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買了一口魚缸。
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總覺得用它來裝飾懷希那灰蒙蒙的家異常合適。
我的品位也許怪異荒誕,自己都知道是說不上來的無趣,但江河,如果你愿意仔細看它的話,就能透過它望見廣闊而灰色的天空,望見冬天的黃昏,望見家鄉的野地里升起淡淡的夜霧,望見人,也望見生命。
或許這同它是什么顏色什么構造并不相關,單純只是我個人裊裊無忌的幻想,但無論如何,我在見它第一眼的時候就被之深深地吸引,仿佛勾魂攝魄般地,心想里頭正有個妖魔在用它綠色眼睛引誘我。
鬼使神差,我立即問價格,穿著汗衫、瞇著細狹眼睛的中年男人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喊話說一口價800。
我遲疑了,他漂亮地說那就680吧。摸摸錢包,里頭只有零零散散的三百現金,那男子玲瓏剔透地眼睛一亮,拍板說就三百,成交!
如此上下浮動的價格令我有些錯亂,待我回過神來,汗衫男人已經在用一張舊報紙給魚缸包扎,一邊麻利地包一邊不情不愿地喃喃要說不是看我小姑娘識貨、誠心,這個價他怎么都不會給。
江河,我想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美的、值得觀賞的。大千世界多得是如此魚缸一樣美輪美奐之的物什,可這些東西一旦經了人的手,人的臟和貪就沾在上面,東西反而就變得乏味了。
抱著魚缸往回走的時候,我為自己身在這樣的社會感到略微的恐慌,避免與人接觸這種想法就在這時候隱隱約約地冒出頭來,像沉土里鉆出綠苗,內心也清清楚楚地正視到了。
心里一個哆嗦,我立即停住腳步,用衣角上上下下地反復擦拭魚缸,被那個男人觸碰過的所有壁角一絲不剩,我要將它們——那些骯臟的痕跡全部抹去。
到了月子中心,我的狀態還有點呆滯。
“這什么?”
病懨懨的豆紅見我抱一口缸進來,吃著一盅燕窩起來迎我。
有什么講究?”她問我,見我不答,又推推我,“咦!怎么傻了?”
我驚了神,立馬換了神色,鋪上慣有的笑容。
“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啊。”
我對她展開神秘的一笑,并將魚缸放置在白色醫護桌上。
豆紅狐疑地看我一眼,走過來湊近了看。
“你看,缸的頂部是天,底部是地,一天一地之間,中間是空的。空的部分里養著水草魚類,就像原本空無的天地之間生活著我們。”我向她解釋道。
“哦?”
“就像魚缸里會慢慢養起水草和魚,天地間也漸漸衍生出人和百獸。作為魚,我們是它的造物主,那么作為我們,誰又是我們的造物主呢?”
豆紅聽了,一時間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那一剎那,我望見這樣的她,仿佛望見了若干年前的袁豆紅——
大學城里一抹瀟灑的紅,穿一身紅色的少女裙,手上涂囂張的紅指甲,那時候誰都奈何不了她,誰也框不住她。世俗觀念、傳統禮規統統被她視若無物,一個渾身抹了油的少女,擁有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自由。
我這樣想著,誰知眼前的豆紅突然噗嗤一笑,抱著燕窩盅連跳著往后退了幾步,人也隨即朝后一躺,身子半癱在床上。
她朝我笑說:“我可不知道誰是我的造物主,不過呢,我倒是想做錢的造物主。”
她的語氣半笑不笑的,幽幽的一些落寞,還有一點絲絲卑怯的自憐。
我屏住了氣,適才腦海里的紅衣少女被一陣風刮走了,一個蒼白的、鬼魅一樣的病態女人正低著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在我面前吸吮著湯液。
“哎,不談這些,你繼續說你的。”她朝我點點頭。
我晃了晃神,打起精神,走過去將她的身子扶正,又拿了枕頭塞進她的腰間。
“好…好,就……就這個位置吧……”她含糊不清地囫吞著燕窩說。
我笑了,又將魚缸抱到她跟前。
“你看,我們平時總會在缸里放很多的水草、石頭、魚類,但東西放得越多,魚的活動空間就越少。就像我們在天地間建造房屋、設施,建得越多,生存空間也就越壞。”
豆紅笑得差點整口湯汁噴出來。
“說了半天,原來是環保啊。”
“還不止呢……”我索性也當個笑話講,“你看魚缸之外還有魚缸,那么我們生存的世界之外,也還有世界吧?就像我們把魚養進魚缸一樣,人或許也是被誰這樣放到地球上來的。”
“那么…”我繼續道,“如果有一天我在這個魚缸里活不下去,我是不是就可以用肉體死亡的形式逃出這里,然后我的靈魂就會以另外的肉身被安放到其他什么別的容器,外星球也不一定哦…..”
這一刻,魚缸似乎迸出了異樣的光芒,里頭的妖魔覺醒了!
我定定地看著魚缸,仿佛將自己整個身子投身進去。
“這樣的話,我可以在那里重新生存,獲得解放……”
氣氛剎那間沉下來,一時間,我倆都沉浸在那妖魔的綠色眼睛里了。
夕陽的余輝此刻堂堂地鋪在窗面上,窗子里的人,一個兩個都丟了魂。這一天里發生的一切,懷希的溫柔、西湖邊的小巷、瞇著狡黠眼睛的中年男人……
一時間晃地全都飄過眼前,我被腦海里巨額的景象壓倒,仿佛獨自一人在無窮的黑暗里對抗一個巨大藍色的星球。
不知不覺間,心思已經放逐到很遠地地方去……
夜色沉下來,我回過神,聽到沉寂中豆紅攪動勺子,勺子敲打盅壁發出的一下一下、清脆伶仃、叮咚叮咚的聲音。
“可是人啊,再不開心,也總要在這里頭活下去不是嗎……”
許久以后,我聽到她在那頭悶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