌隔開得很遠,仿佛站在深淵的峭壁處凝望黑色的壁底。
旁邊的芭蕉盡管笑著,說著,是這頓酒局的主力,然而她的眼里也藏了尖利的刀子,一點漏洞她都不會放過。
她們談論起服飾,以及服飾下如何保持良好的身材;她們也談論品牌,談論品牌背后的營銷手段;談論男人,談論各自遇過的高級男人,點到為止,當然也談論愛情,各自喝了兩口酒后就嗤嗤嗤地謎一樣地笑。
盡管談論許多,然而每次芭蕉想深入,宣吟就婉轉而又不失禮貌地移開,一個躲,一個追,一個閃,另一個又逼……倒是比那棋盤上的局面要精彩多了。
我受不了這樣的局面,頭一抬,自己觀賞起柳浪聞鶯里的雪色來。
c-moon的天臺雅座外,是整個柳浪聞鶯的月色。我從未這個角度欣賞過西湖的冬天,有時候錢帶來的風景你著實意想不到。
現在冬氣逼人,天臺外還罩了一層封閉嚴實的鋼鐵玻璃,此時此刻,玻璃頭頂的月光正穿過黑夜準確無誤地刺進來,寒氣被擋在了外面,郁郁的光泛出亮麗的光澤,打在面前斟滿酒的高腳杯上,嗡嗡的暖氣從腳底板下氤氳上來,我自動屏蔽掉她們的內容,感到愜意無限。
關于這個晚上,后來我的腦海中還殘留著幾個影像。
比如說,在酒過三巡后,當豆紅最后一次從洗手間回到桌上時她的模樣:懊惱與痛苦折磨后的她的臉蛋,紅紅的酒意和熱氣燒著她,滿臉的疲憊被眼角的那幾絲皺紋截斷,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分支又合流,在這備受打擊的面容上化為一面光潤的水膜。
還有宣吟盯我的眼神,臨別前對我神秘又親切的一個擁抱,我們還會再會的,她這樣對我說了。緊接著,西湖邊上的一簇草叢里,橫空飛來一個可樂罐子,將一朵冬日里開放的野花砸的粉碎,最終血色的花肉和一堆黃土混埋在一起,而西湖里的人群和音樂依舊。
那個晚上,我接近凌晨回家,懷希已經呼呼大睡。我不死心地將他喚醒,告訴他我這一晚上經歷了怎樣的場面,一切要從五年前于宣吟如何成為教官的情人那一夜說起…….
一時間,我說得有聲有色,比手畫腳,而懷希始終只是笑笑。雖然也耐心聽完了,但男人在火星這件事情似乎不可勉強。
暖黃燈下他一根一根的煙抽著,時而喝一口我替他泡的茶,時而又翻看手機,整個人沉浸在朦朧的煙霧里。起先還對我縱容地笑笑,后來馬上又睡死了。
我想他并不真正在意我的一切,他只是喜歡我身上他喜歡的那部分。而其他的一切,對我如此微小且無樂趣的生活,他并無真正的興趣。這一點隨著日子的流逝,在兩個人每天大眼瞪小眼的現實里,越發(fā)清晰了。
江河,人每天都過著精彩紛呈的生活,不同的人過著不同的精彩,然而真有誰,會真正關心另一個人的生活嗎?
除了冷嘲和熱諷,除了好奇和探聽,除了打發(fā)不完的時間里聽一點點八卦的閑致,拋開這一切,世上有誰,會真正在乎另一個人的全部嗎?我想起飯桌上芭蕉的熱情親切,腦海里又飛快閃現過懷希的睡顏......
人不過都是獨自的個體,別人的快樂和痛苦,個性和價值,無常和業(yè)果……和你真正是沒什么關系的。即使面上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其實,大家都是在這么做的。
于是,那一下子,我對這世間所有人的人生同時失去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