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災難最深重的人(1)
- 絕望的女人啊
- 徐徐不染
- 1376字
- 2019-07-24 18:17:34
我的父親,是這個家里災難最深重的人。
中年喪發妻,過后又喪母,白手起家,半生艱辛。如今五十九了,再過一年就是六十。六十是可死可不死的年紀,但家里二十八歲嬌妻與兩歲幼子的養育重擔還壓在他肩上。即使曾經事業上有過無限得意,如今卻是巔峰過去的年紀,就像海浪逼近岸邊,人生的高潮已經褪去,只剩下一點點以往勢頭的延續。
他再用力也回不去當年了。
只出不入的收入現狀難以維持以往的排場作風,雖然已為小兒子提前存下充足的房車款與教育經費,但剩下的那一部分,他也不夠討好他的嬌妻。
老夫嬌妻幼子,父親對外要承擔世俗的流言蜚語,對內他也深刻感受到,他無法與他的妻子共同體驗生命。她的心氣如同他的另一個女兒,他無法與她暢談他跌宕起伏的四十年人生,也無法向她傾訴心中如今痛苦絕大的壓力。
失去了奶奶之后,父親失去了一切可以交談的人。
雖然有時候我也嘗試,嘗試在他獨自面對夕陽吸煙的時候在他身邊坐下,或在他身后默默望著他。我期待他明白,明白他的痛苦身為女兒的我看的一清二楚,期待與他溝通,溝通一些平常分隔兩地時無法暢談的話。
可惜任何的家常都容易扯到夢里,一扯到夢里,父女之間馬上便彈一樣地彈開去,仿佛禁忌諱莫如深。
江河,我和爸爸之間的感情是殘疾。即使我們互相憐憫,互相體諒,但卻能以沉默的方式去維持。我們親如父女,卻相隔兩岸,只能遠遠觀望。我照顧不到他,他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流露任何。我們對愛的方式就是不過問,不插足,不溝通,我們都在盡力避免彼此尷尬。
26歲除夕夜的時候,夢里抱著小兒子在去親戚家麻將。父親和我便坐下來在客廳里看完一整部晚會。
其實我想我們誰都對晚會沒興致,只是共同覺得這樣的機會難得。偶爾評論兩句,確是誰都答不上誰的問題,我們已經了然地隔在完全遙遠陌生的兩個世界里了,卻又理解似的彼此笑笑,沒關系,無所謂了。
“昨晚我夢見你小時候。”父親笑著說,眼中閃著光,“你那會兒就那么一丁點大,一丁點大。”
他用手比劃著,嘴角鉗著讓人難受的笑,眼睛盯著前方,仿佛他眼前有一幅巨大的幕布是我看不見的,正在播放令他悵然神往的黑白電影。他看著它們,又仿佛看著遙遠虛無的過去。
人老了,閉上眼睛或是午夜夢回的時候,過去的影像就會形形色色地在腦海里翻騰涌現。我心酸難耐,自覺低下頭去。
這時候夢里回來了,她抱著小兒子坐到我和父親中間。輝煌的水晶燈下,她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傳出觀賞節目后咯咯咯的笑。我起身回到房間,父親沒一會兒給我端來一個果盤,里面裝滿了堅果,布丁,巧克力,餅干,牛奶。
我看著那些東西,搖搖頭,說睡了。父親垂著眼走開了。
小時候,家里慣吃的零食是夏天里煮的鹽巴花生,河里撈的螺絲,清水煮的新鮮毛豆,還有冬天煤爐上燉的醬油豬蹄……奶奶和媽媽都不讓我們在家里吃外頭那些不干凈的東西。
但夢里熱衷速食,也許是因為年輕,她還不太能做熱的食物。于是總在超市買來一堆時髦進口的零食餐點,口味與我們也大相徑庭。父親坦然地接受這一切,說大家想吃什么就各買什么,都不要緊。
次日夢里提議新年在市中心買套房。
父親愣了一愣,笑笑地表示人老了需要落地歸根,他在鄉間的土地上出生,也希望在這里安老。
夢里橫著眉說孩子大了總要進城讀書。
父親說學校可以住宿,并不影響。以后大了在哪個城市發展,再在那個城市為他安套房即可。
夢里摔上門在房間里嚷嚷了幾聲,父親兀自收拾起茶幾,牛奶和餅干灑了一地。
我起身收拾衣物,準備改變計劃提早回杭州。